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讓四子?!薄白屛遄??!?/br> 成然的臉越來越黑。 張玄懇求道:“隨便你說要讓幾子就幾子,陪我下下棋嘛,我哪兒也不能去,只能呆在這屋里……” 成然無奈望天:“就讓三子吧?!?/br> “好,你說了算!”張玄收了棋盤上的殘局,殷勤地把裝黑子的棋盒放到他的順手邊。 · 孟裴來時,瞧見的便是他家侍衛長換班了也不去休息,坐在桌邊一手托腮,苦思琢磨面前一盤棋局,濃眉皺得簡直要擰成結了,連他過來了都沒察覺。 對面的張玄卻是神情悠閑,無聊地擺弄著棋子,靈活纖長的手指將棋子一枚枚疊起來,直疊了十多層都沒倒,正小心翼翼地用兩指拈著一枚棋子,再往頂端上放。 孟裴輕咳一聲,成然一驚,急忙站起行禮:“二公子?!?/br> 另一邊張玄手一抖,棋子塔轟然倒塌。她沒好氣地瞥一眼孟裴,心道每次只要瞧見這姓孟的就準沒好事。 孟裴微笑道:“張小娘子,我有事和你說?!?/br> 成然便退了出去。 張玄起身請他坐下,亦微笑道:“可惜沒熱茶,只能涼水招待孟公子了,還請見諒?!彼麄兂藳]給她留任何堅硬尖利之物外,亦不給滾水,每回她要熱水,端來的都是溫的。 孟裴聽出她言外之意,裝作沒聽見,只道:“其實這幾日我去查過,你所說的確有其事,不過仍是不能證明你便是當年那位文縣令之女。你是否有更多佐證?” 張玄搖搖頭:“我沒有其他佐證了,只有爹爹的遺言?!彼龆肫鹨皇?,便道,“我偶然在爹爹屋里發現一張茜紅色小棉被,上面繡著‘玹’字,應是我的名字?!?/br> “如今這條棉被在何處?” 張玄低哼一聲:“自然是留在寨子里了。逃命的時候哪里顧得上去拿這些東西?” 她望著他,前些天梁知州的舉動說明他們已經查到文縣令確有其人,而他今日來一定是有了更進一步的消息:“孟公子找到我父親去向了?還是查到十三年的事了?” 孟裴今日清晨剛收到回信,余縣十三年前確有劫案發生,當時正赴任汝州淮縣令的文成周幼女玹被劫匪搶走,財物未失,這樁案子十三年來始終未破。根據文成周與其隨行親人當初的證詞,為首者形貌確與張大風相符。 雖然沒有具體物證,但張玄所提及的細節,若非當事之人是不可能說得出來的。以他判斷,她即使不是文玹,也一定聽親歷者說過當年事。 孟裴看著張玄,她到底是前者還是后者呢?十三年前的幼小嬰兒,在山匪的寨子里長大,恐怕讓文相文夫人親自來認,都未必能認得出是否親生女兒。 他淡然道:“文縣令如今已是文丞相了?!?/br> 張玄訝異地望著孟裴,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想到過原身的親生父親成了高官,卻沒料到是如此位高權重。 孟裴把她神色看在眼里,又道:“你一定極想與文相文夫人相認吧?!?/br> 張玄忽而意識到,他仍未完全相信自己,才會一再試探。她帶著怒氣道:“我自然十分想見他們。我在這世上本來有最親的親人,全拜孟公子所賜,生者離,死者別。我只能去投靠親生父母,我從未見過他們,好奇他們是怎樣的人??伤麄冇谖叶?,又十分陌生,這種心情恐怕孟公子是不能體會的?!?/br> 她心情激蕩,說出來的話夾槍帶棒。孟裴倒笑了,點點頭:“既然如此,明日便出發回京吧?!?/br> 張玄愣了一下:“你也一起去?” 孟裴微笑道:“遇見你那日,梁知州本是為我踐行才在八方樓設宴的?!?/br> 張玄這才知道他為了調查自己的事才留在臨汝,起身朝著他誠心誠意地行了一禮:“多謝孟公子?!?/br> 孟裴連忙跟著起身還了半禮:“無須多禮,任何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會出手相助?!?/br> 張玄搖頭:“孟公子過謙了,遇到這樣的事并非人人都會像孟公子這般的?!币幌氲轿目h令如今已經成了文丞相,他也不見得就是純出于好心才這么做的,但不管對方是否抱有私念,畢竟她受人恩德,不能不謝,亦不能不還。這個人情,她是欠下了。 孟裴謙遜一番后道:“另有一事,你若是文玹,便絕不能是張玄?!?/br> 張玄明白他所指,默默地點點頭,想起六叔與小酒,接著又道:“孟公子,我有一事相求?!?/br> “何事?” “臨走前我想去次八方樓,那里的周娘子對我頗為照顧,我這一走恐怕要很久都不會再回來,我想與她道別?!?