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不遠處馮曄扯了扯傅洗塵袖子,壓低了聲碎碎道:“看看,我說什么來著?是不是怪怪的?” 傅洗塵握拳掩嘴,輕咳一聲,隨即便見馮曄走上前去,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問道:“阿姐,我道你怎么要晚來呢,原是去換了身衣裳。你這衣裳換得好,換得妙,緋衣赤甲,簡直登對嘛!” 薛瓔回頭冷冷看他一眼:“你一身冕服,我不得壓一壓你身上玄色,喜氣點?”她說罷扭頭再看魏嘗,正欲叫他回營,卻見他已笑得亮出了一口白牙。 她深吸一口氣,懶得再說,扭頭翻身上馬,揚鞭就走。魏嘗“哎”出一聲,忙也騎馬追了過去,雖片刻后便已追平,但見她陰沉著臉,也就沒開口,一路沉默著跟她回了公主府。 薛瓔翻身下馬,丟了鞭子給門房,而后便入里去。 魏嘗緊追跟上,在府門邊橫臂攔下了她:“你氣什么?登對就登對唄,你今天跟那么多人都登對,又不丟面子?!闭f罷拿自己才能聽見的聲嘀咕了一句,“我還沒不高興呢……” “誰跟你講我在氣這個?”薛瓔皺著眉頭看他。 魏嘗撓撓頭:“那你到底氣什么?你倒是說啊?!?/br> “你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把三百精銳性命當兒戲,把他們往鬼門關送,還問我到底氣什么?” 魏嘗一愣之下卻突然笑了:“長公主是在擔心我嗎?” 薛瓔被氣笑,一副豈有此理的模樣,抬頭望了望天,平復了一下,再開口便轉移了話茬,說:“還有,朝堂上那些耍嘴皮子的話,原本也就徐桂知道,怎么還傳遍了全軍?是你擅自給我邀的功?” 這回輪到魏嘗心虛望天了,吸了吸鼻子說:“做好事不就得給大家都知道嘛……” 薛瓔輕輕吁出一口氣。 懂得行兵打仗之道的,那是將領。而懂得于行兵打仗之間收服部下,樹威立信的,那是上位者。 魏嘗這事辦得過頭了。但偏又是為她好的,難道她還能真把他吊起來打一頓? 薛瓔默了默說:“以后別擅自做這種事,立威立得好,是有益處,但立過了,那叫功高蓋主。圣上不介懷,但朝臣呢,背后又要說道?!?/br> 魏嘗悶悶點頭,說“知道了”。 “行了,去沐浴吧?!?/br> 見薛瓔繞過他便要走,魏嘗終于忍不住問:“你跟我講了半天大道理,就沒別的話要說嗎?” 薛瓔腳步一停:“我該有什么話說?” 魏嘗嘆口氣,伸手入懷,捏出一掰已然發黃變舊的梨花瓣來,遞給她:“比如像我這樣,跟你說,我想你了?!?/br> 第33章 這人的嘴巴就像攻城錘一樣,時不時咣當一下,震得人鼓膜轟隆轟隆作響。 薛瓔的耳朵又開始發癢了,忍了忍,低頭看一眼他手里花瓣,接過來掐在指尖,嚴肅道:“二十六天,這花不風干,也沒爛成泥巴?” 魏嘗“呃”了一聲。 花的確不是二十六天前的,當初那瓣掉漳水里了,眼下這片,是他前兩天行軍路上撿的。本想魚目混珠一下,畢竟碰上一般姑娘,這節骨眼早感動得稀里嘩啦,心就先軟成了泥巴,還管花有沒有爛成泥巴?也就攤上薛瓔這么個不解風情的,計較得那么清楚。 他輕咳一聲:“看破不說破不好嗎?” “不好?!?/br> 她搖搖頭,把花瓣塞回他手心,正欲回院,忽見躲在墻角的魏遲蹬蹬蹬躥了出來,撲過來一把抱住魏嘗大腿,仰頭道:“阿爹,薛jiejie不想你,我想你,快抱抱我?!边@孩子,之前說好叫“魏哥哥”的,但一時還改不了口。 魏嘗的神情有點蕭瑟,心道最想抱的抱不到,抱兒子也湊合吧,于是將腰間佩劍撥到一邊,而后彎身抱起他,見薛瓔扭頭已走,又突然大聲“嘶”了下,一副牽扯到什么傷口的樣子。 薛瓔果真停步回頭看他,目光疑問。 他面露頑強不屈之色,堅定解釋:“沒事?!?