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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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梅香吃飯時不講話,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直到放下筷子,才悠悠說起最近的一件閑事:“城里最近新來了一個戲班子,我和曹班主去聽過幾次,頗有幾個好的?!?/br> 虞冬榮擦了擦嘴,略想了下:“不會是一個叫和春班的吧?” 秦梅香有些驚奇:“你竟知道?!彼f著,有點高興起來:“別的也罷了,他們有個青衣,叫小玉蓉的,唱得真是好……” “再好能越過你去?” 秦梅香搖頭:“那不一樣的。一個人唱一輩子,能把一兩個角色唱到極致,就算是有成了……” 兩人正說著,徐媽撩開簾子:“少爺,七爺,有客人來了?!?/br> 是五福班的管事曹三德,領著個陌生的中年漢子。 秦梅香起身與他們見禮,虞冬榮也坐起來,笑著打招呼。他們與曹家班的人都是老相識了,曹三德也不避諱,把來意開門見山地講了。 原來那漢子就是和春班的班主,想來請秦梅香與和春班搭一出戲。 虞冬榮淡淡地在一旁瞧著,心中冷哼。燕都唱旦的名伶不少,曹小湘和楊清菡都在曹家班,論資歷論輩份都在秦梅香之上。曹慶福自己不來,只一個曹管事過來,這里面顯然大有文章。 他想到了,秦梅香如何想不到,當下婉言相詢。曹三德似乎也覺得自己這事兒不怎么光明,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地說了。 原來和春班進京賣戲,還沒等在哪個戲園子登臺,先把瑞王爺給得罪了。他們是沒什么名氣的小班子,連著演了幾場都被人攪合砸了。燕都名伶云集,戲迷口味何等刁鉆。一傳十十傳百,還沒待如何,戲班子的名聲就先壞了。票買不掉,眼瞅著要入冬了,一班老小都要遭罪。無奈之下,只得四下活動,想找個名伶搭戲,救上一救。 瑞王爺其人,乃是舊貴族在新社會里混得如魚得水的典型。他有權有錢,慣愛在梨園行里逞風流。只是這風流說穿了,實乃是欺男霸女的齷齪事。 秦梅香一聽這個名字,半晌都沒說話。他也被迫陪過瑞王爺,但那是沒法子的事。如今若要他上趕著去趟渾水,觸霉頭,他是不愿意的。 虞冬榮也有了氣,皮笑rou不笑道:“曹管事啊,你也曉得,秦老板最近忙得很,不光與你們曹家班搭戲,還有一出新戲要上。我來這兒才幾個鐘頭啊,聽他咳嗽就沒歇過?!闭f罷拿眼去瞟秦梅香,秦梅香會意,立刻捂嘴咳嗽了幾聲。 曹三德陪笑不已,和春班的鄭班主也是涕泗交流,苦苦哀求。 秦梅香被他們纏得有些躊躇。他欠著曹家班天大的人情,按說無論何事都不該推拒的。知恩圖報,這是做人的本分。 虞冬榮看出他的心思,不禁有些嘆息,但萬萬不樂意秦梅香自己吃這個大虧:“秦老板獨自一個兒,只怕撐不起這一場戲……” 曹三德見事有轉機,立刻開口道:“絕不用曹老板一人來撐,也請了許多旁的名角兒?!眻罅藥讉€名字,確實都是各自行當里響當當的腕兒。 虞冬榮意興闌珊:“得了,那就這么著吧,我替秦老板做主了??捎幸稽c,到時候這些角兒少了一個,秦老板也是不能登臺的?!?/br> 曹三德再三拍胸`脯保證。鄭班主打量著虞冬榮和秦梅香的臉色:“小玉蓉和小玉麟都在外頭,想讓秦老板給說說戲……” 虞冬榮一愣,看了曹三德一眼。曹管事臉上浮現出幾分尷尬的神色:“上回秦老板過去,說是抽空想指點小玉蓉……” 秦梅香也反應過來,平靜地笑了一下:“是有這回事,讓徐媽帶他們先吃點兒東西吧?!?/br> 不速之客終于走了。虞冬榮很沒樣子地歪倒下來:“得,我就說,小班子上不得臺面?!编嵃嘀鞯囊馑己芮宄?,說戲是假,送美是真。這是讓虞冬榮也出把力的意思。 “老狐貍。算計到我頭上了?!彼麌@著氣罵道。 秦梅香斜了他一眼:“你不就好這個么。見了美人,路都走不動?!?