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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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去時是個好好的人,回來就躺下了。夜里燒起來,嗓子啞得講不出話。 許平山是隔日才回來的,一得信兒就過來了。本想著去找姓吳的算賬,然而人家已經早早溜回了金陵。這筆帳只能暫且記下。 秦梅香躺在床上,看著許平山面沉如水地來回踱步,有氣無力道:“我想睡一會兒,你要轉悠出去轉悠?!?/br> 他向來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甚少用這種語氣講話。許平山沉默了一下:“你這是怪我?” 兩個人都很清楚,這事兒歸根結底的緣由是什么。他們倆走到這一步,好的時候也不過就是許平山能得秦梅香的幾分笑,一支曲。離心意相通,親密無間,其實差得遠。夫妻還是同林鳥呢,何況他們這種脆弱的關系。 全國局勢都不好。小鬼子占著關外,鐵路,礦場,哪里都有他們的手。李大帥的病始終沒有起色,一旦他過世,關外局勢立刻就要失控。金陵那邊兒對北方的這些嫡系始終疑心重重。這也難怪,爭斗了這么多年,如今能得一個表面的和氣,已經是大幸了。 這出鬧劇,起碼有一小半兒是沖著許平山來的。但他之所以能從一個土匪混成如今的樣子,靠得就是行事的分寸。這口氣自然要出,但何時出,怎么出,不是他現在應該考慮的。秦梅香這樣冷淡地對他,他一時心里也有幾分窩火。 秦梅香其實也不是真的在埋怨他,只是因為手腳凍傷了心情不好。他見許平山想差了,心里頭覺得有些疲憊:“同你沒關系,我是真的累了?!?/br> 過了一會兒,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許平山脫了衣服爬上床來了。 秦梅香冷淡道:“今兒就算了吧?!?/br> 許平山聲音有幾分沉:“在你眼里,我就那么牲口?”說完,他把秦梅香抱住了,摸了摸他的額頭,埋怨道:“讓你唱你就唱???甩手就走,沒人能奈何你?!?/br> 秦梅香淡淡道:“你就算護得住我,護得住全城的角兒么?我不上去,有人就要替我背這個鍋?!彼D了頓:“做人不能那樣。再說了,比這更大的罪,我也不是沒遭過?!?/br> 最后這幾句話低若耳語,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就是這個樣子招人心疼。許平山立刻什么火氣都沒了。他握住秦梅香纏著繃帶的手:“行了,不吵你,睡吧?!?/br> 秦梅香枕在他懷里,剛有點兒睡意,突然聽見外頭徐媽在敲窗子:“少爺,少爺!麟哥兒來了!說有急事!” 這下床上的兩個人都起來了。許平山皺眉道:“讓他進來說話吧?!?/br> 小玉麟帶著寒氣跑進來,臉上是少見的驚慌:“秦,秦老板,你有沒有二百現大洋?” 秦梅香一愣:“這是怎么了?” 小玉麟撐著膝蓋,把氣喘得順了一點:“吳jiejie難產。人快不行了。蓉官兒說要送醫院,吳芝鯤說去醫院要兩百大洋……他們拿不出錢來……” 秦梅香一聽,也著急起來。他的賬一直是虞冬榮管著,家里頭值錢的玩意兒雖然不少,但是一時換不成現錢。他果斷轉向許平山:“借我一百大洋?!?/br> 許平山一哂:“什么借不借的?!迸ゎ^沖外頭喊:“有一百現大洋沒?” 勤務兵小李子高聲答:“沒有!但有銀行券!” 許平山起身穿衣服:“你躺著吧,我去瞅瞅?!?/br> 秦梅香卻下了床,急匆匆低披衣服:“還是我去吧。郝老板的閨女是產科的大夫,我到郝家去一趟,看她能不能幫得上忙?!?