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他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多么的狼狽,多么的……有趣。 陰溝里翻船?不、不對,他并非是一時大意才被林可算計。早在說出“手下敗將”四個字時,林可就已經布好了局,這計謀出人意料,簡單卻有效。他就是看穿了,也依舊無可奈何。 在此之前,孟昶青雖看重林可,這份賞識重視卻到底帶了一份高高在上的意味。直到此時,他才驀然發現,對方的價值比他想象中更高。 不僅僅是棋子,這個少年或許有資格成為一個下棋之人。 孟昶青緩緩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服,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褪去。他抬頭,定定地望著林可,像是看著經過打磨終于綻放光彩的珠寶,柔聲道:“不錯,你從來不叫我失望?!?/br> 林可:……她剛剛應該沒打到孟昶青的腦袋吧?怎么一言不合就變態了?抖m是病,得治??! 作為一個正常人,林可實在不能理解某個蛇精病神奇的腦回路。心里哆嗦了一下,她默默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定了定神,林可忍住逃跑的沖動,勉強把收尾的話講完:“你知道錯了就好,你的本事還不到家,比你有本事的人多得是,日后記得不要那般張狂,低調做人,踏實做事,這才是正道?!?/br> 兩人之間的暗潮涌動,木強并未察覺。林可替他出頭,他心中感激。見事情告一段落,他便出來打了個圓場:“都是自家兄弟,可別傷了和氣。經此一事,這張泉想必也知道錯了,林小弟,來來,咱們不管他了,兔子烤好了,吃rou,吃rou!” 她錯了,她以后再也不隨便招惹蛇精病了。 林可干咳一聲,果斷離孟昶青遠了點,默默地貼著木強坐下。木強拍了拍她的肩,隨即朝著木尚武那邊飛快地瞟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林小弟,你人不錯,我當你是朋友,有件事得同你說?!?/br> 林可扯了只兔腿打算吃,聞言就是一怔:“什么事?” 木強深深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道:“你們來得有點晚。不管怎么樣,到了木家堡,你們就呆在房間里,千萬別亂跑。否則碰到什么不該碰見的人,恐怕就會惹出事端來……” 他說得神秘兮兮,林可心下念頭一轉,卻已經明白了木強話中隱含的意思。 孟昶青曾說過,北齊的使團已經到了木家堡,還得到了木家族長——木千里的支持。錢財禮物倒還是小事,北齊答應給木家軍提供足量的糧餉,木千里生性貪財短視,早已鐵了心要跟北齊混。但眼下時機沒有成熟,木家名義上還是大楚的臣子,私通北齊,被大楚的官員撞見了終究有些麻煩。林可他們要真撞破了這件事,木千里為了保住秘密,說不定就會對大楚這邊的使團做出什么事情來。 木強是木尚武的親信,雖是個直腸子,卻并不是蠢貨。 林可與木強的交情沒到這個份上,木強敢把這幾句話透出來,定是得到了木尚武的默許??磥砟旧形渎犃送跣饕环捄?,雖有些心動,卻尚未下定決心投向大楚這一邊,又擔心自己的父親對大楚使團不利,這才借木強的口提醒他們呆在房中不要出門。 木尚武倒不算優柔寡斷之人,但他是個出了名的孝子,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愿忤逆自己的父親,這才遲疑不決、左右為難。如果什么都不做,任由情勢發展下去,木家恐怕只會一天天偏向北齊。 想到這里,林可微微皺眉。 要怎么做,才能扭轉如今的頹勢,讓木家這棵墻頭草徹底倒向大楚? ☆、第34章 坑人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林可勞心勞力地思慮木家之事,純粹是習慣使然。