/br> ”說得我像個色鬼似的?!庇荻瑯s嘟囔道:“我什么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么?”嘟囔完,在榻上滾了幾滾,哀嘆道:“我這是什么命啊。明明是個懶鬼托生,結果一天到晚,忙得不得清凈?!彼钦娌辉敢馊ズ腿鹜鯛敶蚪坏?,但說不得,為了秦梅香,怎么也得硬著頭皮去敷衍一番了。 秦梅香哪有不知道的。饒是滿腹心事,也給他說得樂了:”頭一回見人自個兒說自個兒懶鬼的。今兒我沒戲,讓徐媽去買點兒好吃的,陪你喝個酒吧?!?/br> 虞冬榮又高興了:“就等你這句了。哎呦呦,我要吃八寶豆腐和吊爐鴨子,還有醬爆rou絲抓炒魚片蔥爆羊rou……” 秦梅香假裝板起臉來:“就知道吃!” 虞冬榮打了個呵欠:“你又不是頭一天認得我?!笨匆娗孛废憧嚥蛔⌒α?,虞七少爺也笑了:“該歇歇,該吃吃,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著呢。你啊,也別老把自己繃那么緊。你才二十,往后還有三四十年要紅呢?!?/br> 秦梅香低頭,眼神溫柔:“嗯,我知道?!?/br> 是五福班的管事曹三德,領著個陌生的中年漢子。 秦梅香起身與他們見禮,虞冬榮也坐起來,笑著打招呼。他們與曹家班的人都是老相識了,曹三德也不避諱,把來意開門見山地講了。 原來那漢子就是和春班的班主,想來請秦梅香與和春班搭一出戲。 虞冬榮淡淡地在一旁瞧著,心中冷哼。燕都唱旦的名伶不少,曹小湘和楊清菡都在曹家班,論資歷論輩份都在秦梅香之上。曹慶福自己不來,只一個曹管事過來,這里面顯然大有文章。 他想到了,秦梅香如何想不到,當下婉言相詢。曹三德似乎也覺得自己這事兒不怎么光明,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地說了。 原來和春班進京賣戲,還沒等在哪個戲園子登臺,先把瑞王爺給得罪了。他們是沒什么名氣的小班子,連著演了幾場都被人攪合砸了。燕都名伶云集,戲迷口味何等刁鉆。一傳十十傳百,還沒待如何,戲班子的名聲就先壞了。票買不掉,眼瞅著要入冬了,一班老小都要遭罪。無奈之下,只得四下活動,想找個名伶搭戲,救上一救。 瑞王爺其人,乃是舊貴族在新社會里混得如魚得水的典型。他有權有錢,慣愛在梨園行里逞風流。只是這風流說穿了,實乃是欺男霸女的齷齪事。 秦梅香一聽這個名字,半晌都沒說話。他也被迫陪過瑞王爺,但那是沒法子的事。如今若要他上趕著去趟渾水,觸霉頭,他是不愿意的。 虞冬榮也有了氣,皮笑rou不笑道:“曹管事啊,你也曉得,秦老板最近忙得很,不光與你們曹家班搭戲,還有一出新戲要上。我來這兒才幾個鐘頭啊,聽他咳嗽就沒歇過?!闭f罷拿眼去瞟秦梅香,秦梅香會意,立刻捂嘴咳嗽了幾聲。 曹三德陪笑不已,和春班的鄭班主也是涕泗交流,苦苦哀求。 秦梅香被他們纏得有些躊躇。他欠著曹家班天大的人情,按說無論何事都不該推拒的。知恩圖報,這是做人的本分。 虞冬榮看出他的心思,不禁有些嘆息,但萬萬不樂意秦梅香自己吃這個大虧:“秦老板獨自一個兒,只怕撐不起這一場戲……” 曹三德見事有轉機,立刻開口道:“絕不用曹老板一人來撐,也請了許多旁的名角兒?!眻罅藥讉€名字,確實都是各自行當里響當當的腕兒。 虞冬榮意興闌珊:“得了,那就這么著吧,我替秦老板做主了??捎幸稽c,到時候這些角兒少了一個,秦老板也是不能登臺的?!?/br> 曹三德再三拍胸`脯保證。鄭班主打量著虞冬榮和秦梅香的臉色:“小玉蓉和小玉麟都在外頭,想讓秦老板給說說戲……” 虞冬榮一愣,看了曹三德一眼。曹管事臉上浮現出幾分尷尬的神色:“上回秦老板過去,說是抽空想指點小玉蓉……” 秦梅香也反應過來,平靜地笑了一下:“是有這回事,讓徐媽帶他們先吃點兒東西吧?!?/br> 不速之客終于走了。虞冬榮很沒樣子地歪倒下來:“得,我就說,小班子上不得臺面?!编嵃嘀鞯囊馑己芮宄?,說戲是假,送美是真。這是讓虞冬榮也出把力的意思。 “老狐貍。算計到我頭上了?!