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前同事紛紛回答：“好事好事，才沒傷感——”

    他被擁出飯店，看看天空，摸摸額頭，叫其他人先走，說：“今天喝得最多，我想自己走走?！?/br>
    于是諾言的人先后離開，可是夏溪望著尹千秋的背影，沒動。

    她覺得，她是女生，又看人極準，在尹律師手下三年，是最最了解尹律的人。

    她也想拔腳離開，卻做不到。

    尹千秋回頭，看見夏溪：“？？？”

    “尹律師?！?/br>
    “叫“尹千秋”吧。馬上不是“尹律師”了?！?/br>
    “尹律師，”夏溪卻很執拗，邁開步子，在他面前站定，說，“也沒有什么事情，就是想起，有件東西需要轉交到您手上?！?/br>
    “嗯？”

    夏溪低頭，摁亮手機，在短信里翻了會兒，找到幾條短信中的照片，放大，遞到尹千秋的眼前，說：“該從哪講……尹律師，您還記得霍村政府土地糾紛那個案子嗎？”

    “當然?！币稂c頭。

    霍村，曾在19902000四年里邊建設多所鄉村小學，然而校舍殘破不堪，全部都是d級危房，條件也差，cao場只是水泥或者爛泥。而且，因為學校直接建于農田之上，沒有抬高地基，一下大雨校園便會變成洼地，教師淌水講課，學生淋雨學習，最多一年走了多名教師、幾十名學生，看不見任何希望。后來，因為多個小學處于地質災害點，政府決定撤并、改善這些小學。結果誰都沒有想到，新的校址陷入土地轉讓糾紛，剛一開工便遭停工?。?！學生、家長更加不知路在何方?。?！當時，尹千秋降價接了官司，從千絲萬縷當中扯出重要的線，最終替政府贏得土地。

    而那一年，夏溪是尹千秋助理。

    夏溪將手中手機遞給對方，說：“新教學點蓋起來啦……”三年以前，夏溪全權負責與當事人溝通，后來也偶有聯絡，前一陣子收到對方寄的照片還覺得有點驚喜。不過因為已經離職，夏溪沒有敲尹千秋。

    “……”尹千秋接過手機，垂眸，一張一張地看過去。

    校舍已經建起。有新教學樓，有塑膠cao場，許多小孩子們正在奔跑、跳躍，臉上掛著笑。還有語音室、實驗室、音樂室、美術室、計算機室……也有小孩子們正在學習、交流。雖然只是鄉村小學，但看得出設計用心，取土泥塘被修整成生態水塘，垃圾場也被改建為蔬菜水果園……

    尹千秋想起那些d級危房。前面甚至都沒有路，碰上雨天，全校師生100人要走半公里的全是稀泥的路。

    天差地別。

    他將手機還給夏溪。

    “尹律師，”夏溪說，“您還記得案件是有多復雜嗎？”

    尹千秋輕輕道：“嗯?！?/br>
    那塊土地，80年代由集體土地被征用為國有土地，之后土地用途幾經改變，土地使用權幾經轉讓，歷史問題很多，可謂極端困難。

    夏溪說：“您當時的話，我至今記得?！?/br>
    “我不記得?！币飭?，“我講了什么？”

    夏溪說：“您對當事人說，‘這事兒吧，我是整個云京唯一能幫忙的，也許是整個中國唯一能幫忙的?！?/br>
    土地糾紛，是尹千秋最最擅長的。

    “……是嗎?！?/br>
    “尹律師，”夏溪又說，“ 那您記得，梅村村民訴村委會克扣征地補償的案子嗎？那些村民，來領判決書時，每個人都帶了家里面的特產！有人拿了玉米，有人拿了雞鴨，有人拿了水果，有人拿了蔬菜……?。?！”

    想到那個情景，尹千秋嘴角略微撩起——那天，諾言律所簡直像趕集，下班時，每個人都提了一些農副產品。

    “所以，當律師，雖然會遇到許多負面的事情，但也會遇到許多正面的事情呀?！毕南f著，伸手從隨身包里扯出一沓a4紙，“您看看?！?/br>
    “這什么？”

    借著微光一瞧，他卻微微愣住。

    上面是他過去三年幾乎所有經手案件：

    【xx建筑事務所等訴xx置業有限公司給付不同資質的設計單位聯合設計的工程設計費案。

    xx建筑工程公司訴xx置業有限公司拖欠工程款糾紛案。

    xx房地產公司、xx房地產公司訴xxx房地產公司聯建糾紛案。

    郭xx等訴xx大廈有限公司房屋回遷安置案。

    康xx訴云京市國土資源與房產管理局房屋拆遷裁決案。

    xx有限公司訴xx拆遷拆遷有限公司代拆、代建糾紛案。

    于xx訴xx房地產公司買賣糾紛案。

    xx有限公司訴xx房地產公司交付非法房屋買賣糾紛案。

    xx水泥廠訴王xx等開除公職后收回公有房屋案。

    xx廣場發展有限公司與xx俱樂部有限公司房屋租賃糾紛案。

    xx電子有限公司訴xx大廈有限公司未盡安全義務致火災財產損失案。

    ……】

    一項一項，清清楚楚。

    夏溪記憶力好，這輩子只見過陸一策那一個比她記性還要好的。

    她回憶一個下午，寫得八九不離十。

    夏溪里面穿著套裙，外面穿著外套，雙手插兜：“尹律，您回想一下，是開心的回憶多，還是不開心的回憶多？”

