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等楊閣老緩了一陣子,皇帝問道:“你現在可以如常說話了么?” 楊閣老站起身來,“回皇上,可以了?!?/br> “那就跟朕說說,石長青此舉,是否與你有關?” 楊閣老只能委婉地道,“罪臣近日在家中思過,深覺愧對圣恩。聽得石長青一事,驚詫不已,若見到他,定要質問他因何起了這種心思?!?/br> “你都把女兒許配給他了,竟沒料到這檔子事兒?”皇帝笑微微的,“而且,先生不妨猜一猜,他在詔獄之中,會怎么跟錦衣衛說?” “……” 程詢站起身來,打算暫且回避。這是他不該聽到的君臣敘話。 皇帝卻道:“老老實實坐著?!?/br> 程詢無奈,只得依言行事。 “這件事,你很清楚,朕怎么說都行?!被实劾^續對楊閣老說道,“朕耿耿于懷的,是你與景鴻翼辭官一事,是你對景家的縱容。 “身為首輔,動輒就要辭官不做,幸虧閣員沒有對你馬首是瞻,不然的話,豈不是要一起撂挑子,讓朕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敢拍著良心說,景家做的孽、犯的錯,你毫不知情?朕自輔政監國起,每年都為了國庫虧空焦頭爛額,你不是不知道。 “景鴻翼一張嘴就要幾百萬兩官銀,你這首輔,是不是該用心核實?你沒有,反倒不動聲色地帶領閣員上報給朕。這教訓,足夠朕記一輩子。 “看了朕那么久的笑話,楊先生,沒笑出病痛來吧?” 楊閣老便要下跪,皇帝卻先一步道:“站著回話?!?/br> 回話?能說什么?否認的話,是不識相,承認的話,興許就要與景家同罪。權衡一下,楊閣老只能選擇不識相:“景家貪墨案,罪臣真的不知情,的確有失察之罪?!?/br> 皇帝牽了牽唇,“兩廣被景家弄的烏煙瘴氣,你到底是失察,還是眼神兒不好?” 程詢、劉允聽了,心生笑意。 楊閣老只能道:“罪臣的確不是心明眼亮之人?!?/br> “你得給朕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被实鄣?,“到正月十六,朕把看守楊家的錦衣衛撤了,該做什么,你明白?!?/br> 楊閣老恭聲稱是,神色愈發頹喪。 . 壹夜之間,程詢先后兩次派人回房傳話,怡君自然是輕松不起來。 先前說可能要留宿在正房,她可以斷定,不是公公婆婆有了分歧,便是公公和他生了新的矛盾,并且,事態嚴重。畢竟,這情形太反常。 她著實擔心了一陣子。 后來,聽說他隨劉允進宮面圣,心里又是一番忐忑,擔心石長青的事情起了反復。 她讓吳mama留意著正房的動靜,“等夫人、老爺歇下了,把紅翡請過來?!?/br> 吳mama應聲而去,過了好一陣子,與紅翡相形進門。 紅翡行禮后,笑容可掬,“奴婢本就想著,等到夫人歇下了,來跟您說說正房的事。先前實在是顧不上,大少奶奶擔心了吧?” “的確是心里沒底?!扁尲t翡在近前坐下。 吳mama以準備茶點為由,帶著夏荷、款冬避了出去。 紅翡斟酌片刻,把程清遠打算致仕、劉允來府中的事娓娓道來,卻沒提程清遠打算遠游。 怡君聽了,斂目斟酌片刻,對著紅翡微微一笑,“我怎么覺著不對勁呢?單為老爺致仕的事,夫人不會讓大少爺一回來就去正房。老爺若是主意已定,根本瞞不??;若是還沒打定主意,根本不需從速知會大少爺?!痹俣嗟?,她和紅翡都清楚,卻不好把話擺到臺面上。 “……這個……”紅翡更加為難了。 怡君誠懇地道:“你還不知道我么,凡事給我個說法,我心里就踏實了。你也清楚,夫人今日有些反常,我實在是不能不多思多慮?!