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然后呢?他此時什么都沒做,又是朝廷任命的官吏,你打算羅織什么罪名安在他頭上?只要不是死罪,又或者布局擒拿失敗,讓他逃脫了,他回來報復,我們又能防備他到幾時?!” 文成周冷然道:“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兩全其美豈是那么容易,如今不是魚與熊掌能否兼得之勢,而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孟二郎處置稍有不慎,就是文家大禍臨頭,你不愿勸他,但若是家中任何一個人因此出事,你定會抱憾終身!” 文玹雖心有不甘,卻無話可駁。 文成周又問她:“你可有途徑傳信給他?” 文玹差點脫口而出說阿瑩,及時剎住,搖搖頭。 文成周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從筆掛上取下一支狼毫小蘭竹遞給她,一邊道:“你寫封信,由我來給他?!?/br> 文玹訝然:“這么急?這一切都是我的推測,古二也未必會去威脅他?!彼€想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有沒有更好的兩全之策呢,沒想到爹要她當場就寫信,根本不給她考慮或猶豫的機會。 “防患未然強于亡羊補牢,若是等他告訴端王就來不及了?!蔽某芍艿暤?,將筆遞到她手里,“寫吧?!?/br> 文玹提著筆卻半天無法下筆,這信要她怎么寫? · 七月初八清晨,位于東京內城南隅的國子監門口,陸續有幾輛馬車停下,從車上下來的都是錦衣羅袍的年輕郎君,身后都跟著數名書僮或小廝。書僮或小廝手中提著書袋、茶水點心、替換衣物等等,還有自帶枕頭的。 國子監門前這條街就叫學院街,街道上亦有著棉布袍的年輕郎君,自己背著行囊書袋與干糧,三兩結伴地步行而來。 六月底的三舍法第一考之后,國子監首次有七品以下的官員子弟甚至平民子弟進入就學,這是本朝開國以來頭一回,亦是有史以來的頭一回。 因此文成周在貧寒學子以及較低品級官員子弟中名聲遠播,這些因他才有機會進入國子監就學的學子,雖然從未經他授課,卻都尊稱他一聲文師。 孟裴下了車,進入國子監,正要去廣知殿,卻被守在門口的張主簿叫住了:“孟公子,文相公找你過去?!?/br> 孟裴不禁訝異,向其問清文相所在,便朝后院進賢亭而去,進賢亭正北立著七座御制圣諭碑,兩側廂房則為判監事、祭酒辦公之處。 今日是國子監生分為上、內、外三舍后的第一天,有不少學子首次進入國子監就學。祭酒與司業、主簿都在前院廣知殿,待諸生齊集之后,就由祭酒向諸生宣講國子監內各項學規,以及施行三舍法后每月私試,每年公試,隔年舍試的具體施行辦法,因此整個后院里空蕩蕩的,根本看不到人。 孟裴到了東廂前,見門敞開著,仍是輕輕敲兩下門,叫了聲:“文相公?!?/br> 里面傳來文成周的聲音:“進來吧?!?/br> 孟裴剛跨進門去,又聽見一聲:“關門?!辈挥X眉梢一跳,知道恐怕文相公要對他說的話不是學業相關的事,便讓成然留在門外。 果然行過禮之后,文成周便遞給他一封信。孟裴打開一看,立即便認出是文玹的字跡,頓覺驚訝無比,抬眸迅速地看了眼文成周,卻見他一臉淡然,什么都瞧不出來。他心中滿是疑慮,又有些許不安,便即低頭看信。 文玹在信中寫,她擔心古二會去找他,要他別阻撓其復仇,想問他是否確有其事,若是,他又準備怎么應對?接著她又勸他,說世子引狼入室,即使事發,也是自作自受,不能怨怪別人,他若是置身事外獨善其身,并沒有什么不對。最后她說,希望他能慎重對待此事,她不愿見家人因此事而受傷害。 只是這些字跡,并不像她以往所書文字那般流暢果決,頓挫起伏皆力透紙背,反而一筆一劃都顯得猶豫不決,軟弱無力,且越到后面越是明顯。就像是她在書寫時,自己內心也猶疑難決。 又或者,是被人逼著寫的。 孟裴抬眸看著文成周,默默不語。 文成周見他臉上神情已知文玹猜對了,古二已經去找過他,便問道:“你打算如何做?” 孟裴沉吟道:“還請文相公放心,小侄不會輕舉妄動,但畢竟此事牽涉到小侄的父兄,甚至整個王府,若要小侄置身事外……” 文成周打斷了他:“即使古二以阿玹以及文家人的安危相脅,你仍是毫不在意嗎?” 孟裴不由蹙眉,否認道:“文相公,我絕非毫不在意阿玹或是文家人的安危,但此事并不僅僅牽涉到文家?!?/br> 文成周冷聲道:“文家只要有任何一人,因你貿然行事而受傷害,阿玹或許不會怨你,但她定會悔恨自責!