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程清遠笑著抱起他,走到書柜前,把字帖取出來,“你叔父特地做的,適合你現在臨摹。等大一些了,再來找他要?!蓖R煌?,又解釋,“我的字不如你叔父的好,我們修衡要習字,自然要用最好的?!?/br> 修衡乖乖地點頭說好,之后想了一會兒,說:“叔父的字比您的更好,是不是叫做,青出于藍勝于藍?” “是啊?!背糖暹h笑意更濃,“你怎么知道這句話的?” 修衡歪了歪小腦瓜,“聽爹娘說過,我問過是什么意思?!?/br> 一老一小說了一陣子話,程清遠讓修衡去靜香園,“不是最喜歡你嬸嬸房里的點心么?快去吧,下午再來找我?!?/br> “好?!毙藓庥H昵地摟了摟他,這才帶著曉瑜,隨一名丫鬟去了靜香園。 阿初正在向怡君回事,聽得唐家大少爺來了,忙收住話,告退出門。到了院中,遇到修衡,恭敬行禮,出門時,他回頭多看了跟在修衡身后的小丫鬟幾眼。 款冬見他若有所思,笑著走到他近前,問道:“怎么了?” 阿初笑了笑,走到院門外才低聲道:“唐大少爺身邊那名小丫鬟,是習武之人,功夫應該很不錯?!?/br> 款冬驚訝得睜大眼睛,“是么?曉瑜也就十多歲吧?” 阿初則自顧自地道:“先前我聽說只有一名小丫鬟貼身服侍唐大少爺,心里還覺得唐侯爺未免太心大了些,怎么也不讓有眼色的大丫鬟、管事mama陪著。到這會兒才明白?!?/br> 有個身懷絕技的小丫鬟服侍著,不管到了哪家內宅,都出不了意外。說句難聽的,唐大少爺不讓曉瑜禍害別人就不錯了。 款冬聽阿初說完,想了想,釋然一笑,“可不就是么。以往倒是看不出,唐侯爺是這般縝密的做派?!?/br> 室內,修衡坐在炕桌一側,正在津津有味地享用棗泥糕,邊吃邊和怡君說話:“二弟現在兩虛歲、一周歲,在學走路了?!贝笱劬σ晦D,唇畔綻出喜悅的笑容,“他現在很愛笑,只是睡前、睡醒時哭一會兒,不哭就挺可愛的?!?/br> 怡君莞爾,“這樣說來,開始喜歡二弟了?” “是呀。我不怎么煩他了?!毙藓恻c頭,“有一回,叔父跟我說,我在家是大哥,就應該從小照顧著手足。這樣的話,等我們長大了,才能像他和二叔父、三叔父一樣,清閑時結伴放煙花爆竹、去馬場看馬,忙碌時齊心協力,幫雙親分憂?!?/br> 怡君坐過去,把晾得溫度適宜的羊奶端到修衡手邊,柔聲道:“你覺得叔父說的對么?” 修衡吃完一口棗泥糕,一本正經地說:“對呀。我仔細想過了,想長大以后,二弟也跟我很親,一起玩兒,一起給爹娘爭氣。我要是一直嫌他煩,他就不會跟我親。嗯,我得從現在就對他好,要想的長遠一些?!闭f到這兒,抬頭看著怡君,“嬸嬸,我想的對嗎?” “對啊?!扁⒖厅c頭,溫柔地撫了撫他的小臉兒。私心里,其實并沒想到,程詢會在有意無意間教導修衡關乎人情世故的道理??蛇@樣多好,讓她愈發篤定,他會是最好的父親。 修衡抿著嘴笑了,“爹爹、娘親這些天總跟我說,你怎么突然開竅了呀?怎么突然想開了呀?我才不告訴他們。等二弟會說很多話了,我還不煩他的話,再告訴爹爹娘親。不然很麻煩的。叔父教我的,我沒做到就告訴爹娘,到時候他會沒面子的?!?/br> 怡君笑著摟了摟他,用力親了親他的額頭,“回頭我要告訴你叔父,他聽了一定會很高興,也會很欣慰?!?/br> “好呀?!毙藓獬酝暌恍K棗泥糕,自己取過帕子擦手,“爹爹說,等我學完三百千,字寫得好看了,就讓我正經拜師,做叔父的學生。嬸嬸,我要等什么時候才能拜師呀?” “這我可說不準?!扁鐚嵉?,“你上學也像學畫那樣聰明的話,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不需幾日就能學會,耗時間的是識字、習字,這個比較辛苦?!?/br> “我不怕吃苦?!毙藓怆p手捧著小碗,喝了一口羊奶,“而且,那些很有意思,和畫畫一樣,我喜歡學?!?/br> “那嬸嬸就等著你早些拜師了?!扁τ貑?,“羊奶喝著還成么?” 修衡點頭,“嬸嬸不是也經常喝嗎?喝幾次就習慣了?!?