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所謂出門買衣裳首飾,自然是騙人的。 玉嬛先前勤快地往客院跑了好幾趟,都被梁靖拿重傷虛弱的模樣搪塞過去,美食一碗碗的進了他肚子,想問的話卻半點都沒套出來。她又不傻,起初還沒起疑,次數一多,便瞧出端倪。 這人分明是故意的! 就算傷勢虛弱,哪有吃飯時有力氣不用人喂,吃完就立馬昏睡的? 顯然是瞧出了她的意圖,故意拿好奇心勾著她,坐享美味,還樂在其中呢。 瞧破這點心思,事情就好辦了。 玉嬛最初執著探問,是擔心梁靖來路不明,給府里招來麻煩,如今見外頭平安無事,便打消擔憂,剩下的便是貓捉老鼠般的樂趣——她非得出其不意,逮住一回,從那晏平嘴里摳出點東西來。 否則,太對不住她那幾日的煞費苦心了。 客院里伺候梁靖的都是謝府丫鬟,要串個口供實在易如反掌,玉嬛今早晨起便編了個要出門逛的由頭,叫人說給客院的丫鬟聽,而后安坐在東跨院里,慢慢地靠窗謄抄謝鴻給她布置的碑文。 剛才抄得手酸,叫人取了碗米酒,趴在窗邊吹著涼風歇息。 聽客院的丫鬟說那晏公子出了屋曬太陽,當即叫人取了食盒趕過來,抓個正著。 …… 今日天熱,玉嬛叫小廚房做了甜滋滋的米酒和荷葉湯解渴,給梁靖準備的卻是山藥排骨湯。一進門,見他倚著廊柱站在風里,神情冷清似在出神,玉嬛的眉頭便輕蹙起來。 “這個人真是……傷都沒好呢,怎么又站著吹風?!?/br> 她站在院門口抱怨,無奈的聲音隨風送入耳中,柔軟悅耳。 梁靖想回屋已是來不及,不動聲色地將眼神稍稍渙散開,斜靠在廊柱上看她。 少女站在紫藤架下,身材窈窕,夏衫單薄,海棠紅的錦衣裁剪得精致,半袖之下紗衣輕薄,白嫩的手臂若隱若現。底下是玉白的襦裙,裙角灑了碎花,自下而上,由密變疏,到腰間干干凈凈,只剩一條錦帶束腰,系著環佩宮絳,顯得身段兒高挑修長。 院子里風吹過,裙角在珠鞋邊翻滾,秀潔的云似的。 而她嬌麗的臉上則帶著笑意,眉目婉轉,秀致玲瓏,雙眸干凈如稚子,目光往這邊瞥過來,二月明媚春光般照進人心里去,又藏著點不易察覺的狡黠。 這般千嬌百媚的小姑娘,前世兩度家破人亡,身在險惡深宮,也不知受過多少苦楚。 為了永王傾盡所有,臨終時又是怎樣的心境? 有沒有后悔過當初的選擇? 梁靖心緒浮動,瞧了兩眼便收回目光,低聲道:“多出來走動,能恢復得快點?!?/br> “那也得該到太陽底下呀,身體虛弱容易著涼的。好容易才醒來,可別讓傷勢變重了。招兒,待會搬個藤椅來到院里,能躺著曬曬?!庇駤謴埩_著,叫人扶著他進屋,將那食盒擱在桌上,在對面的繡凳上坐下,吩咐石榴盛湯,旋即微笑—— “晏大哥,郎中說你失血太多,該多補補。你嘗嘗這個,好喝么?!?/br> 漆黑的漂亮眼珠瞧過來,一派關懷的模樣。 梁靖唇角動了動,接碗嘗了一口。 “很好喝,多謝姑娘費心?!彼c了點頭。 玉嬛睇著他,笑容如舊,“那就多喝點呀?!?/br> 梁靖“嗯”了聲,慢吞吞將整碗湯喝完,半滴也沒剩下。 不得不說,謝家的廚子手藝極好,梁靖雖在軍中吃苦數年,卻也是侯府金尊玉貴養大的,天底下珍饈佳肴見過不少,游歷各處時,也嘗過許多美食,尋常雖不挑食,舌頭卻精得很。 這一碗排骨湯進了嘴里,咸鮮正宜,味道可口,沒忍住,又請石榴添了一碗。 …… 連著三碗排骨湯入腹,梁靖原本鎖著的雙眉也舒展開來。 