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沒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可以掌控她的人生。 而她,居然直到今天才恍然明白這一點。 “微微?” 季圓回頭時,黑暗中,不防竟看到了身側好友眸中的水光,訝異地壓低聲音:“你哭了?” 半晌沒得到喬微的回答。 季圓心中幾乎是一片巨震。 她從未見過好友哭。 哪怕是淚光噙在眼里也從未有過。 在她心里,喬微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她永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纖瘦的身軀里永遠蘊含著極大的力量。就算是當年從音附退學,也馬上憑借自己考上了國內首屈一指的g大。 她勇敢堅毅,從不屈服,邁出一步便決不后退。 和她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恰巧偏過頭去,她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喬微哭泣的樣子。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開始后悔把喬微帶來這里了。 她是想要喬微重新開始拉琴,用盡了辦法哄她、騙她、引誘她。 可她居然從未想過,喬微對舞臺的渴望從來不比她少,她當初該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有多少苦衷,才放棄了拉琴? 季圓幾乎要跟著哭出來,“微微,你別哭啊……” 她伸手將喬微的手緊緊握在掌心里,是她幼稚淺薄,是她錯了! “我們走吧,我們不聽了,現在就出去——” “不?!眴涛s遲鈍而緩慢地搖了搖頭。 她的目光始終落在臺上,唇齒微啟,“季圓?!?/br> 季圓連忙點頭,握緊她的手,豎起耳朵聽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現在站回那個地方,還來得及嗎?” 喬微的聲音仿佛是三天不曾開口說話的沙啞,又如同在沙漠里徒步跋涉很久沒有水喝的旅人。 很沉,每一個字都凝重至極。 季圓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在腦中過了許多遍,眼淚終于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她耗盡了力氣才控制著自己沒有哭出聲,撲進喬微懷里。 “來得及、來得及……我真的……真的等你很久很久了?!?/br> 夜深音樂會散場,氣溫到這時已經降得極低了,喬微卻覺得渾身都是guntang的。 季圓的父母招呼過后,管理的工作人員將空蕩的劇院交給了她們。 “微微,我借了覃叔叔的琴,我一說你的名字他就肯借,偏心死了?!奔緢A拎著琴盒匆匆跑過來。 “人家現在可是樂團首席了?!奔緢A將琴盒抬到她跟前,翹起唇角笑:“雖然不如叔叔留給你那把,但是也能先拉拉看?!?/br> 喬微抬手接,指尖觸上琴盒,還未曾打開,她便已經聞見了那熟悉的松香味道。 大腦的神經在這一刻劇烈跳動起來,將心臟的血液輸送至每一根末梢,連指尖都開始不住顫抖。 熾亮的舞臺里,那咖啡色的琴身仿佛渡上了一層皓潔的光。 琴腰與彎把線條流暢,木紋漂亮至極。 她的指尖久違地撫上優雅凸起的琴腹,一顫,g弦深沉、雋永而厚實的嗡鳴便重新回響在耳側。 太久了。 她等這一刻,實在太久了。 第17章 part 17 “季圓,剪刀給我?!?/br> “阿姨知道一定要生氣了,造型師都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才做這么漂亮呢?!奔緢A嘴巴里說著,卻半點沒有阻攔的意思,唇角始終帶著舒暢的笑意,從臺下將剪刀拋到了她手中,“接好了?!?/br> 咔擦細微的幾聲過后,喬微十指指尖重新光禿起來,泛著光澤的甲片落在實木地板舞臺上。 像是久別故鄉的人近鄉情怯,喬微做好了一切準備,卻在琴前站了很久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將它從琴盒里取出來。 碰到琴身的瞬間,仿佛什么閘門瞬間被沖開了。 所有的記憶蜂涌而出,幾乎是一種刻在骨子里的條件反射,喬微擴肩收腹,站得挺拔筆直,下巴倚上腮托。 “每一次演奏都應該滿懷敬畏?!?