逼綍r不論什么事,婆婆都會事先命人提醒她。 紅翡思忖再三,到底是把程清遠的全盤打算如實道來。 怡君沉默一會兒,嘆了口氣,“難怪。我知道了?!?/br> 紅翡好言好語地寬慰一番,道辭回了正房。 怡君歇下之后,靜下心來,考慮程清遠離京遠游的事。 站在婆婆的角度考慮,的確是難以接受。少年夫妻老來伴,不知道夫君何時回來,甚至拿不準他還愿不愿意回家,那…… 站在程詢的角度考慮,便是心里亂糟糟,想不出個所以然。 算了,橫豎是任誰都無能為力的事,她想再多也于事無補。 她翻個身,放空心緒,讓自己快些入眠。 翌日一早,朦朧間,她聽到程詢的腳步聲,揉了揉眼睛,翻身望向床帳外,隱約看到他的身影,輕聲喚他:“阿詢?” 程詢嗯了一聲,笑微微地到了床前,“想看看你再去洗漱更衣,卻把你吵醒了?!?/br> “沒有的事?!扁χ饋?,伸手握住他的手,“就盼著你回來呢?!?/br> 程詢連同被子把她摟到懷里,也不管是不是會弄皺官服,“跟皇上下了幾盤棋,期間只是聽著皇帝跟楊閣老說話,什么事都沒有?!甭酝R煌?,又問,“怎樣?昨日何時睡的?有沒有不舒坦?” “沒有?!扁龑徱曋燥@疲憊的面容,“你跟皇上,是不是一整夜都下棋了?” 程詢頷首,“少睡一晚而已,算不得什么?!?/br> 怡君失笑。也是啊,這些男人,可不似她們這些嬌養著的閨秀,精力充沛得簡直到了嚇人的地步。她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你離府之前,還有一檔子事。我跟人打聽過了?!?/br> 程詢沒瞞她,簡略地說了說,“怎么都沒法子的事兒,順其自然吧。你別放在心上才好?!?/br> “我只是心疼娘和你?!扁p聲說。 “知道?!背淘冚p輕地拍著她,“到時我妥善安排就是了?!?/br> 怡君凝視著他的眼睛,想探究他真實的情緒,他卻低頭吻一吻她的眼瞼,她本能地闔了眼瞼。隨即,他捕獲她的唇,輾轉綿長的親吻著。 不想讓她探究到,他心頭那些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 已經這樣了。那就這樣吧。 廝磨一陣子,程詢柔聲說:“你再睡會兒,我去書房?!?/br> 怡君點頭。 程詢轉到小書房,親自清點宮人送來的兩大箱子公文卷宗。 一整夜,皇帝與他對弈期間,都在與楊閣老說話,起先只說景家、石長青相關的事,后來所說一切,都與吏部相關——楊閣老早年曾在吏部做過堂官,皇帝要他說的,都是身在吏部的心得。 皇帝本沒必要了解這些,之所以讓楊閣老詳談,自然是讓他聽一聽,取其精華,日后派上用場。 . 正月十六,皇帝臨朝的同時,程詢被提拔到吏部,做了正五品吏部郎中。 朝臣聽說這件事,有不少人打心底不滿:再有才也是一樣,不到一年就成了朝廷五品大員,進到六部之首的吏部行走,皇帝的偏袒之心未免太重,把一年一年熬資歷的人置于何處了? 只是,不滿歸不滿,當著皇帝的面兒,一個字都不敢說。景家那場腥風血雨過后,他們看到皇帝心里就發毛。 二月初四,楊閣老的請罪折子送到內閣,轉呈皇帝。 皇帝總算給了明確的批示:雖怪他失察,卻顧念楊家多年報效朝廷的情分,沒有降罪。 次日,石長青栽贓誣告次輔一事公之于眾,皇帝下旨:石長青處死,與景家父子一同行刑,石家其余人等流放,三代不可入仕、不可從軍。 二月初六,楊閣老上了一道辭官致仕的折子。 皇帝二話不說,立刻應允。沒有循例恩封爵位,更沒有任何賞賜。 二月初七,景家父子、石長青處斬。 