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翠柳驚醒,趕緊上前道:“娘娘,怎么了?” 陳韻駭然瞪著地上的發梳, 抬起一根手指, 不住地發顫, 咬著嘴唇道:“我的頭發……我的頭發,怎會這樣?為什么?不、不……” 翠柳見陳韻目光散亂,只顧喃喃自語,便彎腰撿起了梳子。 齒梳上掛著幾縷糾結的青絲, 低頭細看, 地上也散落著團在一起的頭發。 翠柳知道主子受了刺激,忙把梳子藏在身后,輕輕拍了拍陳韻的背脊,柔聲道:“娘娘,您忘記了嗎?太醫前兒說了,您有了身孕, 偶爾掉些頭發,都是正常的——” 陳韻厲聲道:“閉嘴!” 翠柳身子一震,頓時噤若寒蟬,甚至不敢正視主子的臉。 ……這張猙獰的臉,這個滿眼都是恐懼和怨毒的人,真的是將軍府里明眸善睞,溫柔純善的韻小姐嗎? 不過一兩年的光景,怎的就像完全變了個人? 陳韻的手在發抖。 她顫抖地撫摸冰涼的臉,又驚又怕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久好久,突然扶著梳妝臺站起來,低下頭,又看向隆起的肚子。 這大腹便便的模樣,這臃腫的身軀——不,不,她不該是這樣的,她本來有著最為纖細的身段,床笫之間,皇上最喜歡摟著她不盈一握的小腰,低聲調笑:“朕的韻兒這般瘦弱,朕真怕稍微用點力氣,便折了你的腰?!?/br> 她便羞紅了臉,靠在皇帝懷里,嬌嗔一句:“陛下……” 閨房之樂,濃情蜜意。 可現在呢? 宴席剛結束,皇上又去了朝華宮! 陳韻只覺得心如刀割,內心激烈的情緒翻滾著,煎熬著,就快將她逼瘋了。 眼前浮現許多破碎的畫面,忽而是與皇帝的恩愛往事,忽而又變成了掉下大把頭發,身材癡肥的自己……兩相對比,驚心動魄。 耳邊又響起陳嫣帶笑的聲音:“你才是……拿什么和我比?” 字字誅心。 “這不是我!” 陳韻忽的笑了起來,全然不受控制的,癲狂的笑:“我不是這樣的……陛下說過,我有芙蓉之貌玲瓏心,鏡子里的不是我——”笑容僵在嘴角,她抬眸,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臉,突然就崩潰了,猛地拿起一根簪子,狠狠刺向鏡面:“騙子,都是假的!” 翠柳嚇住了,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拉住陳韻的手:“娘娘……娘娘您冷靜點!您這是作甚?快把簪子給我……娘娘,我的好娘娘,您想想小皇子呀!” 陳韻身子微微一顫,整個人便如失了力氣,蔫下來。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弛?!?/br> 陳韻低著頭,喃喃念了一句,便輕笑起來,隨著那令人心碎的笑聲,眼淚一滴滴落在手背上:“可我還沒年老,也不曾色衰,我懷著他的孩子,因此才變丑了,他為何不能多陪陪我?我是為了他才——” 話聲突然止住。 很久以前……不,也沒那么久。 那天,jiejie發現了皇上和她的事情,怒不可遏,抬手欲掌摑她。 其實啊,jiejie病的那么重,撐著一口氣活下去都不容易,哪兒真能打疼她?但她眼角余光瞥見趕來的皇上,便就勢倒在地上,捂著臉頰,只是哭。 皇上抓住jiejie的手,疾言厲色:“陳嫣,你別太過分!” jiejie被他甩開,軟軟地倒在地上,如同凋零的落葉,唇邊卻勾起一抹冷笑:“楊昭,你喜歡韻兒什么?