自從穿越到這個世界,她就總是身不由己地陷入各種危險的境地,經歷得多了,林可遇事就免不了多想上一想。 不過這一回,林可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出場大顯身手的機會。 她對孟昶青真沒什么好感,但對此人的手段能力卻很有信心。孟妖孽肚子里的壞水只要稍稍漏出來一點,就足夠淹死木家那群人了,他既然說自己早有準備,林可便不打算多嘴多舌、指手畫腳——再說有木強跟在身邊,她也確實沒什么跟孟昶青交流的機會。 誰知到達木家堡的頭一天,林可就出乎意料地在自己的房里見到了孟昶青。 林可和木強一路上打得火熱,等到了對方的地盤,自然受到了不少優待。她住的房間格外寬敞,被褥一類的東西都是全新的,館驛里的廚房得了木強的吩咐,還特意給她準備了夜宵,有酒有rou,豐盛異常。 此刻孟昶青正在自斟自飲,幾盤下酒菜已然見了底。見林可推門而入,他臉上仍掛著那礙眼的笑容,不疾不徐地將一個瓷盤往前推了推,開口道:“這酥酪不錯,還算能入口,你不必拘謹,一塊坐下嘗嘗吧?!?/br> 林可:…………什么態度?! 這是她的酒! 這是她的菜! 這是她的酥酪?。?! 云州境內早先大半都是沼澤與草原,土地貧瘠,不適合耕種。木家并非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生活習慣同大楚更為相近,同樣也點亮了種地這一技能。歷經數代苦心經營,木家篳路藍縷,墾荒安民,終于將五分之三的草地變成了田地。但今年是災年,云州的日子同樣不好過,木家雖已組織人手開倉賑災,餓死的人卻還是越來越多。 為了以身作則,據說近幾個月連木千里自己一天都只吃兩頓飯。整個使團,也就王玄明吃的好些。 林可不比王玄明,她不過是個隊正——芝麻綠豆的小官,若沒有木強的關系,絕無可能吃上這么好的一頓飯。林可都吃不上,化名為張泉的孟昶青當然更吃不上,林可十分懷疑,這混蛋是不是故意跑她這里來蹭飯的。 壓下呵呵某人一臉的沖動,林可在孟昶青身邊坐下,把放著點心的盤子拉到自己跟前護住,一邊沒好氣地問道:“有事?” 孟昶青并不介意她的態度,含笑說道:“你與木強相處得不錯?他是個直腸子的人,應該是真將你當成好兄弟了。時機差不多了,阿可,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br> 林可心里立時警鈴大響:“你先說是什么事?!?/br> 孟昶青道:“五天后夜半子時,你去找木強,把我們要行刺北齊使臣的事情告訴他,將他領到城南那個別院里去?!?/br> ……怪不得孟昶青不光不阻止她接近木強,甚至還故意扮黑臉挑釁木強,給她制造機會,原來就是為了這個! 林可緊盯著孟昶青,冷聲道:“你想做什么?” 孟昶青不閃不避地迎上她的視線,唇邊笑意加深:“這很重要?” “我知道你這人雖然可惡,但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楚,若北齊攻打大楚,會有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死去……” 林可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到了必要的時候,我會選擇出賣朋友,但孟昶青,孟大人,我絕不能、也絕不會因為你一句話,就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稀里糊涂地出賣自己的朋友!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因為我要嫁禍給他,從而將木尚武拉下水?!?/br> 孟昶青淡淡地回答:“木尚武已經有所動搖,但想讓他死心塌地倒向大楚一邊,還需要再下一劑猛藥。