/br> “沒事你嘶個什么?” “就是……肩上一點皮rou傷,水里泡久了一直沒好?!?/br> 薛瓔淡淡“哦”一聲,沒聽到似的扭頭走開了。 半個時辰后,魏嘗沐浴完畢,在臥房瞧見了許久不見的宗耀。 當初因他所謂失魂癥一直不見起色,薛瓔心里多少存了疑,雖未聯想他與宗耀的關系,但也覺扎針喝藥沒大必要了,便沒叫人家老太醫天天往公主府跑,所以即便出征前,倆人也已有一陣沒碰面。 當下再見,宗耀忙提著藥箱上前去,關切道:“君上傷勢如何?快給微臣瞧瞧?!?/br> 魏嘗一聽這話,高興得傷都痊愈了,喜道:“誰叫你來的?” “您何必明知故問呢?”宗耀打開藥箱,示意他趕緊坐下來。 他邊褪下中衣,邊說:“我就是想聽聽,你快說?!?/br> “好的,君上,是長公主叫微臣來的?!?/br> 魏嘗美了一臉,任他往肩頭皮開rou綻的地方撒藥,都沒皺一下眉頭,待處理完傷勢,正欲與他敘敘舊,忽聽下人通傳,說宮里來了人,叫他趕緊拾掇拾掇,準備面圣。 他想了想,大約猜到了究竟,果不其然聽宗耀小聲講:“您這下可出了名,這些天,滿朝文武都在問,當初漳水邊那三百精銳是誰領的頭,后來兵分二路,又是誰與車騎將軍桴鼓相應。眼下叫您入宮,怕要給您封賞呢?!?/br> 魏嘗卻嘆了口氣。 人怕出名豬怕壯,他只想替薛瓔解決禍患,并不愿惹得人盡皆知。一則擔心過分招搖,暴露了這張臉,二則怕受了封賞,被趕出公主府。畢竟一名小小的羽林衛住在這里不起眼,但若加官進爵,必得自行開府,再賴著薛瓔,可不得叫人說閑話。 宗耀寬慰道:“往好處想,您若一直是這么個身份,即便將來長公主瞧上了您,門不當戶不對,也是阻礙重重。您趁此機會朝上走,就算為來日鋪路了?!?/br> 他搖搖頭:“門不當戶不對有什么可怕的,當年我為娶她,什么身份都能給她,左不過當權者一句話。當務之急,還得把那冰棱子似的心先給化了?!?/br> 魏嘗說完,神色懨懨出了院子,也來不及與薛瓔見上一面,就隨前來請人的宦侍入了宮。 薛瓔自然也知情此事,早在當初第一封捷報傳到長安時,便已料到這一天,替他及早備了個孤兒的假身份,正正經經傅籍入冊,免叫有心人明察暗訪,揪他來歷不明這一點說事。 而因當初招賢會上,曾有人見過他,她也便向朝臣直言,稱說此人是招賢所得,先安入羽林衛考察的。 至于封賞一事,她之所以不插手,是想瞧瞧,魏嘗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不計較功名。 薛瓔獨自用過午膳,理了一下午政務,待黃昏時分,便見傅羽和林有刀從外頭來了,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她瞥瞥他們,問怎么了。 “殿下,宮里來了消息,您若知道魏公子向陛下討了什么賞賜,也會是這個表情的?!备涤鹫f。 薛瓔來了興趣,擱下手中雜事,問:“他討了什么?” 林有刀霎時義憤填膺,比個手勢道:“黃金!五千斤黃金!”說罷一指府門方向,“咱們弟兄正吭哧吭哧往里扛,沒累個半死!” 薛瓔噎在原地,隨即聽傅羽解釋:“原本陛下準備給他封官賜食邑,他說不要,只拿黃金??伤@回立的是頭功,既然只給黃金,自然不能少了,于是陛下就揮揮手賜了五千斤,估摸著想,反正他拿了黃金也是扛回公主府給您,肥水不流外人田……” 薛瓔噎得更厲害了。 林有刀又嘆了口氣:“我羽林衛之所以號稱‘羽林’,便是取‘為國羽翼,如林之盛’之意,既有一身本事,便該志于報效朝廷,造福百姓。他倒好,眼界這般狹隘……”他說罷哭喪了一張臉,“聽說在場文武官員都傻住了。前頭還覺他給咱們羽林兒郎長臉,不想是早先長了多少,如今丟個干凈!” 薛瓔聽著聽著,卻慢慢笑了起來,垂眼道:“有錢好辦事,黃金不也挺好的?” 