第15節
說罷,沒再逗留,也不取那信物,竟自轉身走了。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圍又重歸寂靜,秦驍坐回冷硬的床板,手里死死攥著荷包。 那是女兒的貼身之物,這些年片刻不離。 他入獄后,秦春羅不可能再上街亂逛,叫人盜取此物。那么,或者是對方依然劫走了妻女,或者是對方潛入府中拿了這東西,不管如何,永王對秦府的守衛,已然靠不住了—— 這回取走的是貼身信物,下回取走的,恐怕真就是妻女的項上人頭。 暗沉冰冷的角落,秦驍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死死盯著藏在袖中的荷包。 …… 兩日后永王會審,梁元輔和隨行的刑部官員坐在身側,審了小半個時辰,秦驍卻愣是死咬著不肯說,既不供出真正主使,也不往東宮潑半點臟水。 這態度全然出乎永王意料,會審后,當即親赴牢獄。 獄間獨處,秦驍悶頭思索,問及妻女情形,永王只說安然無恙,又是一通威逼利誘。 而秦驍則始終沉默著坐在角落,牙關緊咬。 ——果然,這位主子并非坦誠之人。他已設法探到了秦府內的情形,知道秦夫人和秦春羅失蹤后府里人心惶惶、亂成一團,永王卻仍封鎖消息,裝出風平浪靜的模樣,只催他盡快吐出太子。 而一旦他開口,那輕飄飄的一句話未必能幫永王扳倒太子,他妻女的性命卻再也沒了。 進退維谷、身陷絕境,當天晚上,秦驍便給牢頭遞話,請來了陳九。 陳九在獄中待了將近兩炷香的功夫才離開,趁夜潛入謝家的客院,將秦驍吐露的消息悉數稟報于梁靖。 梁靖聽罷,神色肅凝,叮囑了陳九一陣,令他火速去往京城,請太子示下。 永王此行魏州,是為巡查八州軍務,督查辦案只是順帶。如今秦驍死咬著牙關不肯說,顯然是知道了秦春羅母女失蹤的事,他暫時無計可施,只派人出去,搜查秦春羅母女的蹤影。 謝家危機暫時化解,秦驍吐露的消息也足夠殺永王一個回馬槍。 梁靖心頭一副重擔稍稍卸去,這日傍晚,便跟謝鴻說了聲,打算趁夜潛出謝府。 養傷客居這么久,整個謝府上下,來這邊最勤快的便是玉嬛,或是探望傷勢,或是送些吃食,或是嫌悶來他這兒討故事,裙裾翩然,笑意婉轉。 梁靖站在檐下,抬眼時仿佛就能看到她跨進小院,盈盈站在滿架紫藤下。 浴血沖殺、斬敵無數,一顆心淬煉得冷厲剛硬,無所畏懼。那張笑靨浮起時,卻仿佛有鵝羽輕輕拂過心底深處最柔軟的那塊,帶著一絲悶鈍的疼痛,讓他無端想起前世逆風而行的宮廷女官。 梁靖站了片刻,忍不住往東跨院那邊去。 走至跟前,又覺夜色太深,他這舉動著實突兀,自笑了笑,回屋取紙筆留個字條,說他有事外出歸期未定,請她不必擔心。 寫完后,還鄭重其事地撫平,拿鎮紙壓在書案上。 …… 紙條落在玉嬛手里,白紙黑字,鐵畫銀鉤,那筆勢開闊疏朗,足見心胸。 其實是早有預料的,他跟謝家無親無故,傷勢痊愈,自然會離開。 只是沒想到,他會走得這樣突然,無聲無息。 玉嬛心里嘆息了聲,將那紙條拿回去夾在書里,偶爾去后園閑逛,瞧見那空蕩的客院,也只剩自哂的笑?;氐綎|跨院,日子照舊流淌,雖說刺殺案懸而未決,少了被惡人盯著的提心吊膽,便能愜意許多。 此刻,她正坐在窗邊,就著乳白細瓷瓶里晚開的芍藥,慢慢地謄抄碑文。 謝鴻出自世家,算得上博學多才,為官之余,最愛的便是收集金石銘文、拓印碑文、書畫字帖,挨個辨認考證。他為官的那點俸祿,也盡數用在這上頭。 