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轉過天來的大早朝上,沒等程清遠提醒,皇帝主動提及程清遠及御史奏請的事由,喚人把一大箱子公文卷宗送到金殿之上。 皇帝睨著楊閣老、程清遠,朗聲道:“這些是今秋鄉試前后,朕私下里做的工夫,自問從頭至尾沒出紕漏,從沒有營私舞弊的消息傳到朕耳朵里。 “退朝后,二位先生不妨仔細查閱,看朕說的是否屬實?!眲偟腔?,明里暗里的,他總會給足內閣幾位重臣面子,尊稱一聲“先生”。 楊閣老汗顏,忙上前告罪,稱自己不明原由就人云亦云,實在該罰。 程清遠則惶恐不已,連忙上前去請罪。 皇帝只是一笑,道:“朝廷選拔人才,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朕如何不明白。登基之后第一次選拔人才的機會,朕怎么會不慎之又慎。至于來年會試,朕要換個章程,細枝末節,就不勞煩二位先生費心了?!?/br> 太客氣了。正因這般客氣,聰明的人不難明白,皇帝對首輔、次輔已生了責怪之心——把他們當外人了。 楊閣老面色奇差,心想自己是怎么了?平白無故的,為何要摻和這種事?皇上問起的時候,就該反對程清遠才是。只是,他真沒想到皇帝會私下里針對科舉做工夫,但凡以前看出一點兒端倪,也不會抱著以憂國憂民的態度落到些許好處的心思蹚渾水。 程清遠懊惱不已。盤算多日,想出了這樣一個自以為一舉兩得的法子,卻落得這樣一個尷尬的局面。 二人同時向上請罪。 皇帝顯得很大度的笑起來,“二位先生幫朕料理國事,勞苦功高,朕怎么能說你們有錯?!?/br> 這是捧殺的話。兩人自然聽得出,連忙繼續請罪,求皇帝一定要做出懲戒,以儆效尤。 如此幾個回合下來,皇帝踱著步子,勉為其難地道:“如此,便各罰一年俸祿,往后遇事三思而后行?!?/br> 二人領旨謝恩。至于皇帝提及的要他們查閱相關公文卷宗的事,俱是連稱不敢,如何都不肯看。真看的話,落在皇帝眼里,變成了以為帝王撒謊怎么辦? 皇帝也沒勉強。 事情出在早朝之上,程府便是消息不靈通,也會獲悉。 程詢聽完原委之后,覺得很有些意思?;实圻@種把所有證據準備好等人跟他找茬的習慣,對于很多人來說,真是很要命。 程夫人聽管家說完,氣得不輕,奇怪地看著管家問道:“老爺難道不知道應試的人里面有自己的長子么?誰給他灌了迷魂湯,他才做出這種事情的?”程清遠那些彎彎繞,她只覺不可理喻。 管家想一想,客觀地道:“大抵是想撇清一些莫須有的嫌疑吧?” “莫須有?”程夫人橫了他一眼,“幾時出過勞什子的莫須有的事兒了?他夢見過不成?該不會是他想從中摻和牟利,才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做這件事吧?” 管家不敢接話,心里啼笑皆非。 “該!”程夫人深深吸進一口氣,“依我看,罰一年俸祿實在是太少了些?!比羰情L子已經進入官場,皇帝把程清遠的烏紗帽摘了她都不在乎。 管家更不敢吱聲了,過了一會兒,尋了理由退下。 林姨娘聽說之后,忙不迭來正房找程夫人,想問問其中的細枝末節。 程夫人沒好氣,揚聲吩咐紅翡:“讓她一邊兒涼快著去!一個大字不識的小妾而已,除了狐媚的手段,還懂得什么?往后少摻和家里的正事。把我惹惱了,當心每日給她立規矩!”縱著妾室這些年,全是看在程清遠的面子上,眼下連他都是橫看豎看上不得臺面,做什么還慣著一個小妾? 在廊間等著回話的林姨娘聽了,當即羞惱得滿臉通紅,抹著眼淚回了自己房里。 