/br> 許平山把他一把摁回去:“別裹亂了?!彼鹈弊?,沖小玉麟一甩頭:“走吧?!?/br> 秦梅香哪里躺得住呢。外面汽車聲一遠,他就起身出門了。徐媽攔他不住,只得把最厚的衣帽都給他穿戴上。 郝叫天的女兒正好休息在家,聽了這個事,沒有二話就跟著秦梅香出門了。路上問了許多產婦的情況,秦梅香也講不清楚,只知道算月份是早產了。 他同郝文茵其實也并不相熟,心知她肯出來幫忙,只是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這姑娘和他哥哥都不是梨園里的,而且早年都被送到國外去了,也是最近才回來。她身上有種西洋式的禮貌和冷淡,一切談話都是公事公辦的口吻。秦梅香也并不是熱絡善談的性子,所以盡管心里焦急,一路上始終相對沉默。 兩個人匆匆趕到小玉蓉家里,卻撲了個空。只有吳芝鯤和他妻子趙氏正在屋里喝茶。問人去哪兒了,說是去了仁和。秦梅香看著那夫妻兩個,心頭一陣生疑。 郝文茵仔仔細細地問了產婦的情況。趙氏頗不以為然:“別人都是在家生了的,三天三夜生不下來也是常事。偏她嬌貴,這才半天,就要往醫院跑……” 吳芝鯤敲著煙鍋,皺起眉頭:“這事兒不怨芝瑛,我那妹夫是個不頂事的。遇事就麻爪了,哭著喊著要往醫院送,也不想想,那醫院是他能去得起的么……紅了兩天,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秦老板,我說這話您可別不愛聽,您是他引路人,又是他師兄。自個兒的親師弟,好歹平時也多幫一把……要不傳出去,叫人笑話不是……” 唱戲是個燒錢的事。未走紅和剛走紅時最拮據,因為置辦行頭是挺大的一筆開銷。名氣沒那么大的藝人,行頭基本靠租。若是上座不佳,拿到的戲份子錢都填不上租行頭的窟窿。 秦梅香為了幫小玉蓉,已經把自己的戲箱借給了他??芍ョ男蓄^就沒法子了,她是女性,身形本就不及男性魁梧,官中公用的行頭她穿戴不起來,所以行頭大都還是靠租靠借的。 吳芝鯤講這種話,其實是很沒良心的。他自個兒親meimei結婚,他都沒出什么,反倒是秦梅香真心實意地在出錢出力。秦梅香也不便同他計較這些,于是沒說什么,拉著郝文茵往仁和去了。 到了醫院,許平山和小玉麟都在外頭等著呢。屋里不時傳來呻吟。護士見了郝文茵,又驚又喜。于是郝小姐也不同他們多說,同醫生交談了一會兒,就洗手換衣服去了。 吳芝瑛很快就被推進了手術室。小玉蓉整個人已經哭得傻了:“怎么辦?jiejie出了好多血……” 秦梅香拍著他的背輕聲安慰,心里頭也慌。他們都是男人,光聽說過生孩子,親眼見著還是頭一回。只覺得除了慘不忍睹,沒什么別的詞兒能形容了。 許平山老大不高興:“不是叫你別來了么?” 秦梅香嘆氣。 小玉麟坐在邊兒上,眼神也有點兒發直。秦梅香同他說話,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把事情的經過講清楚。 因為還不到日子,而且和戲班子有合同,所以小兩口日常是照舊上臺的。好在老生的戲裝寬大,遮一遮肚子也看不出來什么。這一日演四郎探母里坐宮這一折,里頭有一句著名的“叫小番”,要在原有的調門上猝然拔一個極高的聲腔。整折戲再好,若是這里調門上不去,就算是栽了。因為難度極大,所以也是整折戲的最精彩之處。 吳芝瑛聲腔寬廣,最初紅也是紅在這一出戲,因為別人的調門沒有她高,沒有她嘹亮動聽。原本唱慣了的戲該是手到擒來的,但他們唱戲講究用丹田發力,這樣吃勁的聲腔尤其??善珔侵ョ鴳言械脑路荽罅?,這次一像往常那樣收緊腰腹拔高聲腔,就覺得腹部一痛。她忍痛唱完整場,在臺上留下了一串血腳印。 梨園里規矩多,早先唱戲的都是男子,戲園子是女人不能進的。雖然后來風氣開了,有了女伶,太太小姐們也能看戲,但很多人還是抱著老封建的一套,對女戲子始終排斥。