年輕?美麗?對你一往情深?——這些,我都曾有過?!彼人粤藥茁?,眼神諷刺:“我為你落下一身傷病,你卻嫌我老了丑了?!?/br> 因果輪回。 難道,冥冥中,真有報應? 陳韻手腳發冷。 過了片刻,她慢慢坐回椅子上,手指握緊簪子,怔怔看了一會兒,驀地往手背上一劃,頓時血流不止。 “娘娘!” 翠柳捧著陳韻的手,忍不住哭了出來:“娘娘,您何苦??!” 陳韻不為所動,淡然道:“你去朝華宮,說我受傷了,請皇上過來?!?/br> 翠柳卻不動,抬起哭紅的眼睛:“您這樣……不值得?!?/br> 陳韻冷冷道:“現在就去。還有——那香,你給我點上?!?/br> 翠柳一驚,目光落在陳韻肚子上:“可小皇子……” 陳韻不輕不重,看了她一眼:“宋太醫說過,懷胎超過三月,胎兒應該穩當了。只要小心,便無大礙?!?/br> 翠柳仍是不肯離去,勸道:“奴婢……還望娘娘三思?!彼L嘆口氣,語氣懇切:“娘娘,您何苦同朝華宮那老女人爭一時長短?她什么年紀了,您還不知道嗎?皇上便是一時半刻的受她迷惑,總也有厭倦的一天。只要保住小皇子,您的地位無人可撼動!” 陳韻笑了笑:“如果是個小公主呢?” 翠柳答不出話,半晌,訥訥道:“不會的……” 陳韻看著手上猩紅的血,眉眼漠然。 “jiejie說的對,失去了皇上的心,便是真能生下皇子又如何?皇上正值盛年,未來變數太多,只有牢牢攥住圣心,才是真正緊要的?!?/br> * 宴席上,楊昭多喝了幾杯,有些醉意上頭,回到朝華宮,便擁著阿嫣睡下了。直到深更半夜,又被劉公公喚醒,心頭難免厭煩。 一次兩次也就罷了,這幾次三番的,他歇在朝華宮,惠妃便會身體不適,叫人來請他,他怎會不清楚其中的心思。 這些后宮爭寵的小把戲,他心如明鏡,看得清楚,卻不介意。 只是不能太出格。 他有心提醒陳韻,凡事不可得寸進尺,但念及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到底還是猶豫了?;剡^頭,看見阿嫣背對著他,蜷縮著睡覺的樣子,既覺得可愛,又覺得可憐,心里便生出絲絲縷縷的愧疚。 他坐在床邊,握住妻子的小手:“阿嫣?!?/br> 阿嫣‘唔’了聲。 楊昭嘆息道:“……你受委屈了?!?/br> 阿嫣又唔了聲,想抽出手,他卻不放,只得翻身面向他:“是有點吵,鬧的我睡不好美容覺,你快些走吧,我還沒睡足四個時辰呢?!?/br> 楊昭好笑,俯身擁緊她:“等韻兒生下孩子,朕定不會虧待你。不管小皇子的生母是誰——他總會稱呼你一聲母親?!?/br> 阿嫣被他抱的氣悶,推了他一下:“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另外找個地方睡?!?/br> 楊昭低笑一聲,揚眉戲謔道:“當真不留朕?說不定你開了口,朕就不走了?!?/br> 他喜歡明事理的阿嫣。 可有時候,他又想念會因他嫉妒,因他憤怒的阿嫣。 阿嫣半坐起來,就著燈燭的光亮,凝視他:“我不留你,強扭的瓜不甜,強留的男人不忠。等到哪一天,你心甘情愿留下了……”男人微微皺起眉,她輕笑一聲,:“……到那時,也許我不想要你了?!?/br> 楊昭只當她吃醋了,心里非但不反感,還有些高興。 阿嫣看見他那樣子,搖搖頭:“去吧,我困了?!?/br> 楊昭俯身,親親她的額頭:“朕明日來看你?!?/br> 阿嫣不置可否。 