林有刀一愣,和傅羽對視一眼,忙說:“殿下,我方才講的都是胡話,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討錢討得耿直,那也是一種氣節!” 薛瓔笑了笑:“封賞結束了,他人呢?” “被拉去軍營喝酒了。車騎將軍非不肯放他,他只好走一趟,回來怕得夜深了?!备涤鸬?。 她“嗯”了聲,突然覺得有些困了,吩咐道:“傳膳吧,早點吃完早點歇息?!?/br> 薛瓔一月來記掛前線軍情,許久不曾睡飽,用過晚膳不久便沐了浴,正準備熄燭躺下,忽聞院墻外傳來一陣嚷聲,隱隱聽著像幾個人起了爭執,叫孫杏兒移門去看,還未得回復,便又聽見打斗聲,似是誰猛一拳揮趴了一圈人。 緊接著,有人邊咳邊喊:“……魏公子,我等瞧你醉了才不與你一般見識,你莫將客氣當沒脾氣!” “你們這哪是客氣,分明是打不過我!” 薛瓔嘆口氣,披上衣裳,移開后窗,沖墻外道:“都吵什么?” 不料那墻頭立刻趴上個人,朝她一笑:“長公主,我們比武呢?!?/br> 正是月光底下面色一片酡紅的魏嘗。一開口便是一股濃郁的酒氣。 另一邊墻根處很快有人去扯他,又隔墻與薛瓔解釋:“魏公子夜歸醉酒,見人就揍,咱們怕真傷了他,不敢大動干戈,深夜驚擾殿下了,屬下這就拖他回去?!?/br> 魏嘗卻不肯,一手扒著墻頭,一手去提褲腰,低頭道:“你們拉我褲子做什么!”說著一點點往上蹭,雙腿一蹬便將底下一圈人踹了個翻,而后躍過墻頭,入了薛瓔院子,幾步來到后窗口。 眼見她眼疾手快就要闔窗,他趕緊一把攔住,扒拉著窗框說:“長公主,軍情緊急,容我一報!” 現在有個鬼軍情。薛瓔一邊使勁將窗子往里掰,一邊說:“你醉了,有事明天再說?!?/br> 魏嘗用力撐著窗框,說:“真急得很!” 她松了窗框,忍耐道:“那你說?!?/br> 不料這一松,他一個閃身就躍了進來,邊道:“我想如廁,太急了!”說著便往她里屋凈房沖。 “……”薛瓔目瞪口呆,頓了頓才回頭喊人。 外頭羽林衛迅速涌來,臨到她閨房門口又望而卻步,齊齊一滯,幸好傅羽是女兒身,不必顧忌,當先便拔劍沖了進去。 薛瓔見狀,又怕魏嘗真醉糊涂了,在外頭吩咐道:“別傷人,拿水潑?!?/br> 話音剛落,凈房里頭傳來“嘩啦啦”一陣大響,而后便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門邊一群侍衛面面相覷,薛瓔也是一頭霧水,忽聽里頭傳來一句委屈又興奮的質問:“你拿什么潑我?這么香,是長公主的浴湯嗎?” 薛瓔:“……” 侍衛們個個仰頭望天,裝沒聽見。 傅羽抱著一只木桶慢慢走出來,尷尬道:“殿下,情況緊急,微臣順手就……” 薛瓔一手掩額,一手朝外一揮:“都先退下吧?!?/br> 侍衛們退了個干凈,傅羽喊上孫杏兒與幾個婢女一道入里收拾殘局,完了與候在外頭的薛瓔為難道:“殿下,咱們收拾好,扭頭就見魏公子睡著了,怎么都拖不動,要不叫幾個人來扛?” 薛瓔“嗯”一聲:“快點,我要睡了?!?/br> 幾名羽林衛得命入里,摩拳擦掌一番,一人分去一只腿或一只胳膊,抬起了魏嘗,不料扛到門邊,剛欲邁過門檻,手中人雙腿一蹬,自己掙脫開去,摔出“砰”一聲大響。 都這樣了,人卻還沒醒。 薛瓔聞聲起身來看,剛想問“怎么了”,一見情狀也就明白過來,輕吁一口氣,說:“都下去吧?!?/br> 幾名婢女面露震驚。 孫杏兒確認道:“是叫婢子們都下去嗎?” 她點點頭。一行人便都退了出去,替她闔上了門。 薛瓔在原地站著,看了四仰八叉的魏嘗一晌,而后說:“起來,別裝了?!?/br> 最初不確定他究竟真醉假醉,要是這下還瞧不出來,她就真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