/br> 自喬微四歲起,第一次握上八分之一琴的那一天,父親便已經這樣告訴她。 小提琴演奏不僅僅只是以弓拉弦的機械動作,而應該是身體舒展的一部分,它該奏出的是人的情緒,而絕非技巧。 它是弦被撥動時與琴身內部借空氣產生的共鳴,是大自然鳴唱的絕妙之音,是少女抒情動聽的歌唱。 它該是一種柔和、卻又能直通靈魂深處的神秘力量。 檢查過音準和每根弦的高音,喬微的右手腕僵硬地有些可怕,她嘗試著拉了一遍《四指練習曲》便停了下來。 畢竟那么多年沒有練琴,指尖甚至比不上她五六歲時候的來的柔軟靈敏。 她的心跳得飛快,卻不知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 “塞茨《第五協奏曲》,接著來,微微!”季圓在臺下緊張地望她。 明亮的大燈刺得喬微的眼睛有些發疼,她將左手指尖立起,指腹便重新搭上冰涼琴弦,琴弓的松毛輕掃,旋律再次響起來。 “維瓦爾蒂《a小調協奏曲》第一章?!?/br> 琴弓一頓,喬微依著她的話換了手下的曲目。 “第三章?!?/br> “頓特練習曲第十三條?!?/br> “羅德《第六協奏曲》?!?/br> “亨利維尼亞夫斯基《主題與變奏曲》?!?/br> 季圓埋頭飛快給她翻著曲譜,一首一首輪換放在她面前的曲譜架上,喬微也一首一首仿佛不知道疲倦地接著拉。 不論質量好與壞,在這座空蕩的大廳里,只有耳畔傳來的是自己琴聲的時候,她的內心才能平靜下來,就如同那些年在附中的琴房里從早練到晚的那種滿足。 焦慮、浮躁……一切都退去了。 季圓從喬微開蒙的曲子,一直換到考入附中那年的試題—— 她父親的《邊陲海濱》。 這次,喬微的右手頓了頓,終于暫時停下來。 左手上每根手指都酸痛不堪,指腹火辣辣在燃燒。 她的從手腕到大小臂、再到肩膀,都沉得仿佛這次放下去便再也抬不起來了,所以她不舍得放。 她的額角都是汗,還有掉下來落在眼睛里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但卻叫人奇跡地平靜下來。 “還需要我給你找譜子嗎?” 季圓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 果然,喬微也沒再答,她閉上了眼睛,大廳里所有聲音便都遠去了。 她唯能聽到自己淺淡的呼吸與心跳的輕響。 海風拂面,碧波蕩漾。 海浪自第一個音符起朝人涌過來,輕輕拍擊海岸,微風純凈質樸而又柔情萬千,a大調上的抒情,叫人連呼吸都心曠神怡起來。 演奏最熟練的曲子,理解起來絕對是最透徹深刻的。 就像是小時候每天吃的巧克力糖,不論有多久沒碰,只要剝開糖紙,你的味蕾便會自動記憶起那刻在靈魂深處的味道。 那樣得心應手的感覺會讓人的狀態更放松、更隨意,更能進入一種琴人合一的狀態里。 中段由抒情轉入盡情傾訴,波音清新飄逸,泛音余味繞梁,雙音叫整個曲子產生大海般的廣袤、平靜。 這樣久的時間沒碰過琴,即使技術上有些許微小的瑕疵,可她的感情卻是無比充沛飽滿的,內涵清晰。 季圓聽著聽著,卻背過身。 她捂嘴,仰著頭,無聲地濕了眼眶。 果然,無論過了多久,只要喬微在舞臺燈光下的那一刻,就足以叫人忽略所有,將心神帶入她所描繪創造的世界里。 也只有她有這樣的能力與天賦。 她的朋友喬微,只有站在臺上的時候,才是最閃閃發光的時刻。 曲子尾音是泛音,喬微這一次終于能控制自己的手指,快慢隨心所欲,海濱的余音不息,將海浪無限延伸開來,送到天際。 曲子結束許久,空蕩的大廳里誰都沒出聲。 喬微提著琴弓的手腕止不住在顫,額間有汗水掉落在實木地板上,她幾乎快要拿不穩琴身。然而,她卻覺得自己的心從來沒有這一刻這般安寧與富足過。 “我真開心?!眴涛⑻ь^,她的唇角勾起小孩子般滿足的笑意,眼睛里的水光卻恍若星辰般明亮,又一次重復,“季圓,我真開心?!?/br> 喬微請了假,一整個星期沒去學校,也沒去醫院,每天跟著季圓泡在她的琴房里,最后還是主治醫生親自打電話通知她去取病檢結果。 季圓坐在鋼琴前練習合聲部分,搖頭晃腦地,歡快又投入。 喬微瞧了號碼,悄悄掩上房門退出來,站在陽臺,才按下接聽。 “……病檢結果不大理想,喬小姐,你需要盡快通知家屬辦理住院?!?/br> 喬微的干涸的喉管動了動,“結果……是什么?” “胃癌發展期。我初步判斷,腫瘤有轉移的傾向,而且還有非常嚴重的細胞的相位,再進一步,可能就要擴散到身體其他部位,”醫生勸道,“更多情況,還需要你到醫院來做petct進一步檢查……” 喬微這些天把所有能查的資料都查了一遍,哪里還不清楚“發展期”這三個字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