彼麌@著氣罵道。 秦梅香斜了他一眼:“你不就好這個么。見了美人,路都走不動?!?/br> ”說得我像個色鬼似的?!庇荻瑯s嘟囔道:“我什么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么?”嘟囔完,在榻上滾了幾滾,哀嘆道:“我這是什么命啊。明明是個懶鬼托生,結果一天到晚,忙得不得清凈?!彼钦娌辉敢馊ズ腿鹜鯛敶蚪坏?,但說不得,為了秦梅香,怎么也得硬著頭皮去敷衍一番了。 秦梅香哪有不知道的。饒是滿腹心事,也給他說得樂了:”頭一回見人自個兒說自個兒懶鬼的。今兒我沒戲,讓徐媽去買點兒好吃的,陪你喝個酒吧?!?/br> 虞冬榮又高興了:“就等你這句了。哎呦呦,我要吃八寶豆腐和吊爐鴨子,還有醬爆rou絲抓炒魚片蔥爆羊rou……” 秦梅香假裝板起臉來:“就知道吃!” 虞冬榮打了個呵欠:“你又不是頭一天認得我?!笨匆娗孛废憧嚥蛔⌒α?,虞七少爺也笑了:“該歇歇,該吃吃,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著呢。你啊,也別老把自己繃那么緊。你才二十,往后還有三四十年要紅呢?!?/br> 秦梅香低頭,眼神溫柔:“嗯,我知道?!?/br> 第3章 虞冬榮是少爺。像絕大多數少爺一樣,他熱衷于吃喝玩樂。只可惜這世道由不得他光是一味地享福。 平心而論,他就是累過天,其實也比不上升斗小民討生活那般艱辛。但是虞七少爺就是覺得自己累著了。一大家子的開銷都是他賺,哪怕他私開的小賬上日進斗金他也覺得自己累,因為他是賣力氣的那個,旁人都是坐著享福。 他無數次把這個同秦梅香抱怨。然而秦老板只是好脾氣地笑笑,這笑說安撫也行,說別的也行,乃是禮貌至極的那種笑法。但七少爺也沒有別人可以說,畢竟他也曉得此乃一種名為矯情的病。他曾經向姚三小姐大吐苦水,結果反倒被三小姐吐回來的苦水淹沒。虞冬榮只得灰溜溜地在姚小姐跟前閉上嘴。 秦梅香實在是個好的聊天對象,因為虞冬榮在他面前可以不必顧忌什么。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他說著,對方聽著。不過秦老板偶爾開腔,講個一句半句,很能趕在點子上。于是虞七少爺就有更多的話可說了。 七少爺吃著菜喝著酒,順便把這十天半個月的雞毛蒜皮都事無巨細地撿出來嘮叨了一番。他心里舒坦,口腹之欲滿足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秦梅香已經睡著了。 虞冬榮搖搖晃晃地把人抱起來,放平在榻上。因為喝了酒,秦梅香的臉上多了幾許恰到好處的艷色;又因為毫無防備,引人頓生綺念。虞冬榮平生見過許多美人,但美到秦梅香這份兒上的,說真的,屈指可數。虞少爺盯著他猛瞧了一會兒,然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床伴易有,知己難得。這上頭他還是拎得清的。 于是他只得頗不情愿地起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叫徐媽進來收拾安置。 出了屋門,忽然想起白天里和春班送過來那兩個小戲子。問徐媽人呢。徐媽有些惶恐地看了虞冬榮一眼,顯然是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但這事兒輪不到她多嘴:“在西院兒的裙房呢?!?/br> 虞冬榮輕描淡寫:“今兒我睡西廂?!?/br> 徐媽局促地應了一聲,躊躇了一會兒,見虞少爺定定地拿眼望過來,沒有改主意的意思,只得去叫人了。 小玉蓉和小玉麟很快被帶了過來。他們兩個雖說被晾了小半日,可并沒有被虧待。秦家的伙食向來是很好的,掌家的方婆婆又是個厚道善心之人。那兩個少年人吃飽喝足,本來已經安心地歇下了,冷不丁被叫過來,臉上不免帶了著些避無可避的凄惶。 不過說是凄惶,其實只有小玉蓉是凄惶的。那日在周家沒瞧得太清楚。