    “……”尹千秋發現，其實絕大部分，還是好的回憶。

    只是最近壞事太多。

    叫他有些忘了。

    夏溪說：“我一直在旁邊看著，非?？隙ā钦娴臇|西多。您看，您有那么多的錦旗。您有時不幸輸掉官司，當事人基本不會選擇上訴?！?/br>
    尹千秋無聲笑了一下，將a4紙都交還給夏溪。

    “尹律師，”夏溪再次開口，“我覺得……我個人覺得，我們在城堡里經年累月訓練，是為進入森林與猛獸們搏斗?！?/br>
    哪能逃避？

    “這一行里的人，大家都曾青春年少，渴望仗劍江湖，伸遍難伸之冤，平盡不平之事。只是長久以來，見善、見惡、見七情、見六欲，總會有些困惑。當事人的無理取鬧，同事間的無端刁難，公檢法的無所作為，都見過?？墒?，總還懷著著許多希望，總還念著英雄夢想?！?/br>
    “……”

    “我覺得呀，律師并非如一般人所想，是靠著責任感使命感，而是靠著個人英雄主義。那英雄，也總是會遭遇不解?！?/br>
    “……”

    “該怎么講，”夏溪笑了，“我們接到案子，開頭總是悲劇，可是，我們卻是力挽狂瀾那個角色，是人類權力的捍衛者。當然，作為律師，我們只能得到某一方的信息，我們尋找證據、并且挖掘真相——至少是一部分真相。如果……對方律師沒有能夠完完全全查出證據、利用證據、維護當事人的權益，或者法官判斷不清、導致判決結果不公，又哪里是您的過錯？比如廖菲菲離婚案?！?/br>
    “……”

    “況且很多時候，正不正義，也很難講?！?/br>
    “……”

    “當然，如果出現極端結果，您心里也會很難受?？墒?，您……對自己要求太高?！毕南徽Z點破，“與自己和解好嗎？否則，您當老師，也當不好?！?/br>
    “和解？”

    “對，和解。我覺得呀，人一生會成長三次。第一次，發現事情并不如愿。第二次，發現即使努力，事情還是不如愿。第三次……即使明知事情不會如愿，也在拼盡全力?！?/br>
    “……”

    “總之，要如何選擇，您自己考慮?？墒?，希望您能想想初心，確定自己想要放棄?！鳖D了一下，夏溪說，“您是法大畢業的吧？我很喜歡那句入學誓詞?！?/br>
    入學誓詞一共四句：揮法律之利劍，持正義之天平，除人間之邪惡，守政法之圣潔。

    夏溪所在學校，沒有這種誓詞。

    可是，大一開學第一節 課，許是因為老師早已預料到大家將會遭遇的快樂與痛苦、堅定與迷茫、掙扎與和解，提前在黑板上寫下了兩句話，一共只有十個字：

    【你好，法律人。

    祝好，法律人?！?/br>
    他們每天都與最最刻板、最不靈活的東西打交道，可是他們也有詩與遠方。

    尹千秋垂眸，片刻后道：“我想想。抱歉，讓你擔心。我最近……可能有些脆弱?！?/br>
    “沒有沒有?！毕南Φ?，“誰都會有這種低谷?！?/br>
    經歷那種可怕事情，想要放棄無比正常。夏溪，還有夏溪同學，單被投訴就想辭職。

    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根本沒有經歷尹千秋所經歷的殘酷報復、口誅筆伐。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币锾а?，望著遠處已經找到夏溪的車、正靠在車上抱著胳膊等待他們結束談話的清臣集團年輕ceo，說，“走吧，你男朋友在等?！?/br>
    “嗯?！毕南故翘固故幨?，“那，尹律師，以后沒有什么事情，我是不會聯系您啦?！?/br>
    “嗯?！?/br>
    “祝您幸福?！?/br>
    “你也是?！币镄?，語氣回復輕松，“萬一……我是是說萬一，百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你受委屈，就來委托我當代理律師。不管對方是誰，我都能贏?！?/br>
    “哈哈，我相信。那，我走啦?！?/br>
    “再見?！?/br>
    “再見?！?/br>
    夏溪說完，轉身跑向周家二少，鞋在路面咔噠咔噠。

    周介然幫她開了車門，她鉆進去，又吻了對方。

    而后，在回別墅路上，夏溪忽然刷到薛允謙薛律師痛哭流涕的朋友圈：

    【尹律師再次舍不得我們?。?！不走了?。?！第二次辭職居然又黃了?。?！】

    接著又是一條：

    【他說?。?！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以后不會了?。?！再不會了?。?！】

    第78章 工程（六）

    夏溪轉頭看周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