皇帝撤掉監視楊閣老的錦衣衛之后,楊閣老明里暗里都沒少叮囑兒女、門生、舊部,讓他們千萬別自作主張給他惹禍,不然的話,他的致仕,很可能變成牢獄之災。 除此之外,他上了幾道密折,把官居首輔之后看到的一些人才、留意到的一些隱患如實稟明。 唯有如此,皇帝才不會繼續讓他沒臉,不會讓他被石長青連累。 就這樣,楊閣老灰溜溜地離開京城,返回祖籍江南養老。 自登基之后,前所未有的一場腥風血雨終于度過去,皇帝稍稍松了一口氣。 幸好,如黎兆先、唐栩這樣的武將自最初便一致贊同他的舉措;幸好,在這種時期,程清遠不但沒有給他添亂,反倒于暗中盡力幫他出謀劃策;幸好,柳閣老、付大學士沒辜負他的期許,一剛一柔相互配合,用最短的時間穩住了閣員、朝臣的心。 但凡哪兒出了岔子,朝堂都要亂上一陣子,一旦走到那樣的地步,江南士林便會跳著腳地詬病帝王、為楊閣老鳴不平,他不知要被奚落到何年何月。 大局穩住了,引發的一些事也正慢慢呈現結果。例如皇后。 景家父子問斬之后,皇后的病情一日重過一日,太醫說,撐不過三月。 又要送走一個人。他這一生就是這樣了,前朝、后宮,看著人來人去。 禮部尚書惦記著選妃的事情,一次小心翼翼地問起,是否如期舉行。 皇帝聽了,疑惑地看了禮部尚書片刻,才記起這的確是自己交代過的,一笑,“罷了。過一兩年再說吧?!?/br> 禮部尚書一向知道,皇帝最膈應人置喙后宮的事,因此當即恭聲稱是,轉頭吩咐下去,取消選妃一事。 二月下旬,程清遠上了一道辭官致仕的奏疏,詳盡地說了自己的病情,實在不宜繼續為官。 這份奏折是按照章程送出,先到了內閣。柳閣老和付大學士看到之后,不免訝然。首輔不在了,按資歷,次輔補缺是定勢,他程清遠竟要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機會。 皇帝看過折子之后,沒準奏,批閱時措辭溫和客氣,讓程先生安心將養,不需顧慮那些有的沒的。之后又吩咐劉允,送一些上好的藥材到程府。 君臣之間,給或不給情面,是相互的事兒。 程清遠得到這樣的結果,笑了笑,心里是清楚,皇帝給的這情面,一半是不想讓冷眼旁觀的朝臣唇亡齒寒,一半則是讓程詢的仕途走得平順一些。 如此,他就過段日子再請辭,陪著皇帝把場面功夫做足。 最近,他在家的日子很是愜意,因為修衡時不時就會過來。 這一日,程夫人出門赴宴,唐府管家替自家侯爺把修衡送了過來。 修衡噔噔噔地跑進小書房,匆匆行禮之后,就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小手扶著他的膝蓋,說:“祖父,能幫我個忙嗎?” 程清遠握了握修衡的小手,態度和藹:“只要我能幫到你。說來聽聽?!?/br> “爹爹給我請了一位先生,”修衡說,“先生是外地的,要下個月才能到我們家,爹爹就讓我提前識字讀書,這幾天,我在習字。您能借給我一些字特別漂亮的字帖嗎?您和祖母、叔父、嬸嬸寫的,都可以?!?/br> 程清遠莞爾,“你猜怎么著,祖父已經讓你叔父給你準備了一些?!毙藓饨衲陠⒚傻氖?,他聽唐栩說過,近日想起來,就讓人傳話給程詢,給修衡做一些字帖。 程詢的字、畫,是京城名士、學子最為推崇的,不論館閣體、行楷、行草,功底、筆力都非常人可及。他的妻子、長媳的字寫得也很好,但女子的手法到底與男子不同,最適合修衡臨摹習練的,當然是長子的字。 關乎修衡的事,程詢從來不含糊,當即答應下來,連續忙了幾晚,便派程祿把一摞字帖送到他面前。 修衡笑得眉眼飛揚,拍著小手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