玉嬛自幼被他熏陶,閑來無事,便會幫著謄抄辨認,也能幫不少的忙。 譬如此時。 一張碑文謄抄完,簪花小楷整齊秀雅,她看了一遍,自覺賞心悅目,便先擱著慢慢看。而后靠在椅背,叫了聲石榴,一盤荔枝便送到了跟前。 她取了一枚剝開咬破,甘甜汁液入喉,盛夏里甜滋滋的涼快。 忍不住就想起了客院,有一回外頭送來荔枝,她準備了一盤去送給傷員。結果梁靖沒吃多少,她卻揪著茂州的故事吃掉了小半,耗到后晌才回東跨院。 如今客院空著,她想聽故事都沒人講了。 玉嬛嘟著嘴巴趴在桌案,隨手扯過梁靖留下的紙條,拿指頭戳了戳。 那個人行事古怪,叫人捉摸不透,偶爾溫和可親,有時卻冷厲得嚇人。宏恩寺藏經閣里逼問秦春羅時的陰森語氣,她回想起來便覺心有余悸。也不知她藏起秦春羅母女后,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正出神呢,窗外一陣腳步聲輕響,旋即傳來馮氏的聲音—— “小滿呢?在做什么?” “在里面謄碑文呢?!睂O姑應著,請馮氏入內。 不過片刻,側間珠簾輕動,馮氏便走了進來。 見玉嬛趴在桌上,蔫頭耷腦的似在想心事,便是一笑,“天氣熱,又沒精神了?” “娘?!庇駤制鹕硐嘤?,扶著馮氏在藤梯涼凳中坐了,端過那盤荔枝放在矮幾,“這么熱的天氣,我還當你歇午覺沒醒呢?!?/br> “外頭有事就起來了?!瘪T氏坐穩,朝孫姑遞個眼色,將眾人屏退。 玉嬛坐在對面慢慢剝荔枝皮,隨口問:“什么事呀?” “梁元紹的二公子,叫梁靖的,還記得吧?” 還算熟悉的名字落入耳中,玉嬛瞧著馮氏的神色,有點意外。 作者有話要說: 晏平掉線,真·梁靖即將上線~~ 第18章 第18章 玉嬛來魏州時,梁靖早已在外歷練,他偶爾回魏州的時候也沒張揚,兩人沒打過照面。不過這個名字玉嬛卻聽謝鴻和馮氏念叨過幾回,加之梁章常將他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哥掛在嘴邊,聽也都聽熟了。 她便點了點頭,“怎么,難道那位鼎鼎大名的魏州才俊要回來了?” “聽說過些天天會到,正趕著梁老夫人的壽辰。他們難得闔府齊全,又有永王殿下在,壽宴怕是會辦得很隆重?!?/br> “唔?!庇駤贮c了點頭,對素不相識的梁靖不太關心,卻無端想起了他的弟弟梁章,旋即攀住馮氏的胳膊,低聲道:“老夫人壽辰,咱們得去賀壽吧?那……梁老夫人打算的事情,”她咬了咬唇,低聲問,“能回絕了嗎?” 梁老夫人的打算,母女倆心知肚明,只是先前沒捅破,不過各自揣測而已。 馮氏沒明著說,玉嬛也就當作不知道。 如今梁靖歸來,他跟沈柔華的事便得推到臺面。不管最終梁靖是否會點頭,這口子一開,梁章的事便也推不得了。玉嬛即便是個縮頭的鴕鳥,也無處可躲,索性早點說清楚,免得出岔子。 而馮氏今日過來,也確實是為了這事。 原以為玉嬛跟梁章相處得挺好,她會稍有眷戀,聽她斷然回絕,倒是意外,“你不愿意?” 玉嬛抿著唇笑了笑,沒說話。 馮氏覷她神色,不像是口是心非,遲疑了下,又試探道:“那你覺得,先前在府里養傷的晏平,怎么樣?” “他啊……”玉嬛沒想到話頭會忽然轉到他身上,絞著衣袖,“提他做什么?!?/br> “就問問而已,看你中意怎樣的男子?!瘪T氏玩笑似的,“他身手出眾,看言行舉止,家世也不差。我瞧你跟他也處得來,性子也合適。若你中意這樣的,娘親往后便按著他的模子來挑?!?/br> 這哪兒跟哪兒呀! 