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阿蓮回道:“孟公子就在前面,若是文小娘子收拾好了便可以上路了?!?/br> 文玹聞言正要去拿行李,阿蓮已經搶著拿起包袱提在手里,她便空著兩只手出了門。 她們穿過小院,從邊門出了署衙。街邊停著四輛黑漆馬車,車廂高大,漆色閃亮,但無華麗裝飾,拉車的馬雖然高大神駿,卻也無甚裝飾。 馬車邊立著的頎長少年,一身淺青色竹葉紋直裰,外罩月白半臂。聽見她們出來的步聲,他回過身來,眉目舒朗,光映照人,正是孟裴。 他微笑道:“你倒是挺快的?!?/br> 每回和幾個姊妹一同出去,少說都要等上半個多時辰,才見她們姍姍而來,說不定走到門口了還會想起忘帶什么了,又著人回去取的,沒一個時辰不能順順利利出門。 后來他再是不得已,要與她們一起出門的,就索性遲一個時辰,或是提早一個時辰告訴她們,倒是剛剛好。 文玹哪知他想什么,只笑笑道:“我怎敢讓孟公子久等?!?/br> 她接著又道:“孟公子,我自小長大做什么事都是靠自己來,并不需要人侍候,也不習慣人侍候,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往返費時,不如讓阿蓮留下吧?!?/br> 孟裴搖頭道:“正是因為路途遙遠,我帶的隨行又都是男子,我才替你雇了女使,一路上總有用得著的時候。你如今身份不同,還是早日習慣起來的好?!?/br> 文玹見他不肯讓阿蓮留下,更能確定阿蓮是他找來監視自己的,也就不再多說什么。 · 一行人清早出發時,天色便陰沉沉的,出發沒多久就下起雨來,且雨越下越大,根本沒有要停的意思。 文玹坐在車里,聽雨點“噼噼啪啪”地打著車頂與車壁。為防止雨水撲進來,車窗都關上了,車廂里點著燈,仍顯昏暗。 又行了一段路之后,她察覺到馬車停下來了,外面有人說話,但在雨聲中聽得并不分明。她把馬車門開了一道細縫,隔著雨簾瞧見幾幢民房,才知他們已經離開官道,停在一個村落里。 不一會兒成然過來,請她們下車,說是雨勢太大難以前行,只能暫時停留于此,等雨小了或停了再走,說完又遞過來油衣笠帽與水履。 阿蓮拿著油衣要替文玹披上,她卻拒絕了,接過來自己穿上,再把笠帽戴好,將兩頭的細繩在下巴上系好,再套上木屐一般高底的水履,將繩子在腳背與腳腕上綁緊。 阿蓮眼瞅著一點忙也幫不上,只好趕緊穿上自己那身油衣笠帽。 文玹穿戴好雨具便先下了車,阿蓮不及阻止,急道:“小娘子等等我?!?/br> 因雨下得頗久,地面上雨水橫流,泥濘濕滑,即使穿著水履,踩上去仍然滑溜無比,文玹回頭提醒阿蓮:“地上都是泥水,滑得很,你小心些?!?/br> “哎。多謝小娘子提醒?!卑⑸彺饝艘宦?,但她急于下車,步子邁得大,一步下去仍是踩滑了,頓時往后直摔。 文玹正瞧著她呢,見狀邁上一步伸手拉住她。阿蓮緊緊抓住她的手才免于摔到泥水里去。 阿蓮借力站直時,文玹趁機捏了捏她的手,只覺她手上肌膚略顯粗糙毛刺,但卻不是練武之人那種帶著薄繭的手掌。 阿蓮狼狽地把笠帽扶正,帶著愧意連聲道謝:“謝謝呀,是該由我照顧小娘子的,卻反倒叫小娘子照顧了,真是,哎……” 文玹倒笑了:“沒摔著就好,走吧?!?/br> 她一抬眼瞧見孟裴已經從前面走過來了,正微笑地望著她們,便斂了笑容,淡淡道了聲:“孟公子?!?/br> 孟裴已經習慣了她的疏離與若有似無的敵意,對于她態度的變化倒也不覺為奇,只道:“走吧,歇腳處就在前面。只不過走起來要小心些,別再滑倒了?!?/br> 阿蓮頗為窘迫地應了聲:“是?!?/br> 眾人來到一家農戶的大院里,車夫與其他隨行在屋檐下或牛棚的檐子下避雨,孟裴與文玹、阿蓮脫下斗笠與油衣進屋,迎接他們的是對樸實的中年夫婦,肌膚黧黑,穿著粗布短襖與棉褲。 中年男子熱忱地把他們向里面迎,一面道:“貴客臨門,快請坐,快請坐。哎這雨下得也太大了,這時節下那么大的雨還真是少見哪?!庇只仡^對婦人道,“還不去燒點熱水?” 婦人應了,轉身入內。中年男子說自己是本地的保正,姓石,陪他們坐著聊了會兒,他媳婦便端上兩碗熱湯水,里面沖了紅糖與姜絲。 