程清遠下衙之后,林姨娘房里的丫鬟傳話給他:“姨娘不舒坦,哭了好半晌……” “不舒坦就請夫人知會外院,請太醫來診脈?!背糖暹h窩了一肚子無名火,睨著丫鬟,冷聲道,“找我做什么?找我有用?” 丫鬟嚇得瑟瑟發抖,連連告罪,逃一般走了。 程清遠回到自己的外書房,繼續琢磨白日里的事。后悔是沒用了,吃一塹長一智吧。 酉時前一刻,他回到正房。 程夫人如常行禮,隨即喚丫鬟服侍他更衣,繼而去了小廚房。今日她親自下廚,給程詢、程譯做了幾道拿手的菜。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用飯的時候,室內安安靜靜的,只聞碰瓷聲。 程夫人不說話,只是和藹地笑著,以眼色示意兩個兒子多吃些。 程清遠的視線時不時落到程詢面上。 程詢只做沒察覺的樣子,神色愜意地用飯。 飯后,程清遠知道,今晚自己只能睡書房了:正房這個斷不會有好話,那個妾室又是個心眼兒小的,今日若是過去,不定又要向他告誰的狀。不如清清靜靜來得自在。 他回了書房,做什么都靜不下心來,索性派人把程詢喚到面前。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之后,程詢走進門來,“您找我?” 程清遠頷首,“白日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 “是?!?/br> 程清遠審視著他的神色,“作何感想?” 程詢答:“沒感想?!?/br> 程清遠揚了揚眉,“對廟堂上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程詢就笑,“到今日為止?!?/br> “我如果在朝堂落了下風,于你又有什么好處?”程清遠問道,“我不管你是如何知道的林林總總的事,但你若能告知于我,只能讓程府聲勢日隆,打下往后數十年不可撼動的根基。你已是定親的人了,難道就不想給自己的兒女鋪一條更為平順光耀的路?” “您就算落了下風,對我又有什么壞處?”程詢諷刺地一笑,“您都把我當成可能作弊的人了,那么,任何事都一樣,不該再對我有指望?!?/br> 程清遠陰晴不定地凝視他半晌,“退下吧?!?/br> “是。但是,走之前,有件事要稟明?!背淘兊?,“下午,我把閆海打發到別處當差了。閆海安排的那幾個埋伏在廖文詠附近的人,舒家的人抓了起來。您要是覺著他們還有用,只管去舒家把人領回來?!?/br> 程清遠瞬時沉了臉。 程詢溫和地道:“我告退了。您早點兒歇息?!弊叩嚼乳g,清晰地聽到茶盞被摔碎在地的聲音。 程清遠闊步追出來,指著他道:“逆子!孽障!”有這么給老子拆臺的兒子么?聞所未聞。 程詢回眸,神色沉冷如霜雪。 “不孝的東西!”程清遠恨聲道,“我只愿蒼天開眼,明年讓你名落孫山,日后斷了你的功名路!我寧可要一個廢物,也不想要你這般忤逆犯上的東西?!?/br> 程詢冷然一笑,“蒼天開眼這種話,您真不該說?!闭f著轉身,“也不怕當下遭什么報應?!?/br> “混帳東西!”程清遠氣得手都要發抖了,“來人!把他給我綁起來扔到祠堂去!” 沒有人應聲,更沒人動一下。程詢步調如常,悠然離開這院落。 程清遠瞪大了眼睛,幾乎懷疑這不是自己生活了數十載的家園。過了一會兒,憤怒消減,他清醒過來,周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僵在原地,好半晌動彈不得。 程詢,在這段日子里,除了廖彥瑞一事,在家里又做了哪些手腳?怎么都沒人提醒他? . 臘月二十二,是小年前夕。 周府設宴,邀請了諸多官家子弟、閨秀。 