吳芝瑛年紀既輕,又是少見的女老生,在這行里唱出名堂,本就招了許多人眼紅。偏偏捧她的都是小姐太太們,這群座兒有錢有閑,是戲園子的一大支柱,經理和班主不可能放著錢不賺。 可如今她要在后臺生孩子,那是萬萬不行的。和春班的鄭班主風寒臥病,班中左右一時無人主事。立刻有心懷叵測的人把這當作是一個來之不易的機會,當場就要把人丟出去。且人家自有道理:血房不詳,沖撞了老郎神,往后大伙兒都要沒飯吃。 老話講斷人衣飯,與殺親等同。這下本來心有猶豫的人也把心腸硬下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 外頭三九天,吳芝瑛一個臨產的產婦。這時候把人往外攆,簡直和殺人沒兩樣了。小玉蓉慌不擇路,抄起道具架上的長刀就要拼命。最后還是吳芝瑛冷靜,說走就走,容我們把東西先收拾了。 幾個好心的師兄弟幫小玉蓉雇了車,把吳芝瑛包裹得嚴嚴實實,送他們匆匆回家去。路上撞見了來給小玉蓉送年貨的小玉麟。幾個人千辛萬苦回了家,卻發現吳芝瑛的大哥大嫂上門借過年錢來了。這就簡直亂了套。 天大地大,生孩子最大。吳芝鯤支使小玉麟去請穩婆。穩婆來了,白忙了好幾個小時,眼見著吳芝瑛血越出越多,臉上已經沒人色了。穩婆說可能是難產,小玉蓉也不管她怎么說,就要把人往醫院送。 可是家里根本沒有那么多現錢。吳連瑞帶著妻子回鄉下老家祭掃去了,吳家的哥嫂上門就是來借錢,娘家已經是指望不上的了。虞冬蓉每年這個時候都回衛陽去,一時也找不到人。小玉麟別無他法,只得一路跑到秦家來找秦老板幫忙。 幾個人絮絮叨叨地正說著,有醫生出了來,說難產了,要剖腹取孩子。 小玉蓉一聽就軟倒了:“把肚子剖開,那大人還能活么?大夫,孩子我不要了,你讓我jiejie平平安安的,我給您磕頭了……”說著雙膝一跪,往地上重重一磕。 秦梅香慌忙把他拽?。骸熬褪且让庞写讼虏摺?/br> 許平山真是看不了小玉蓉的窩囊樣子,當即大手一揮:“該怎么辦怎么辦,您瞧著來吧,把大人救回來了就成?!?/br> 他往那兒一站,看氣派就是個能做主的樣子。醫生也不廢話,匆匆又進去了。 小玉蓉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 秦梅香心事重重地摟著他的肩,低聲安慰。 許平山閉著眼睛掐了掐鼻梁,突然不耐煩地吼道:“哭個屁!要當爹的人了,將來頂門立戶過日子,光會掉貓尿有個卵用?” 小玉蓉嚇得打了個哭嗝,把后頭一嗓子長嚎生生給憋回去了。 第31章 郝文茵醫術過硬,吳芝瑛福大命大。過程雖然驚險,好在最后母子平安。難產的原因也找到了,腹內是一對龍鳳胎,沒到日子,胎位不正。這個情狀如果是硬生,吳芝瑛只怕真的性命堪憂。 小玉蓉似乎完全沒有做父親的自覺,孩子生下來連看都沒看一眼,全副身心都在妻子身上。護士催他去把臉洗一洗——殘留的油彩還在上頭呢。他洗了臉回來,人似乎也跟著清醒點了,柔聲細氣地問吳芝瑛想吃什么,他回家去做。 所以孩子一落地,倒是秦梅香和小玉麟先抱的。一對兒雙生子似乎全無尋常早產兒的虛弱,滿樓都能聽見他們此起彼伏的大嗓門兒。秦梅香笑了:“聽這嗓子,往后要是也學了戲,包管祖師爺賞飯吃?!?/br> 孩子還小,臉蛋兒都是紅通通皺巴巴的,也瞧不出像誰多一些。小玉麟跟懷里的嬰兒大眼瞪小眼,最后憋出了一句:“真丑!” 生孩子是喜事,自有得了消息的親朋過來跟著張羅。許平山怕秦梅香不放心,特意留了個人跟著,若有事,好回來報信。 把該囑咐的都囑咐好了,許平山總算能把秦梅香往回帶了。他們出門的時候,秦梅香腳步卻頓了一下:“那是不是……苗黛仙?” 一個裹著頭巾的影子瞧了他們一眼,又匆匆低頭,進了郝文茵的辦公室。 邊上正巧兩個護士經過,竊竊私語:“……怎么又來了……” “……上回都打了一個孩子了。