而我也絕不會原諒你!不會允許你再見她哪怕一面!” 孟裴搖頭道:“文相公不必以此要挾,在古二出現之前,你就沒有允許過。在古二出現之后,即使我照這封信里說的去做了,你也不會對我假以辭色的?!?/br> 文成周淡淡笑了笑:“那倒未必?!?/br> 第107章 孟裴聞言一愣, 看著文成周,心頭一時驚一時喜,紛亂來去的都是“那倒未必”四個字。 文成周起身走近他, 將手放在他肩上, 壓低了語調, 語氣關切:“我本來不喜阿玹與你相見,一方面是她年紀尚小, 另一方面也是因你與世子相處不睦, 而世子氣量狹隘,若她真的嫁給你, 吉兇難料, 前途難卜, 作為父親,我又怎可能放心?” “可眼前卻有轉機,所謂福禍相依,古二此事若利用得好,便是福不是禍。我勸你置身事外,是因為一旦事發,世子犯了大過, 極有可能被重責甚至被廢。那反倒是你的機會了?!?/br> 孟裴不可思議地望著文成周, 難以置信自己竟然聽到了這番話。 他如果利用此次機會, 踩著孟赟上位,文相才可能首肯阿玹嫁與他么? 眼前的文相公,是將阿玹與世子之位作為利誘, 逼迫他就范么?這樣的作為,和古二又有什么區別? 他從未想到,文相公竟然是這樣的人!這一番赤.裸裸的威逼加上利誘,把他當成什么人了?又把阿玹當成什么了?! 即使在他救回文瑜,卻仍被冷遇的時候,他也沒有對文成周生過任何的不滿與怨憤;即使在文玹因翻墻出來見他,而被責以家法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憤怒過! 他心中不僅是憤怒,更有對文成周為人的鄙薄,不自禁攥緊了雙手,捏在手中的信紙,亦隨之皺了起來。 為了按捺心中的激憤怒意,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低頭看著信,白紙黑字,是她親筆所書的一字一句,雖是被逼無奈,但通篇數百字里,卻有四個字是與眾不同的,這四個字或是少了一點,或是有筆劃沒寫完就提早收筆了。 連成一句便是——遵從本心。 孟裴一遍遍看著這四個字,終于艱澀地開口:“文相公,我不能……答應你?!?/br> 文成周冷冷看了他半晌:“信給我?!?/br> 孟裴將信還給他,文成周走回桌邊,點起案頭的燈,將信點燃,看著它燒盡了,才回身,語氣冰冷地問道:“你不肯置身事外,那么你準備怎么辦?” 孟裴深深吸了口氣,將心頭的憤怒壓下,盡可能用平靜的語氣道:“幾個月前我已經派人去往金州查古二的過去,昨晚又再加派人手,趕赴金州,若是能查明他仇家是誰,也就能知己知彼。同時我也加派人手在文府附近,保護文府上下出入安全。今日回府后,我會稟明父王此事,與父王商量對策,一舉將古二拿下?!?/br> 文成周追問道:“若是拿下了如何處置,若是擒拿失敗給他逃了又怎么辦?” 孟裴昨夜里已將此事利害關系考慮透徹,便不假思索道:“他會以阿玹威脅我,只是想借端王府這條路去接近仇家,一旦他發現自己再無半點機會利用端王府,再傷害文家人也就失去了意義。但我若是因為他的威脅而退縮,放任他為所欲為的話,他并不會就此罷休,反而會得寸進尺,不斷以阿玹要挾,甚至逼迫我來幫助他復仇,到時候,事態只會變得更為棘手?!?/br> 文成周哼了一聲:“你倒是為自己考慮頗多,如果他感到復仇無望,傷害文家人作為報復怎么辦?” 孟裴不自禁捏緊了雙手,連連做了幾次深呼吸才道:“只要古二還能自由來去,對阿玹以及文家人來說永遠都是威脅,我是不愿阿玹一再被作為人質脅迫,才會如此應對的。我也知道文相公擔心家人安危,我會懇求父王,多派部曲護衛文相公全家,而不僅僅是阿玹,還請文相公放心。古二畢竟勢單力孤,即使在京中有同謀,數量不會很多。我亦不會輕易打草驚蛇,只有在確保文家人安全的前提下,才會對古二動手?!?/br> 文成周淡淡地看著他:“你若是將此事與端王相商,不管他做出何種決定,你都要來告訴我?!?/br> 孟裴本以為自己拒絕文成周的建議,他會勃然大怒,沒想到他只是平靜地問自己準備如何應對,并讓自己向他通消息,錯愕了一下才答應道:“自該如此,明日文相公可會來國子監?” 文成周點點頭道:“下朝后處理完重要公務,我就會過來?!?/br> “如此,明日我會來告知文相公相關進展?!泵吓嵴f完后行禮告辭。 文成周點點頭,看著房門輕輕合上,嘴角微彎,謹守本心……若阿玹在信中留的是別的話,他給孟二郎看的就是另一封信了。 孟裴推門出去,陽光燦爛而耀目,他不覺瞇了瞇眼。不遠處傳來清亮而悠揚的鐘聲,三下鐘聲敲過,直講就要開始今日的授課了。 