文玹自幼習武,并不畏寒,接過姜湯后禮貌地道了謝,正要放在桌上,轉眼瞧見站在一旁的阿蓮,見她臉色發白,還在輕輕顫抖,衣裳也是半濕的,想起之前她差點滑倒,大概是那時候雨水從她油衣領子灌進去了,打濕了衣裳,這會兒顫抖應是因為冷的緣故。 文玹便把姜湯遞給她:“我不喜生姜味道,也不冷,你趁熱喝了吧?!?/br> 阿蓮先是擺手道:“不,不用了?!币娢墨t不是說說,真把碗遞過來了,只好伸手接住,“多謝小娘子了?!?/br> 孟裴亦不喝姜湯,只與石保長談些當地氣候與農務灌溉等方面的話題。文玹聽得新鮮,心想這姓孟的倒也并非只知詩書,不通實務的官家子弟。 他們在屋里說話,外面的雨卻是越下越大,到了午間時分,雨大得甚至連說話聲都聽不清了。 石保長留他們用午飯,又道:“這是老天爺在留客呢!這么大的雨不好趕路,你們今晚還是在我們這兒住一宿吧?!?/br> 孟裴便點點頭:“如此勞煩石保長了?!彼S行的人多,石保長家里住不下這么些人,便在午后去村里找了幾戶家里有較多間房的人家,安排所有人住下。 石保長媳婦替文玹清理出一間屋子,鋪上干凈被褥,她便與阿蓮睡在里面。 · 夜深時雨仍在下。 文玹在睡夢中忽然驚醒,張眸看看周圍,漆黑一片,外面是嘩嘩的雨聲,但雨聲中似乎混雜有別樣的聲音。 她側耳仔細辨別,隱約聽到有人驚惶呼叫,亦有哭泣呼號之聲。她猛然坐起,伸腳穿鞋,披衣下地。 阿蓮這會兒也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揉著眼睛,睡意朦朧地問道:“小娘子怎么起來了,是要去解手嗎?” 文玹搖頭,小聲道:“噓,別說話,外面出事了,我去看看?!?/br> 第33章 雨夜中屋里尤其漆黑, 但文玹雙眼適應了黑暗,借著微光摸黑走到屋外。瞧窗外天色看不出具體時辰,但估摸應是快天亮的時候了。 阿蓮耳力不及文玹, 聽不出異樣, 但聽文玹叫她別說話, 便安靜地抿著嘴,迅速穿好衣裳跟了出來。 文玹憑著昨晚的記憶走到前面堂屋, 忽然見到堂屋另一邊有兩道黑影, 急忙停步,身后的阿蓮卻沒這反應, 一頭撞了上來, 痛得“哎呦”叫了一聲。 那兩道身影之一低聲問了句:“阿蓮?”接著又追問了一句, “可是文小娘子?” “是我?!蔽墨t低聲應道。聽出是孟裴的聲音,她稍微松了口氣,再看他身后高大身影,定是成然了。便知道他與成然也是一樣,醒來聽見外面的哭叫聲,這才出來查看的。 讓她覺得詫異的是,他們也沒有點燈, 與她一樣摸著黑出來。她是自從逃出大風寨后就習慣了, 有點風吹草動便警覺提防, 他們又是在提防什么,或說是誰? 忽而墻上有光影晃動,她往后面看去, 見石保長一手舉著油燈,一手拽著肩上披著的襖子走了出來??此麧M臉茫然納悶的神色,顯然也一樣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 文玹走到門口往外看,隔著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什么都瞧不見。 孟裴也走了過來,立在她身邊??藿新暵犉饋韽奈髂戏较騻鱽?,距此處并不遠,應是村落里的人家。 石保長披起一件蓑衣道:“天還早,幾位回去再歇會兒吧,我去那頭看看出什么事了?!?/br> 孟裴卻道:“聽動靜不是小事,我也過去看看?!闭f著吩咐成然準備雨具。 文玹不是肯留在原地等消息的人,便接著道:“我也去?!彼仡^看看阿蓮,“雨太大,你就留在這兒?!?/br> 孟裴一皺眉,搖頭道:“你們倆還是都留在這兒吧,我們去去就回?!?/br> 文玹只覺他是怕自己趁機逃了,哼了一聲道:“孟公子非要阿蓮跟著我才能放心么?” 孟裴挑眉看著她,文玹亦冷冷回視。 這時外面的雨簾中突然沖進來一人,渾身都淋得濕透了,一邊大聲叫嚷道:“不好了!石保長,不好了!石順家后面的山坡塌了,把他們家全埋了。他哥家也給埋了一半!” “什么?!我去看看!”石保長這會兒剛從后面找出兩盞提燈,聞言大驚失色,慌忙把燈點起來,提燈就往外走。 文玹這才知道那哭叫聲是為何而起,事態緊急,她迅速披上雨具,一抬頭見孟裴已經帶著成然大步往外走了,還把唯一的一盞提燈帶走了,她急忙追了上去。 