這回又來打胎。別的大夫不給做,見天兒地來求我們郝大夫……年紀輕輕的,真是作孽,也不想想身子壞了往后可怎么辦……” 仁和的醫生有一多半兒是洋人,大都是信教的。秦梅香聽過一點兒,他們那個信仰是反對流產的。 他沒那么好心替苗黛仙擔憂,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 許平山覷見秦梅香的神色,若有所思:“怎么著,看見人家有孩子,眼饞了?” 秦梅香搖了搖頭,平淡地回望過去:“倒是你……我瞧旁人坐到這個位子,沒有三妻四妾,也有一兒半女了……” 許平山自嘲道:“腦袋拴在褲腰上的人,有今天沒明天的?!?/br> 秦梅香靜了靜:“局勢真的那么不好?” 許平山敲著膝蓋,搖頭:“難說。十年八年也是它……你唱你的戲就得了,管那么多呢?”他轉向秦梅香:“不管到時候怎么著,我總有辦法護你周全就是了?!?/br> 秦梅香默然片刻,低聲道:“蓉官兒的事,多謝你?!?/br> 許平山一笑,意味深長道:“別急著謝,這些我可是要一一討回來的?!?/br> 秦梅香嘆了口氣,微微嗔了他一眼。 年底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是年關。這一年,初一的開臺戲,跳加官的是小玉麟。他勾了臉,把財神爺大紅的戲服披掛上去,抱著碩大無比的元寶和喜幅,在臺上似模似樣地跳起來。這種戲沒有一定之規,各人表演風格不同,他索性按照自己的意思來跳。座兒只覺得今年的財神詼諧有趣,通身都是洋洋的喜氣。于是忍不住跟著他搖頭晃腦地一塊兒樂。 一年到頭,都是圖個高興。座兒高興了,戲班子也就高興了。小玉麟也很高興,最后臨跳完的時候,把大金元寶一掰,抓起里頭裝著的酥糖和蜜餞,一把一把往臺下撒。戲園子里連觀眾帶伙計都跟著去搶,搶到了甜滋滋地剝開糖紙吃一顆。嘿,還是采松齋的呢,滋味真地道。 周老板高高興興地下臺來,把元寶的底兒朝大伙兒一露——他還留了點兒。于是戲班子眾人熱熱鬧鬧地把這些糖果分而食之——圖吉利嘛。 秦梅香看見小玉麟抓了幾塊糖,卻沒吃,悄悄藏到衣兜里了。四目相對,小玉麟仿佛有點不好意思。秦梅香了然一笑,翩然上臺去了。 開臺戲都在過年的時候,圖彩頭,圖熱鬧,圖大吉大利。所以上的都是什么《八仙賀壽》《天姬送子》《龍鳳呈祥》一類能討口彩的戲。這種戲場面都拉得挺大,戲班眾人扮完一個扮下一個,忙得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把這一天的戲全部演完,登時就有人感嘆:“這才歇了幾日啊,又一年!” 旁人打趣道:“沒個歇才是好的。真讓你歇了,你就又要感慨——怎么老是歇著?” 眾人都善意地笑起來。 曹班主在那兒和小玉麟說話:“……你師父怎么說,長坂坡能不能演?” 小玉麟搖頭:“師父說我演不了,不過演演《連環套》還是行的?!?/br> 曹班主沉吟片刻,嘆了口氣:“總想把你同秦老板往一塊兒湊湊,撘一出戲,可總也湊不成。罷了?!比缃窀鱾€戲班都鉚足了勁兒上戲,班主整日地琢磨演什么才好??偟迷诟鱾€地方想法子都變一變,才能讓座兒認準了,往后常來看戲。 不過這種事一時也急不來。 大伙兒卸掉裝扮,彼此拱手說著拜年的話兒,各自回家吃年飯去了。 秦梅香等打招呼的眾人都走了,也起身準備離開。冷不丁看見小玉麟仍然坐在那兒發呆,他走過去,輕輕碰了碰他的肩:“怎么不回去?” 小玉麟有點兒黯然:“回去也就我一個?!彼昵奥犃擞荻瑯s的話,搬去了新宅。那頭只有一個做飯的老媽子。大過年的,人家給他把飯菜預備出來,就回家去了。 秦梅香嘆氣:“誰不是獨自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