/br> 孟裴點點頭道:“那是應該的?!?/br> ·臨行· 這一日午前時分,雖未到飯點,八方樓后廚依然忙碌,廚娘與伙計們在周娘子嚴厲的視線下,絲毫不敢懈怠,手腳麻利地做著各項準備。 忽而門簾一掀,有個伙計探頭叫道:“周娘子,牡丹閣的客人要見你?!?/br> 周娘子走到門邊問道:“哪兒的客人?” 那伙計答道:“我沒見著人,是全掌柜讓我傳話來的?!?/br> 周娘子便順著樓梯上去,一面走一面把卷起的衣袖放下去。到了牡丹閣,瞧見里面那高大男子不由愣住了,這不是那天被她當作“小偷”趕走的孟公子隨從么? 她原本以為楊小娘子是被登徒子跟隨,后來全城通緝張玄,又有衙差來八方樓詢問楊小娘子暫住之地,她才知道楊小娘子其實便是通緝令上的山匪張玄,而成然亦非因她原先以為的緣由跟蹤楊小娘子的。 震驚之余,周娘子真是想不通了,那么好看又伶俐能干的小娘子怎么竟會是個少年郎,還是山匪首領之子。她直到今日還覺得如夢似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成然一見這婦人,亦不由尷尬,想起被她叫罵著“抓偷兒”在身后追趕的情景,只覺彼日彼時乃是此生最低,最為不堪之刻。 周娘子呆了一下便反應過來,朝成然福身行禮,歉然道:“大人,那日是民婦誤會了才……” 成然能說什么,苦笑一聲:“大娘子并非惡意,誤會解除了便好。大娘子先進去說話吧?!?/br> 周娘子望了眼里間,既然見到成然,里面應該是那位孟公子了,孟公子找她又有何事?莫非是要詢問張玄在八方樓時的情形?可關于這些她能記得起來的都已經告訴衙差了呀? 周娘子滿腹狐疑地推開門,見里面立著一個小娘子,身穿藕荷色的織花褙子,配月白長裙,身姿裊娜,落落大方地微笑著瞧著自己,不由又吃一驚:“怎么是你?不是說你是張玄嗎?” 文玹搖搖頭,歉然道:“周娘子,抱歉我瞞著你們,其實我并非姓楊,但我也是不得已才隱瞞身份。我來這里是找我親生爹娘,如今幸得孟公子相助,找到了他們?!?/br> 周娘子訝然道:“你不是張大風的兒子?那你爹娘是誰?在臨汝城里嗎?” 文玹微笑搖頭道:“我爹姓文,我本名是文玹。我的爹娘都在京城,我明日便要啟程去京城了?!?/br> 周娘子難以置信地走近她,端詳著她的臉:“我就說么,哪有這么好看的山匪??!那些衙差都眼瞎嗎?我周娘子不會看錯的,你果然還是個小娘子?!?/br> 文玹噗嗤笑了出來,又道:“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得周娘子照拂于我,此恩此德無以為報,只能銘記于心?!?/br> 周娘子道:“誰說你沒報的?你留下的那十幾道菜的做法,可不是成了八方樓的招牌么?” 文玹輕笑:“這好處是全掌柜的,可不能算是我對周娘子你的回報??上胰缃裆頍o分文,亦無……” 周娘子搖著頭笑了,伸手輕撫她的頭道:“你是個懂事的小娘子,可別再提什么報答了,你啊,早日與你爹娘相認,好好地做人家的閨女,要是還記得你周娘子呢,就寄封信來,讓我知道你好不好,別牽腸掛肚的,就是最好的回報啦?!?/br> 文玹點頭應了,壓低聲音道:“我六叔與小酒哥哥也都是極好的人,他們不顧危險陪我來臨汝找尋爹娘,我只怕他們再回來打聽我的下落,周娘子,若是他們真的來了,求你別去告發他們?!?/br> 文玹不愿讓她一直誤會自己與崔六小酒,今日來此除了向周娘子解釋并表達感謝之外,也是擔心崔六與小酒。 她久久不去找六叔與小酒會合,他們說不定會冒險回來找她,毫無頭緒的情形下,肯定會來八方樓或是去陳家邸店探聽。 她來見周娘子,讓周娘子知道自己如今很好。這樣他們一旦來找周娘子探聽,就會知道自己安然無恙,也找到了親生父母,便不至于太擔心自己,也不至于為了找到自己,而做出什么鋌而走險的事來。 周娘子切了一聲,亦壓低聲音道:“官府的話我從來只信三分,你放心吧。他們若是真的來找我,我只會告訴他們你的事,不會去報官的?!?/br> 文玹終于放心,朝周娘子又行了一禮,依依惜別。 · 走出八方樓,上車前文玹朝成然道:“成大人,回去前能否再繞一下陳家邸店?” 成然一愣:“去那兒?你不是搶了那兒的錢,還把掌柜打昏了嗎?你不怕……” 文玹點點頭:“既然要走,我不想欠債,所以還得麻煩成大人借我少許錢?!?/br> 成然一邊摸出錢袋,一邊苦笑:“我早該知道?!?/br> 到了陳家邸店,文玹下車走進店里。