阿蓮水履才穿了第一只,見狀急得直叫:“小娘子等等我呀!” 文玹回頭看了眼阿蓮,丟下一句:“你就別去了?!闭f完追出門外,聽到身后阿蓮還在屋里連聲叫:“等等我,等等我呀……” 這會兒雨勢仍然極大,天剛蒙蒙亮,雖然天色仍呈現鉛灰,卻能稍許看清道路。 孟裴與成然已經順著小道往東南方走出數十步外,文玹跟著燈光追了上去,見另一名常在孟裴身邊的侍衛馬辰亦找了過來。 孟裴聽見她追上來的步聲,停步回身。她以為他又會叫她回去,但他僅僅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沒說,轉身繼續往前而行。 成然見文玹就一個人,亦沒帶著燈,便稍微墜后些,用燈照著她前面的路。 文玹朝他點了一下頭:“多謝?!?/br> 遠遠的有幾人穿過雨幕迎面過來,文玹認出是孟裴的另外幾名隨行。 孟裴腳下不停,問道:“前面情況如何?” 領頭那人道:“回公子,前面山坡塌落,把兩間民房掩埋,另外一間民房塌了一半,有人被壓在下面呼救,石保長已經到那兒。屬下等擔心公子安?!?/br> 文玹聽見有人被壓在房子下面還活著,心急之下顧不得滿地雨水,提裙就往前跑,踩得一路水花四濺,水履里都灌滿了冰冷的泥水,她也絲毫未覺。 孟裴冷冷瞥了那幾名隨從一眼,嘴角繃緊,低喝道:“你們為何不先救人?”說完亦大步奔跑起來。 那幾人急忙謝罪,緊緊追在孟裴前后。 一行人不多時已經到了事發處。 這會兒天更亮了,雨勢也漸漸轉小,但仍淅淅瀝瀝地下著。 只見一段山坡大半塌落,泥石斷樹混雜,完全看不出下面曾有居人的房屋痕跡,只在泥石形成的新斜坡邊緣,露出半幢歪斜的房屋,屋頂已經完全塌了,墻也垮了半邊,兩根橫梁斜靠在墻垮塌處,橫梁上有巨大的巖石壓著。 文玹以前雖然在新聞上看到過類似的畫面,但直面這樣的場面卻完全不同,讓她覺得驚駭與后怕,若是昨夜她們留宿這戶人家,此時也會被掩埋于泥石之下了。 石保長正大聲喊話,指揮眾人,試圖搬開壓在橫梁上的巨石。瞧見孟裴來了也顧不上過來招呼,只朝他點點頭,又繼續指揮眾人行動。 一旁有幾名婦人或跪或癱坐在地,斷斷續續地哭叫被壓在下面的親人,哭得嗓子都沙啞了:“阿寶啊……我的阿寶……阿寶爹啊……” 瞧見孟裴帶著數名精干漢子過來,兩名一年長一年輕的婦人急忙爬起來,踉蹌著朝他走近,噗通一聲跪倒在泥水里,朝他磕著頭,一邊大聲哭求:“公子發發慈悲,救救我家阿寶,救救他爹?!?/br> 孟裴趕緊上前,伸手虛扶:“我會盡力救人,你們快起來吧?!币慌杂袔酌麐D人過來,也都抹著淚,向孟裴懇求兼道謝。 那邊廂孟裴被人圍著懇求他救人。文玹年紀小,又是孤身一人,沒人留意她,她便走到垮塌的墻邊觀察。 村里幾名青壯年正用鋤頭鏟子等農具撬挖橫梁上的巨石,而巨石太大,鋤頭鏟子撬斷了兩根,巨石紋絲未動。 有名青年提議道:“別撬這塊石頭啦!撬不動的,不如挖開下面的泥,鉆進去救人?!?/br> 石保長看看也只有這辦法,把鏟子往地上一插,喘了口氣道:“那趕緊挖吧,拖久了壓不死也要悶死在里面了?!?/br> 眾人正要開挖,卻聽見一個小娘子脆生生的聲音出言阻止:“不能挖!” 石保長吃了一驚,見昨晚留宿在自己家里的小娘子也跟來了,發話的正是她。石保長只當她不懂事在這里胡言,倒是不好對她發火,只瞧了眼孟裴,望他能管好這小娘子,別在這時候添亂了。 其他人也都沒理文玹,拿起手中農具,這就你一鏟我一鋤地挖了起來。 文玹心中雖急,卻知她人微言輕,又是女子,根本沒人信她。 她回頭去找孟裴,見他亦朝自己走過來,便趕上幾步,言辭懇切道:“孟公子,真的不能挖,你可否先讓他們停下,緣由我馬上會說明的。人命關天,我絕不會胡言!” 孟裴注視那雙灼灼盯著自己的清澈雙眸,衡量她這番話的可信程度,聽到她最后一句,想起她那些別出心裁的主意,便下了決定。他朗聲道:“諸位先請暫停挖掘,再挖掘下去會對壓在下面的人造成危害?!?/br> 他這一說,村民們才半信半疑地停下了。 孟裴看向文玹,示意她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