/br> 怡君心里暖暖的。這孩子,是真把程家人當做親人一般信任、依賴。他們有意無意間影響著修衡,修衡也在無形中影響了程家一些事。這般的緣分,她相信,能夠長久維系。 臨近正午,她去了小廚房,親自給修衡做了一道香椿芽炒雞蛋。這道菜,也是修衡和唐夫人口味完全不同的,唐夫人怎樣都吃不來,修衡卻特別喜歡。她有心再給修衡多做兩道菜,灶上的兩位mama、丫鬟便如何都不肯讓她動手了,都是好意,也就作罷。 怡君和修衡歡歡喜喜地用過午膳,又說了一陣子話,修衡懂事地告辭,“嬸嬸要多休息,我去找祖父?!?/br> 怡君柔聲道:“嬸嬸送你過去。用飯后,我都要出去轉轉?!睉烟ピ路荽罅艘恍?,她便不需要總悶在房里,每日都會適當地走動一陣。 修衡笑著說好,主動把小手交到她手里。 . 程夫人近來在人前一切如常,繼續張羅程譯、程謹的婚事。她希望,在程清遠離京之時,把次子、三子的婚事定下來。這樣,他走時能更加心安,總不見痊愈的頭疼病,不至于總發作。 白日里的喧囂浮華落盡,晚間每每想到他的決定,總少不得在心里長吁短嘆一番。 她總是怕他一生都不能對長子釋懷,怕他一旦離開就再不肯回來。萬一心灰意冷得遁入空門……會成為她與孩子們余生的缺憾。 怎樣的女子,嫁人生兒育女之后,能夠接受夫君與自己生生離散? 怎樣的兒女,能夠從容接受父親常年離家的情形?長子長媳的孩子出生、懂事之后,他們要怎樣對孩子說起那個空留位置卻不現身的祖父? 可他心意已決,更改不得。 今日出門,她是去蔣家相看一名閨秀。二月初,她見到蔣家婆媳三個的時候,讓她們費心留意著,若是有合適的閨秀,就讓她看看。蔣家觀望一段日子,見她心誠,斟酌之后,推薦了蔣家旁支里的閨秀蔣映雪,讓她過去瞧瞧是否合眼緣。 蔣映雪樣貌清麗,性格溫婉,氣質婉約,不似嫁人前的碧君那樣過于單純,也不似怡君那般在進退間面面俱到。 程夫人沒可能一見就很喜歡,卻是清楚,蔣映雪比以往留意過的閨秀都更出挑,性情、門第亦沒得挑剔——程家與蔣家成了親戚,是因碧君、怡君,親事若成了,勉強算得上親上加親,不會讓外人眼熱,也沒有利用裙帶關系鞏固門第根基的嫌疑。 因此,她回來的時候眉眼含笑,在外院逗留片刻,把程譯喚到跟前:“今日相看了蔣家旁支一個女孩子,我瞧著很不錯。你要是還沒找到意中人,我可就給你做主了?!?/br> 程譯猝不及防之下,聽到母親說出這樣一番話,騰一下紅了臉,“娘……” 程夫人笑出聲來,“男孩子,臉皮兒還這么薄??旄医粋€底,到底有沒有意中人?要是有,我自然會盡力成全你?!?/br> “我上哪兒找意中人???”程譯低下頭,小聲道,“一年到頭都在學堂,而且,這種事……不就得雙親做主么?” “行啊。我知道了?!背谭蛉说昧舜巫拥臏试?,笑吟吟地回了內宅,得到程清遠的贊同之后,第二天起,照章程請了媒人說項。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三月初,程譯與蔣映雪的親事定下來。 . 程清遠請辭的奏疏又先后三次送到宮里,言辭一次比一次誠懇,告知皇帝想到民間尋找能夠醫治自己病痛的良醫,亦想寄情于山水,尋訪得道高人。 最終,皇帝答應下來,恩準致仕的同時,冊封程清遠為太子太傅。這在如今是個白享俸祿的頭銜,品階雖高,但無實權,意味著的是皇帝對次輔的情分、給程家的榮寵。 程清遠進宮謝恩。至此,風風光光地離開官場,賦閑在家。 幾日后,皇后殯天。 皇后臨終前,吩咐總管太監轉告皇帝:她身死之后,凡內外百官,服喪三日即可。那是她再看不到的景象,卻是想想就覺得諷刺。 皇帝沒辦法同意,命太監告訴她:國喪最少也要二十七天。 皇后想了想,說那就二十七天,懇請皇上成全,給彼此一份清凈。隨后,再無只言片語。 皇帝答應了,后來也沒食言于她,喪葬其余事宜,則命禮部按最高規格籌備,賜皇后謚號孝誠,自己輟朝七日,素服七日。他出奇的冷靜,隨之而來的,是從沒有過的寡言少語。 對程夫人、怡君這樣的命婦來說,不論以前對皇后有著怎樣的印象或看法,真的聽到皇后紅顏早逝的消息,都不免唏噓感慨一番。 