陳掌柜仍像往常一樣在柜臺后面招呼進店的客人,一抬頭望見她就驚呆了,一疊聲地叫著:“娘子,娘子,娘子!快出來!” 陳娘子從里面出來,嘴里抱怨著:“叫一聲兒便好了,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耳朵不好使……”說話間瞧見文玹也愣住了,“你……” 再一轉眸瞧見文玹身后的成然,認出是當初帶人來抓捕她的官差,陳娘子越發不明白如今是怎么回事了,她不知該說什么才好,索性什么都不問了。 文玹上前一步,歉然道:“陳掌柜陳娘子,我那日倉促離開,實在沒法子才搶了你們的錢。心中一直愧疚無比,我今日來,一是還錢,二是道歉,只望你們別再生我的氣?!?/br> 陳娘子與陳掌柜面面相覷,他們當日初醒過來時,只覺又氣又恨,覺得自己信錯了人,收留照顧了通緝犯還不自知,到最后竟然還遭了搶。 成然帶人走后,陳掌柜還數落了陳娘子幾句,陳娘子氣得落淚,回到屋里去看藏錢的地方,見積攢了多年的錢物首飾還在,稍許安心,卻仍是生了好半天悶氣。 到了晚間陳娘子拖地的時候才發現床底下的錢箱。夫妻倆一合計就明白過來,張玄的用意是不想牽連他們。他們這才知道自己錯怪了人,又感慨她小小年紀卻思慮周到。 這會兒見文玹上門道歉,陳娘子剛想說不怪你,文玹將錢塞進她手里,快速道:“但若你們不能消氣,我也是自作自受?!闭f著朝她眨眨眼。 第32章 陳娘子見文玹朝自己眨眼, 愣了一下,想到成然亦跟在她后面,就明白過來, 故意沉下臉, 怒氣沖沖道:“你以為還了錢就沒事了嗎?我們當初待你多好?你義父被人打傷我替你們請郎中, 替你們墊藥錢,給你們送吃的喝的, 我總以為你是個知恩的, 誰想到……我只要一想起來就后悔當初留下你們!” 陳掌柜過來勸她:“算了算了,事情都過去了, 還氣什么呢?可別為這些不值當的人氣壞了身子?!?/br> 他又朝文玹道, “你今日來錢也還了, 想說的話也都說了吧?”說著朝成然看了一眼,心想她根本沒搶他們的錢,卻突然上門來還錢,或許是來求助的吧? 文玹滿面愧色地點點頭:“我就是來還錢的,該說的都說了,你們可把錢收好了?!闭f完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陳掌柜目送成然等人出了店門, 急忙回頭向陳娘子道:“快看看錢, 有沒有什么不對的?!?/br> 陳娘子白他一眼:“就知道錢錢錢, 你這是鉆錢眼里了嗎?這錢我們本不該收的?!?/br> 陳掌柜無奈道:“我是說看看錢里面有沒有夾著東西,你沒聽她最后說的嘛,她叫我們‘把錢收好’了?!?/br> 陳娘子把手中那貫錢拎起來一瞧, 穿錢的繩子上果真繞著布料似的東西,解下來一看,是片卷起來的薄綢布,上面寫著幾行蠅頭小字:“我本姓文,名玹,這就要去京城找親生爹娘,孟公子打聽到了他們的下落。若是義父義兄來問我下落,求你們別報官,告訴他們我一切平安,勿念?!?/br> · 第二日清晨,文玹早早就起床洗漱了。 她整夜未眠,真的得知這一世的親生父母的下落,還就要去見他們了,她心情激動振奮,又浮想聯翩,整夜都毫無睡意,聽到梆子敲了五更便索性起來了。 眼見窗外天色變得淺淡,她聽見有人敲門。負責看守她的婦人過去開門。 她本以為是孟裴的人來告訴她該出發了,卻見門外站著一名年輕的女子,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穿著鴨蛋青的長褙子,梳著雙螺髻,長得清秀伶俐,視線一掃,瞧見文玹便笑了起來:“見過文小娘子?!?/br> 文玹走到門口,疑惑地打量著她:“你是……?” 女子笑道:“我叫阿蓮,是來侍候文小娘子的女使。去京城路途遙遠,多有不便,若沒個人照看小娘子多不合適呀!” 文玹明白過來:“是孟公子讓你來的?” 阿蓮笑著點點頭。 文玹搖頭道:“我一個人習慣了,不用什么人來侍候我。你……”她看著仍站在門外的阿蓮,忽然意識到,孟裴找來阿蓮也許并非單純是侍候她,亦有監視她之意,便改了口,淡淡道,“算了,我自己和他說吧?!?/br> 阿蓮察覺到她的冷淡,惴惴不安地跟著她進屋,小聲問道:“小娘子可有什么行李要收拾么?” 文玹指了指桌上的包袱:“都收拾好了,孟公子有沒有說什么時候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