如今在燈下一看,是個頗為秀氣的男孩子。見虞冬榮望來,小玉蓉柔順又不安地笑了一下:“七爺……” 虞冬榮卻有些失望,覺得這孩子卸了妝樣貌也沒什么出挑的,不過中人之姿罷了。其實他日常身邊有個秦梅香比著,難免看誰都覺得差著一截。 可小玉麟就不一樣了。小玉麟和秦梅香的長相是兩個路數的。虞七少爺打量著他,他就冷冷地看回來。雪亮的目光直勾勾地逼人。虞冬榮脖頸兒后頭有點兒涼。這個小玉麟實在有點邪門兒。瑞王爺倒在地上的樣子還在眼前呢。說到底這一大堆破事兒都是從這小戲子身上惹出來的。 但虞七少爺還是笑起來,這才有意思么。再說了,都送過來了,不要白不要。 他沖小玉蓉和氣地點點頭:“你回去吧?!?/br> 小玉蓉躊躇了一下,偷眼去看小玉麟。小玉麟瞟了他一眼,聲音像金石般脆硬:“大老爺讓你回去?!?/br> 小玉蓉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只得一步一回頭地出去了。 屋里靜了一陣兒。虞冬榮若有所思:“會么?” 小玉麟低頭,聲音平靜:“會?!钡荻瑯s還是聽出了那里頭的不甘心。 這就得多花點兒心思了。 他問一句,小玉麟答一句。不問,就沒話了。鳳月手段一概沒有,曲意逢迎半點不會。虞冬榮叫他上床來,他就木頭樁子似地坐過來,脊背筆直,一副引頸橫刀,慷慨赴死的模樣。 虞冬榮心說好歹臉是好的,木一點就木一點吧。于是把他往懷里摟,握著他的手揉來捏去。小玉麟掌中粗硬,都是繭子。見虞冬榮湊近,扇子似的睫毛顫了顫,垂了下去。雙眼皮的痕跡細而清晰,仿佛是工筆畫上去的。 虞冬榮打量著他薄瓷似的肌膚和精致如畫的眉眼,還有那一管挺拔的鼻子,最后目光落到那薄薄的唇上去。他伸出手指,輕輕上去蹭了一下。小玉麟的臉色更白了,額上一根細細的青筋跳了起來。 一樣的十六七,武生和男旦到底有些不同。但這種不同法顯然是過了。虞冬榮一面摸貓似地摸他的肩和背,一面問東問西,最后問他陪沒陪過人。小玉麟眼里有一閃而逝的厲色:“陪過?!?/br> 虞冬榮一直留心著他臉上的神情??吹竭@個眼神,心里徹底涼了。小玉麟似乎也知道不妥,悄悄把頭低下了。 虞七少爺有點牙疼。他沒處出火,小玉麟又真的好看。這本該是個良宵。風月場里有些欲擒故縱,欲拒還迎,說到底都是情趣。想他好歹是一個爺,有錢有勢,年少英俊,待人也是個溫柔可親,想扒上他的姑娘相公少說也能排一條街。 性子擰成小玉麟這樣的,他真還是頭一回見。耐心萬分的哄了大半天,一點兒要化的模樣都沒有。哪兒是冰啊,怕不是茅坑里的石頭。 這就真沒什么意思了。虞七少爺又不是瑞王爺那種喜歡強來的。但到底有點帶了氣,覺得自己被耍了。虞冬榮看著和氣,其實骨子都里是商人重利的本性,斷斷不肯白吃啞巴虧:“得啦,回去吧。就和你們班主說,他那事兒我出不上力,你們和春班自求多福吧?!?/br> 說著起身,去倒水喝。磨了這半天,口干舌燥,心里有火。他有點兒后悔,想著還不如讓小玉蓉留下呢。一個不太好的,總比沒有好上那么一點兒。 他喝了水,回頭發現小玉麟還在床上坐著。兩只手絞得緊緊的。 虞冬榮知道今日沒戲,那點兒耐心已經徹底告罄,聲音里就帶了幾分懶洋洋的不耐煩:“怎么著,還等八抬大轎抬你出去???” 小玉麟起身,頭埋得很低。虞冬榮皺眉瞧著他,卻見這少年人猛地一扯扣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個精光。 這下輪到虞冬榮傻眼了。 小玉麟瘦歸瘦,可并不是弱不禁風的那種瘦法。他的身子有種稚嫩的精悍?;蛟S是因為吃得差,并不如何健壯,但帶著少年的勃勃生機。新舊的瘀傷散落其上,又有幾分惹人心疼。 虞冬榮身上一下子就熱了。但他心里還是冷靜的:“你真樂意?我可不想當第二個瑞王爺?!边@話說著是試探,其實有幾分威脅的意思。 小玉麟竟然聽出來了。他抬頭看著虞冬榮,有點挑釁似的:“大老爺用不著害怕,我們一班子老小的性命都在你手上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