皇帝走了,阿嫣瞇了一小會兒,剛睡著又被吵醒,本來只想當那膽大包天,夜闖皇宮內院的賊子不存在,耐不住男人的氣味實在太明顯,壓低的呼吸聲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邊。 她每次進行任務,穿越到虛幻世界中,都是元神穿越,身體不如自己的用的習慣,但也湊合,能保留三成左右的功力。 ——因此,嗅覺,聽覺,視覺,全都非同一般的敏銳。 果然,她才穿上鞋,還沒走到門邊,身后閃過一道暗影,腰上一緊,整個人便被禁錮在男人鋼鐵般堅硬的懷抱中,緊接著冰涼的匕首便貼上了頸間細嫩的皮膚。 阿嫣涼涼道:“刀拿開。真割傷了,我對你不客氣?!?/br> 那人啞著嗓子:“……知道我是誰么?” “當然,我不瞎,也不聾?!?/br> 岳凌霄冷哼一聲,反手將匕首收回袖子里,圈住女人的手臂卻沒松開,反而越收越緊,恨不能將她揉進骨血中:“皇帝去了陳韻宮里?!?/br> “我知道?!?/br> “陳韻懷著他的孩子,他撇下你就走——”燭火滅了,四周都是濃稠的黑暗,唯有他的眼睛,雪亮鋒利:“這就是你要的生活,這就是你從我身邊逃開的理由。陳嫣,你覺得值得嗎?” 阿嫣柔柔一笑:“有什么不值的?” 她兩手放在他的臂膀上,催著他松開了些,接著轉身,纖細的胳膊摟住他頸項。 “宮里的胭脂成色是最好的,綾羅綢緞,羽衣霓裳,應有盡有,還有許多美顏養身的宮廷秘方,供我參詳。每天早上,宮女會摘下新鮮的花瓣,在我泡澡的時候,把花瓣灑下來,雖然沒什么用處,瞧著也是賞心悅目,深得我心——總好過我和你待在荒山野林里,大眼瞪小眼,等到有一天相看兩相厭了,你一刀將我殺了?!?/br> 岳凌霄擰眉:“分明是你貪圖榮華富貴,卻污蔑我——” “對?!卑㈡绦α诵?,坦然道:“我就是愛這宮廷的安逸奢侈,皇帝雖然煩了點,但我暫時也離不開他?!?/br> 岳凌霄冷笑。 阿嫣偏過頭,手指撫過他的臉頰,落到他胸膛上,指著有力跳動著的心口:“兄長,你這里可在罵我貪慕虛榮,無情無義?真是奇怪,千百年來,無數熱血男兒為了江山拼的你死我活,無數帝王踏著尸山血海登上權利之巔——他們可也沒少干下虧心事。你不也是嗎?皇帝賜你軍權,信賴你,而你……當真打算替他賣命?” 她突然靠過去,耳朵貼在他胸膛上:“……你心跳的真厲害,肯定問心有愧?!庇謬@了一聲,抬起頭,眼尾淡掃:“怎的,你們的千古帝王夢是夢想,我的美顏盛世夢就不是夢想了?” 半晌沉默。 岳凌霄突然勾起唇角:“……強詞奪理?!?/br> 說罷,拉下女人的手,緊緊握在他的大手中。 他看著她,臉上沒什么表情,一字字道:“心跳的厲害,不是因為覺得愧對你的皇帝夫君,而是你在我面前?!?/br> 阿嫣笑了一聲,抬眸瞧他:“那是不是我多蹭兩下,就該換別的地方不安分,亂跳亂動了?” 岳凌霄耳尖微紅,別過臉。 阿嫣沒有繼續調笑,轉身走回床榻邊,懶洋洋靠在床頭。 方才一陣鬧騰,左邊衣衫從肩頭滑落,露出一片雪膚和精致的鎖骨。 她也不整理衣裳,只側眸望向輪廓模糊的男人,紅唇微張:“兄長,這人世間的江山幾度易主,山河卻不挑它的主人……我亦然。你想要我,前路兇險,有能耐便來取,沒能耐便死在戰場上,你自己想清楚了?!?/br> 聲音輕輕的,柔柔的,如夢境囈語。 又似遠古的咒語,帶著強烈的,蠱惑人心的力量。 岳凌霄挑眉,笑的張揚。 “你等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