玉嬛臉上一紅,只覺得馮氏實在想太多,連人家底細都沒摸清就說這些。 更何況……她嘴里含著塊甘甜的荔枝rou,搖了搖頭,“晏平是狼是虎都不知道,遠著呢?!闭f罷,隨手將謄抄好的兩張碑文取過來,“爹安排的事,我都做完啦?!?/br> 雙手攤開,眼含期待,是一副邀功的小模樣。 馮氏瞧著那泛紅的臉蛋,笑而起身,“走吧,那壇子鵝掌怕是也糟好了,就給你嘗嘗?!?/br> 有美食可吃,玉嬛當然歡喜,將拓印的碑文取了,摩拳擦掌。 目光掃見梁靖那張紙條時,卻又停駐片刻。 晏平對謝家有恩,她當然感激銘記在心里??伤麨楹螣o端施恩,玉嬛其實還沒摸清楚。從他后來的行事看,既然將秦驍盯得死緊,又有本事將秦夫人從永王眼皮底下弄出來,恐怕是跟京城的事有關,藏著許多彎繞呢。 那人城府頗深,神出鬼沒的,雖無惡意,卻叫人不敢輕信。 何況當**供時那陰森冷厲的模樣實在嚇人,玉嬛覺得,她還是躲著點比較好。 …… 梁靖回到武安侯府時,正是烈日高照的暑熱天氣。 梁家雖知道歸期,卻不知道他的行程,這幾日叫門房格外留意,不許偷懶。是以當那匹毛色油亮的神駿馱著背上的健勇男兒小跑過來時,管事一眼就認出了梁靖,一面叫人往府里去報信兒,一面趕緊迎出來。 一路疾馳,梁靖額間滲出了細密汗珠。 翻身下馬,朝管事頷首示意,交了韁繩便大步往里走。 繞過照壁,梁元紹身邊的管事劉叔已然迎了過來,“二公子可算是回來了,老夫人和夫人都念叨好些天了?!闭f著,走至跟前行個禮,聲音稍微壓低了點,“老爺正陪永王殿下在正廳敘話,公子請隨我來?!?/br> 武安侯府是魏州地界數一數二的人家,那正廳等閑不肯用,仆婦往來都繞道而行。 這會兒正廳敞開,兩旁松柏蒼翠,仆從們規規矩矩地垂手而立,姿態恭敬。 梁靖理了理衣衫,進了正廳,便先端正行禮,“末將拜見永王殿下!” 廳中擺著冰缸,旁邊仆從拿風輪扇開涼氣,倒不覺得暑熱。 永王就坐在正中間的圈椅里,抬目將梁靖打量過,便笑道:“免禮?!?/br> 他跟梁靖見過面,當初梁玉瓊嫁入永王府做側妃的時候,正巧梁靖奉命回京辦事,去拜訪過。不過那時永王已有奪嫡之心,而梁靖跟太子交情甚密,不像梁家其他人死心塌地,所以有些隔閡。 如今重逢,永王那笑容雖溫和,眼底卻是懷著點審視的。 梁靖只當瞧不出來,只和氣地朝永王拱手。 前塵舊事壓在心底,永王霽月清風的容貌下藏著怎樣冷漠的蛇蝎心腸,這世間怕是沒人比他更清楚。深沉恨意藏起來,眼底暗色翻涌,梁靖垂眸躬身,將諸般情緒盡數斂藏,只如常拜見長輩。 行禮罷,寒暄了一陣,無非是問路途是否順利,邊關境況如何。 因武安侯府防衛甚為嚴密,梁靖先前須掩藏行跡,只能從外圍窺探家人。前世的凄苦慘淡壓在心里,而今親人俱安然健在,雖仍身處翻涌的漩渦,畢竟令人寬慰。他的目光不時瞟過父親的臉,言語帶著世家子弟應有的笑意。 永王再了喝兩杯茶,便適時起身告辭。 眾人恭敬送至照壁,等他坐進軟轎,梁元輔自回衙署辦事,梁元紹便帶兒子往后院走。 梁家后院占地極廣,院落重重,亭臺相繞,屋宇壁垣都氣派得很。 梁靖過去時,梁老夫人正跟來府里做客的沈夫人說話,他母親薛氏陪坐在側,下首則是兩位姑娘,容貌嬌俏的是堂妹梁姝。旁邊的女子長得端莊溫良,渾身上下衣衫首飾無不整齊貴重,雙手交疊在膝前,哪怕是談天閑聊,也是正襟危坐的姿態。 幾乎無需多看,梁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