世間那么多苦悶的事,除了能醉解千愁的杜康,這熨帖美味的食物也能叫人心中寬慰。 梁靖暫將瑣事拋在腦后,看得出玉嬛今日是特地來捉他的,怕是輕易蒙混不過去,隨口道:“姑娘見人受傷,總要伸手相救嗎?” “倒也不是,只是看你那天可憐,先保住性命再說?!庇駤纸舆^丫鬟遞來的茶小口抿著,目光仍不離梁靖身上,眼里是關懷好奇,“不過說起來,晏大哥看著也不像壞人,怎么會被追殺呢?若是碰見了麻煩,你說出來,家父或許還能幫點忙?!?/br> 梁靖唇角微動,淡聲道:“好人才被追殺,壞人都追殺別人去了?!?/br> “……是么?!?/br> 玉嬛腦袋垂著,小臉上浮起猶豫沮喪。 看來他還是不肯透露,喝了那么多她準備的美味rou湯也不肯,鐵石心腸! 婉轉迂回并無用處,便只能單刀直入。 她絞著衣袖垂眸,足尖百無聊賴地在地磚上蹭來蹭去,“晏大哥別怪我唐突,若擱在平常,碰見落難的人,我救便救了,不會刨根問底??山鼇怼也粫r做噩夢,心里總不踏實?!?/br> 她咬了咬唇,兩只手臂趴在桌上,抬眸低聲道:“晏大哥半點都不愿透露嗎?” “還當你已打消了這念頭?!绷壕敢鄾]回避,直白點破,淡聲道:“不是刻意隱瞞,實在不便奉告,并沒惡意。姑娘救了我性命,于我有恩,放心,不管我捅過多大的簍子,都不會給你惹麻煩?!?/br> “我知道呀?!庇駤中÷曕止?,手指頭扒拉桌上的核桃慢慢剝,“我就是好奇?!?/br> “好奇什么?” “你是個什么來頭?!闭f話間,秀眉微蹙——嫌那核桃殼太硬,難剝。 梁靖一眼窺破,便伸手過去,“給我?!?/br> 玉嬛乖巧遞過去,便見他兩只手指夾住核桃,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捏成兩半。隨即將外頭硬殼捏碎,連里頭核桃仁一道,放在她的手里。 指尖掃過她的掌心,比起他常年握劍的粗糲,她的掌心格外柔嫩。 梁靖覷著她,語氣不自覺地溫和了點,“不如,我講些家鄉的事給你解悶?” 他生得高挑英武,那張瘦削的臉上劍眉修長,雙眸湛然,鼻梁嘴唇無不恰到好處,不是那種面如美玉的溫雅味道,卻有種深邃的英氣,神情冷清,藏盡心事。 待那時常抿著的唇角牽起,便似月光破云而出,清冷而好看。 玉嬛笑生雙靨,挑著核桃仁慢慢吃,滿意點頭。 大概有兩炷香的功夫,她聽他說起家鄉茂州的山水風物,有奇峻雄偉的高山、奔騰險峻的峽谷、云峰霧繞的雪峰、春暖水溶的淺灘,有她沒見過的奇形怪狀的魚和菌子,還有淳樸有趣的樵夫。 他說得簡潔,斷斷續續的,沒什么鋪陳的話,卻引人入勝。 玉嬛嚼著核桃聽得認真,順道請梁靖把盤子里的核桃都捏碎了,裝回食盒里,留著回去慢慢享用。 石榴乖覺地續茶,兩人斷斷續續地聊著,直到梁靖面露蒼白,咳了幾陣,玉嬛才依依不舍地打住,起身告辭,“晏大哥身體不適就先歇著養傷吧,晚上我再叫人送些湯過來,給你補身體?!?/br> 梁靖手扶桌案,低聲道謝,“多謝費心?!?/br> 等玉嬛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來,補充道:“郎中說,魚湯對養傷有益?!?/br> 居然還帶挑食的? 玉嬛回身,就見梁靖靠在圈椅里,手臂撐在桌面,快坐不住了的樣子。心里一軟,暗自腹誹了下,微笑答應,“那好,晚上我叫人做魚湯?!?