他加快腳步走出進賢亭,走到院門邊時不由回頭望了眼自己方才走出的那道門,忽然覺得,今日這次對談,比三舍法的第一次考試,還要難上千百倍。 · 夏末傍晚的夕陽,仍帶著灼灼熱意,端王府的女使們澆完花,便將多余的清水均勻灑在游廊與院子里,以消暑熱。 一名年輕女使起了玩心,淘氣地將水灑在同伴身上,那名被灑了水的女使假裝氣惱,亦將水灑回去,卻不料被她躲過,反而淋到了另一名女使身上,引來一聲帶著嗔意的驚叫。 這幾名澆花女使都不過十五六歲,正是愛玩的年紀,立時嬉笑玩鬧起來。 正鬧得興起,其中一名女使忽見孟裴遠遠過來,急忙提醒同伴,幾名侍女慌忙停止嬉鬧,紛紛放下手中水瓶或水盆,粉臉漲紅,緊張不安地向他行禮問安。 孟裴微微頷首,毫不在意地穿過廊柱與地面上滿是淋漓水痕的廊子,向騰璜閣而去。 孟煬正在書房內寫信,見他過來抬眸看了他一眼,微笑問道:“上舍生的第一日過得如何?” 孟裴淺笑道:“尚可?!?/br> “所學經義策論是否比以往艱深?” “確實要難一些?!?/br> 孟煬又看他一眼,擱下筆,摒退房中侍候之人,隨后道:“說吧!” 孟裴神色變得凝重起來,將與古二有關之事源源本本,從頭到尾都說了一遍。 孟煬聽他說到昨夜古二以文玹相挾,不由訝然:“他為何會以文相公之女……”說話間見孟裴神色微窘,臉頰發紅,頓時恍悟,不禁大笑起來,“原來如此!” 他笑了幾聲,又不屑地哼了一聲,傲然道:“螻蟻之輩,鼠目寸光,竟癡心妄想利用端王府來達成其目的,簡直可笑!居然還敢威脅于你,真以為這樣一來就能為所欲為了?” 孟裴卻沒有孟煬那么輕松:“父親,我答應文相公,不可輕舉妄動。古二也可能會對文小娘子之外的文家人下手,又或者他另外留有后手……” 孟煬朗聲大笑起來:“保護媳婦自然是義不容辭之責!更何況文相又是圣上倚重之臣,怎能讓他家里出事?” 孟裴被他這話說得面紅耳赤:“父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你不要這么說?!?/br> 孟煬笑著道:“文家長女我倒是從未見過,就是被山匪張大風搶去做義子的那個?” 孟裴點點頭,又急忙道:“但她沒沾染半點匪氣,只是比起尋常小娘子來更有主見,又極有靈氣,聰慧而善解人意……” 他連著說了幾句,忽見孟煬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頓時臉一紅,住嘴不言。 孟煬道:“正好借著此次機會見見她,也好了解一下胡覺義其人?!?/br> . 文玹這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其他課目也就算了,她勉強還能應付,但到了練琴之時就不行了。在夏先生指導下練了數月,她的琴藝本來大有進展,然而心緒之繁雜,在琴音中亦有體現,她今日所彈之曲,完全失卻了寧靜悠遠的韻味,她自己卻絲毫不覺。 夏先生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戒尺突然在桌上重重一敲。 文玹一驚,停了下來,不解地看向她。 夏先生冷冷道:“心不在此,再練無益,今日不用彈了,明日加練一個時辰?!?/br> 文玹低頭道:“是?!?/br> 送走夏先生后,她將先生留的功課做完,接著再臨字帖。 直到天色昏黃,日影偏斜,才等到文成周回來。文玹沒帶阿蓮,只身來到前院正堂。 文成周正與盧筱說話,清俊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見她出來了,便問道:“今日功課都做完了?” “大部分做完了,但仍有疑問難解,就等爹回來,好向爹爹請教了?!?/br> 文成周輕輕點頭:“書房去說?!闭f完看向盧筱。 盧筱微笑道:“晚飯還有一會兒才好,你們去吧?!?/br> 父女兩人進了書房,關起門來。文玹便急不可耐地問道:“爹,他看了信嗎?他……愿意嗎?” 文成周淡然道:“他拒絕了?!?/br> 文玹松了口氣,她雖在信中留下密語,但僅僅留下了“謹守本心”四個字,因她并不想影響或改變孟裴的想法。 雖說從以往她對他的了解來看,他不是會選擇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孟赟被古二利用,甚至連整個端王府可能被牽連也不顧的無情無義之人,但她也怕他會在文成周的施壓之下,被迫答應置身事外,得知他拒絕了,她才終于定下心來,便又急急追問:“他是怎么說的?” 文成周把孟裴應答的那番話盡數告訴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