王玄明已經說服木尚武,讓他派人守在城南別院,暗中觀察北齊使者的動向。這個消息會很快傳到木千里耳中,他素來信任自己的獨子,但這件事卻會在他心里埋下疑慮的火種。木家的兵器箭支與我大楚不同,尤其是那三棱形的箭頭制作精良,殺傷力極強。木尚武的親衛軍全是從軍中精心挑選出來的精銳,裝備的都是這種制式弓箭。若北齊使者被殺,尸體上插著三棱箭,木強等人又在不該出現的時候,甲胄齊整、全副武裝地出現在了出現的地方,你覺得木千里會怎么想?北齊朝堂又會怎么做?” 北齊使者身份不低,他一旦不明不白死在木尚武的手上,木家就失去了左右逢源、待價而沽的機會,從此只剩下投向大楚一個選擇。 至于木尚武會不會因此而惱羞成怒……一路上觀察下來,可以看出木尚武是個聰明人,想來即便知道受了算計,也不會在這個當口跟王玄明翻臉,而是會暫且忍下這口氣,果斷選擇與大楚結盟。 計劃周密,一出手便不留余地,直指對手死xue——這正是孟昶青的風格。 可就這么簡簡單單便將自己的全盤計劃說出來,卻半點都不像孟昶青的風格………… 為了從孟昶青口中套出話來,林可本來已經做好了艱苦斗爭,死扛到底的打算,這么一來,措不及防下就愣在了那里,木呆呆地聽對方說完了這一席話。 頓了頓,林可才反應過來,疑惑地問道:“你怎么突然轉性了?” 孟昶青挑眉笑道:“聽過之后,你可有什么想法?” 林可沉吟片刻,問道:“能往木千里那里傳消息,你在他身邊埋了釘子?” “也是密衛的人,三年前來到云州?!?nbsp;孟昶青道:“如今是木千里的幕僚之一,雖不算親信,但在木千里面前說話有些分量?!?/br> “幕僚?!绷挚上肓讼?,追問道:“要潛入別院刺殺北齊使者,再從容設下那些布置可不容易,光靠木千里的一個幕僚,恐怕做不到吧?” 孟昶青贊賞地看了她一眼:“不錯,北齊使團里也有密衛的探子?!?/br> “…………” 林可目光復雜地望向他,忍不住道:“你們密衛這根本就是開了掛吧!” 孟昶青如今對林可時不時冒出的怪詞已經很習慣了,聞言也不在意,只是輕描淡寫道:“這不奇怪。早在八年前,我就已經在做準備了?!?/br> “那個混在北齊使團里的人是什么身份?”林可問道:“也是個什么重要人物?” “不?!泵详魄辔⑿Φ溃骸八皇莻€譯官?!?/br> 譯官不起眼,卻因為要翻譯談話雙方的對話,因此時常能夠接觸到一些機密。對密衛來說,這個身份當真是恰到好處。 “提問就到此為止吧?!?/br> 頓了頓,孟昶青舉起酒杯,懶洋洋道:“如何,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引木強入套?” “你的計劃不錯,出其不意之下成功的可能性也很高?!?/br> 林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這個計謀太過毒辣,經此一事,木尚武對大楚一定會心存芥蒂。若他與大楚面和心不和,就算現在他迫于形勢不得不屈服,將來只要有機會,也一定會很樂意捅上咱們一刀。哪怕要當婊.子,也得立個牌坊呢。孟大人,做人做事,歸根結底還是要有點底線,講點道義的?!?/br> 孟昶青微微挑眉,笑道:“所以?” “恕我直言,此計太狠太毒?!绷挚蓴蒯斀罔F道:“我們不能這么干?!?/br> “是么?!?/br> 孟昶青垂眸,眼底的失望之色一閃而過。 太過拘泥于仁義道德,可惜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正想說些什么。就在這時,林可便接著說道:“咱們得換個更好的法子坑他們?!?/br> 孟昶青:………… ☆、第35章 形勢 天色黑了下來,官衙之中卻是燈火通明,兩個精壯漢子分別守在大門兩邊,身上俱配著刀劍,只要有人穿行,便會上前勘驗腰牌。 木強從城南別院回來,將腰牌一亮,便大步走進正堂。堂中燃著牛油蠟燭,木尚武負手站在桌前,半張臉隱沒在陰影之中。