哭喪的時候,程夫人一直提心吊膽的,生怕怡君受不住,幸好怡君底子不錯,平順地度了過去。 . 國喪期間,程清遠有條不紊地清點自己的家當,抽空與程譯、程謹說了日后的打算。 程譯、程謹震驚,問明原委之后,齊齊下跪,請父親收回成命。心里卻是明白,母親和長兄都做不到的事,他們說什么都是徒勞。明知如此,還是忍不住哀求。 程清遠和聲道:“那些就別說了。日后你們要孝敬母親,幫長兄打理家門內外的事。凡事都要先問過長兄的意思,切不可自作主張?!?/br> 兄弟兩個黯然稱是。 國喪過后,程清遠派管家給修衡送去不少物件兒,又分別賞了妻子、三個兒子、長媳一些珍玩字畫首飾古籍。 隨后,他親自帶人去了柳府一趟,送給柳家父子兩箱子東西。 憑誰都看得出,他就快離開。 程詢選出三名護衛,找到父親跟前,“都是身懷絕技,有眼色,有忠心,您帶上他們。別的您不需擔心,日后,他們只聽從您的吩咐?!?/br> 程清遠笑了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之后再出門走動,都帶上那三名護衛。 這一晚,程夫人想到林姨娘,提醒他:“你好歹跟她說一聲,賞她幾樣東西。如此,是給她體面,更是給老三體面?!?/br> 程清遠乍一聽到林姨娘,揚了揚眉,又略顯不安地笑了笑。 他竟然把曾經寵愛有加的林姨娘拋到了腦后,她若不提醒,他恐怕到離開之時都不會記起。這男人對女子涼薄的一面,委實叫人心驚。思及此,她不由苦笑。如今是林姨娘,過一二年,便輪到自己了吧?能讓他記掛在心的,大概只有程家的前程、程家的兒孫。 程清遠起身去了林姨娘房里一趟,全然照著妻子說的行事,逗留片刻便回到正房。隨后,仍是帶著三名護衛,每日出去串門。 誰都沒想過,他離開的時候,都不給親人送行的機會—— 那天,一名客棧的伙計送來一封信,“有人要小的當面交給程夫人?!?/br> 管事把伙計帶到正房。 程夫人收下信件,命紅翡打賞?;镉嫷擂o之后,她取出信件,展開來看。是程清遠留給她和孩子們的。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好半晌,一行淚緩緩滑落。 他已經走了。 程詢亦沒料到父親會這般行事,下衙后看過信件,沉默多時。 怡君獲悉后,心里有些酸楚。到了這地步,所有的前塵事,都已過去,程清遠只是一個離家漂泊的人。 程譯、程謹聞訊后,當即紅了眼眶,林姨娘則在房里哭了大半天。 這件事,讓府里的氣氛低落了兩日。 程夫人盡快振作了起來。 怡君已經大腹便便,她得物色產婆、醫婆、奶娘等人手,還要命人把靜香園的東廂房收拾出來,留作產房。 再就是程譯的婚事,蔣映雪已經及笄,那邊若是答應,她今年就能迎二兒媳進門。 她和孩子們的日子,要如常過下去,而且要盡力過得更好。 誰缺了誰都活得了。是他程清遠放下了一家之主的責任,不是一家人對不起他。 是,她也有涼薄、心狠的一面,至親的人給她什么,她便回饋什么。 . 修衡已經跟著先生識字、讀書一段日子,并不是很開心,經常跟先生著急上火:他要先生每日多教給他一些東西,先生卻說他好高騖遠。 “我們不能請先生走嗎?”這天中午,用飯的時候,修衡氣鼓鼓地問母親。 唐夫人如實道:“那可不行,先生又沒做錯什么?!?/br> 修衡不滿地說:“他講課慢吞吞的,總耽誤時間,還不叫犯錯么?嗯……這個叫誤人子弟吧?” 唐夫人笑起來,溫言道:“你得讓他慢慢承認,你學東西比很多人都快。不然啊,給你換多少先生,都是這個情形?!?/br> “……”修衡西里呼嚕地吃飯,過一會兒才說,“那我好好兒想想?!?/br> 修征由奶娘牽著小手走進來,看到修衡,就笑得現出了幾顆小白牙,步子加快了些,走向哥哥。 奶娘緊張兮兮地護著。 “二弟,想我了嗎?”修衡也笑起來,滑下椅子,伸手握住修征的手,“叫哥哥?!?/br> 修征奶聲奶氣地喚道:“哥、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