/br> …… 這碗魚湯過后,梁靖嘗到甜頭,又跟玉嬛報了兩樣想吃的東西。 玉嬛索性好人做到底,或是叫廚房做,或是讓人去外頭采買帶回來,盡量滿足他。 隔日便是梁府在城外別苑設宴賞花的日子。 玉嬛在府里悶了數日,又許久沒見好友,甚是期待。 晨起梳妝罷,精心挑了身繡著蝶戀花的淺色襦裙,穿了錦衣珠鞋,拿珠釵挽發,又簪了兩朵堆紗宮花,戴上紅滴滴的耳墜子,對鏡自照覺得滿意了,便跟馮氏乘車出門。 城中街巷熱鬧如舊,出了城,官道兩側垂楊拂地,別苑周遭流水潺潺。 梁家名冠魏州,這別苑也選了景致最好的地段,請的都是當地高門貴戶和官員女眷。 玉嬛跟著馮氏到了別苑正廳,先去拜見幾位許久沒見的長輩。 梁家兩位夫人都很客氣,對她的態度也跟旁的姑娘無異。老夫人卻格外熱情,拉著玉嬛的手端詳了半天,愛不釋手,“這孩子可真是生得好看,性子也乖巧。來了這兒也別拘束,就當是在自家府里,好好的玩一天?!?/br> 老夫人出身將門,加之身份尊貴,平常有點威嚴,這會兒倒笑瞇瞇的格外慈和。 玉嬛便含笑答應,規規矩矩坐在繡凳上,心里敲著小鼓。 梁老夫人對她青眼有加,她其實早就知道了。 那還是去年的盛夏,她跟馮氏消暑,隔著屏風隱約聽見梁老夫人跟馮氏開玩笑,說她生得漂亮,性情也好,想娶進梁府當孫媳婦云云。 彼時她還以為那是客套話,沒當回事,如今看著老夫人過分關懷的姿態和馮氏遞來的眼神,漸漸的,心里就敲起了小鼓。 ——感覺似乎不太妙呢。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愉快~ 第6章 第 6 章 玉嬛在府里雖偶爾調皮,跟著馮氏出門時卻很懂事。 這種宴席參加得多了,也略微知道里頭的門道,像她這般年滿十四該議親的姑娘,長輩們格外親熱的態度自然別有深意,猜都不用猜。 梁家還沒成親的孫子就那么幾個,掰著指頭數得過來—— 長房那位是不受重視的庶出,且是個啞巴,老夫人應不至于亂點鴛鴦。 二房的梁靖年已二十,隱約聽說當年有過婚約,只是那姑娘幼年早夭,可憐得很。不過梁靖是名滿魏州的才俊,文韜武略,容貌也是人中龍鳳,婚事怕是要在京城高門里找的。就算是在魏州,還有沈柔華那般門當戶對、年紀相當的姑娘,輪不大她。 算下來,最可能讓梁老夫人打主意的,就是三公子梁章。 而梁章那個膽大妄為的小混蛋,她可不能碰。 玉嬛有點坐立不安,趁著有新客到來,老夫人分神招呼的功夫,跟馮氏說了一聲,趕緊挽著好友季文鴛的手溜往后廳,去梁家那滿城聞名的花園里看風景散心。 赴宴的姑娘們各自跟好友閑逛,在花叢間流連。 兩人走至一處涼亭,便被人叫住。 “謝姑娘——”挺熟悉的聲音,帶著一如既往的刁惡語氣,“好巧啊?!?/br> 玉嬛回身,正好撞上那雙滿含挑釁的眼睛。 秦春羅一襲鵝黃錦衣,腰間蔥綠的襦裙繡了金線,陽光下奪目燦爛。 她的容貌生得不錯,父親秦驍是正四品的折沖都尉,伯父又是魏州有名的富商巨賈,有錢有權。魏州城常有宴席,少年男女們也能借機碰面,她本就貪慕梁家權勢,見年紀相若的梁章翩翩少年風姿出眾,芳心暗許。 偏巧梁章長得雖好,性子卻頑劣好動,難得碰上機會,總要逗玉嬛,不大理會旁人。 時間一久,秦春羅心里不舒服,便格外愛挑玉嬛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