房中彌漫著一股肅殺的冷意,木強腳步一頓,張了張嘴,開口喚道:“大公子?!?/br> 木尚武側頭,冷電似的目光朝木強射了過去:“誰讓你回來的,暗哨被發現了?” 木千里早已決定投向北齊一邊,不殺王玄明等人,不過是暫時還不想跟大楚徹底撕破臉而已?;氐侥炯冶ず?,木尚武與木千里徹夜長談,卻沒能扭轉他的想法。不僅如此,木千里還對自己的獨子起了戒心,第二天早上把木尚武麾下的兵士全都趕出了北齊使者的住處。木尚武無奈之下,只能派人守在別院旁暗中監視北齊人的動向。 “不,將軍不知道暗哨的事情。只是兩柱香時間前,從別院飛出了一只信鴿,我給劫了下來……” 木強掏出一個小木筒,恭敬地遞給木尚武:“大公子請看?!?/br> 木尚武接過木筒,擰開蓋子取出里面的紙片,細細翻看之后,臉上神色變幻,片刻后便現出森然的冷意來:“果然如馮先生所說……北齊人這些天都干了什么?” 木強回答:“他們經常出門,不是給這個送禮,就是請那個喝酒,我們的人跟不進去,所以不知道具體的談話內容,不過我想,那些韃子大概也就是想求人在將軍面前替他們美言幾句而已?!?/br> “北齊人跟哪些人走得比較近?” 木強回憶了一下,才開口道:“人數不少,其中大半是軍中的將領,還有一些將軍的幕僚。若公子想知道,我稍后便列一份名單出來?” 木尚武半瞇起眼睛,沉吟片刻,對木強道:“這件事要盡快辦,另外,你現在就去把馮先生請來,我有事要與他商量?!?/br> 木強心中疑惑,卻也不敢多問,風風火火便將那位馮先生給請了回來。 這馮天問學富五車,可惜時運不濟,屢試不中,四十好幾了還是個秀才,終于歇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心思,經熟人牽線跑到云州來做了木千里的幕僚,因為寫得一手好文章,又粗通北齊語言文字,立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功勞之后倒也頗受木千里賞識,算是在木家堡站穩了腳跟。馮天問為人忠厚仁善,從不輕易與任何人交惡,在木家軍中人緣相當不錯,同木尚武走得尤其近。他昨日突然來訪,稱北齊使者赫蘭爾雅近來大肆宴請賓客,前幾天還來拉攏過他。他虛與委蛇,發現赫蘭爾雅言語中不乏試探挑撥之意,似要對木尚武不利。 木尚武原本只是將信將疑,如今看到這飛鴿傳信上的內容,這份疑心瞬間便從三分增長到了七分。 赫蘭爾雅在信上說,經他連日試探,可以確定木家軍并非鐵板一塊。木千里只有木尚武這一個兒子,但木尚武的實力逐漸膨脹,正一步步地蠶食木千里在軍中的影響力。木千里尚在壯年,年富力強,絕不希望將權力都移交到獨子手中,就此頤養天年,當個有名無實的“太上皇”。而木千里的親信占據高位,抓著權力地位不肯松手,木尚武手下的一批人自然就得不到升遷。老少兩派的矛盾由來已久,若是加以引導,不難提前引爆兩者的沖突。木尚武有勇有謀,但畢竟根基尚薄,又受孝道所制,必定處于下風。與木尚武相比,木千里本事平平,只要以高爵顯位相誘,定然對北齊死心塌地。 ——一句話概括,北齊想要招降木家軍,但他們真正想要的不是一頭時刻可能反咬一口的狼,而是一只忠心耿耿、可以拿來看門守戶的狗。 但木尚武到底不是莽撞之人,他還要最后確認一下信上說的到底是真是假,才會決定接下來該怎么行動。他與馮天問于內室商議一番,便定下了一個計劃。 北齊使者赫蘭爾雅對這些事一無所知。馮天問是孟昶青安排的,信鴿也是由潛伏在北齊使團中的那個譯官偷偷放出來的,赫蘭爾雅根本想不到自己已經毫無防備地掉進了別人準備好的陷阱里。 這天馮天問相邀,赫蘭爾雅想都不想便帶了譯官前往。 他來云州,原本以為說服木家歸順北齊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卻沒猜到這功勞并不如先前預想中那般容易拿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