徐巖、碧君、怡君是其中比較特殊的——周夫人親自借著做客的機會,把宴請的帖子送到她們長輩手中。 態度這般誠懇,徐家、廖家實在是沒法子推脫,便替女兒應承下來。 怡君了解頭尾之后,堅持要陪jiejie一道前去——先后有程詢、楊汀州的提醒,她對這次宴請,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她只是沒料到,周夫人會親自張羅這種事。 廖大太太原是不肯同意的,說你已經是定親的人了,要我每日八百遍地提醒不成?少湊這種熱鬧,老老實實在家做針線。 怡君只一個態度:“jiejie去,我就去?!?/br> 碧君聽了,道:“那算了,我就不去了。橫豎也沒什么意思?!?/br> “……”廖大太太結舌。已經答應了周夫人,怎么能出爾反爾呢?最終是拗不過兩個女兒,很不情愿地答應下來。 怡君轉頭寫了個條子,喚阿初送到程府,能當面交給程詢最好,不然就讓程安、程?;虺痰撧D交。 阿初到程府的時候,程詢恰好在家中,看過字條之后,起身拿起斗篷,“備馬,去舒家一趟?!?/br> 周家并沒給他或程譯、程謹下帖子,既然如此,他就做一次別家宴請的不速之客,捎帶上舒明達總不會出錯。 路上,程詢想到了黎兆先,不由失笑,懷疑這人是慢性子:不是說要給凌家點兒顏色瞧瞧么?那家人怎么到今日還活蹦亂跳的? 第38章 定風流 038 定風流(一) 這日辰時,昌恩伯蔣士元攜發妻來廖家,接廖書顏回蔣家過年。 昨日蔣家一名管事已前來傳話,廖大太太心里喜不自禁,此刻見蔣士元親自前來,情緒有些復雜:蔣家待小姑子的好,算是勝于廖家了吧,可她到現在也看不出,廖書顏到底有什么值得婆家這般尊重的優點。 與廖大太太見禮之后,蔣士元與蔣二夫人齊齊向廖書顏行禮,“大嫂?!?/br> 廖書顏側身還禮,笑道:“你們何須親自前來?!?/br> 蔣士元儀表堂堂,不怒自威,說話時的語氣卻很溫和:“沒空也罷了。這兩日不需上大早朝,衙門里也無事,理當來接大嫂回去?!?/br> 蔣二夫人笑著攜了廖書顏的手,“我也是,正好得空,不然就讓國燾來接你回去了?!?/br> 說話間,碧君、怡君趕過來,給蔣氏夫婦問安。 蔣士元各賞了姐妹兩個一個沉甸甸的荷包,溫聲道:“得空就過去玩兒?!币蝗鐚Υ龓讱q小孩子的態度。 姐妹兩個落落大方地收下,行禮稱是。 蔣二夫人則對廖大太太道:“改日我們下帖子請您過去串門,一定要帶著孩子們一道去?!?/br> 廖大太太笑道:“一定的??爝^年了,府上定是忙得緊,等年節的時候,我少不得請你們過來團聚一番?!?/br> “那自然好?!笔Y二夫人的喜悅,是為著親如姐妹的廖書顏:怎么樣的女子,與娘家常年不合都會成為一塊心病,眼下,姑嫂的關系是明顯有所緩和了。 敘談了一陣子,蔣士元問過廖書顏,得知箱籠已經收拾好,便起身道辭。 廖書顏走之前,趁旁人沒留意,握了握怡君的手,又笑著眨一眨眼睛。 怡君笑著點一點頭。姑母的意思,是讓她別忘了昨晚叮囑過她的事:再有什么為難的事,只管再去找她。 送走廖書顏和蔣家夫婦,回往內宅的時候,碧君嘆息道:“住得也不遠,可姑母這一走,覺著家里空空蕩蕩的?!?/br> 廖大太太立時剜了她一眼,“說的什么話?” “本來就是?!北叹皖^咕噥。 “趕緊走趕緊走?!绷未筇珰鈵赖財[一擺手,“不是要去周府做客么?快回房準備去?!?/br> 母親是想落個眼不見為凈。姐妹兩個笑起來。 廖大太太愈發沒好氣,“一對兒冤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