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好,工資給你發到這個月末?!苯糠畔氯諝v,“下個周五晚上所有律師一起吃飯,把時間空出來?!?/br> “好的嘞!謝謝boss!”氣氛好的團隊當中“送行”基本是個傳統——眾人一起懷念過往時光,并且懷著祝福送某同事開啟新的旅程。 ………… 接著,夏溪開始火速處理非訴訟業務——回答問題、擬定協議、起草合同、代寫文書,等等等等,也花掉了大量時間。 對于羅倫那個訴訟案件,夏溪更是用了十成心思。這不僅僅因為羅倫是她同學,還因為這將是她在諾言律所最后一次代理,夏溪希望能用勝訴來為這段經歷畫下圓滿句號。 周五,夏溪再次約見當事人羅倫,為下周庭審進行最后準備。 羅倫準時出現在夏溪辦公室。 夏溪琢磨了下,還是沒提可能會換律師的事。一來,也許并不需要更換律師,二來,羅倫自身性格比較極端,愛也很極端,恨也很極端,此時講出這件事情可能影響對方情緒。 “羅倫,”夏溪沒有表現出來異常,和平時一樣隨口聊天,“緊張不緊張?” “還好?!绷_倫神情高傲,“我也買了很多書看,比較確定“兇宅”就是可以退掉!”自被山盟海誓的前男友無緣無故甩掉、拉黑,羅倫變成單身主義,用自己的全部積蓄買了云京一處75平的房子,然而,首付交完她才聽說,那是一處“兇宅”——不到三年之前有個二十幾的男人生了重病,后來不堪痛苦在那房子自殺,他的爸媽傷心,就把房子賣了。上個屋主住了兩年,可能還是不太舒服,上月又將房子掛牌出售。羅倫要求終止合同履行,退回首付,對方卻說都是封建迷信,不能成立。 “是的,這個算作出賣物有重大瑕疵,屬于欺詐,可以撤銷?!毕南χ卮?。 許多律師十分鄙視當事人自己查法律,覺得對方根本不懂,仿佛那侮辱了他的寒窗苦讀還有孜孜不倦。夏溪倒不覺得。當事人懂法律總歸是件好事,而且這個時代就是信息爆炸,如果當事人肯下功夫,針對某個具體的點在網絡上不斷搜尋,說不定比代理律師懂的東西還要多呢。 羅倫問:“那,到時候,我要做什么?” “法庭主要就是提交各種證據?!毕南f著,將一沓材料遞給羅倫,“這些都是證據,你先過目。一能證明那個房子的確曾經發生自殺,二能證明屋主沒有告知信息?!?/br> “好的?!?/br> 羅倫細瘦的手接過那沓文件。 夏溪開始解釋:“前前屋主,也就是死者父母不愿出庭,但是給了一些材料。喏,這是死者生病階段檢查報告、出院報告,好多好多。這是死者自殺過后警方出具的《公民死亡證明書》?!钡脚沙鏊N戶口和身份證的流程是:如在醫院去世,醫院出具《死亡醫學證明書》,如非正常死亡,公安機關出具證明書并且加注意見。 聽說證據充足,羅倫露出微笑。 夏溪又道:“如果對方質證,我們可以申請法院依照規定調取各方資料?!?/br> 羅倫還是微笑:“好的,我看看——” 然而,自從她將目光放到《公民死亡證明書》上面……就再也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夏溪注意到,將視線從死者姓名移開之后,羅倫用手比著代表出生年月日的幾位數字,盯著死者身份證號看了很久。 羅倫也不再笑,而是十分沉默地一頁一頁翻,動作緩慢,呼吸深長。 半晌之后,羅倫將文件放在夏溪桌上,用手撐住額頭,努力睜大眼睛,似要保持清醒,不讓自己昏厥,同時繼續手中動作。 夏溪忽然覺得,氣氛特別可怕,凝重到了仿佛只是空氣便能將人血rou碾碎的地步。 一分一秒無比漫長。 夏溪試著叫人:“……羅倫?” 沒有得到回音。 大約五分鐘后,羅倫將資料劃到一邊,閉上眼睛,強自撐著。她摘下眼鏡。不對,那個動作不能叫“摘”,而是將它扯下,而后手指一松,好像就連好好地將眼鏡放在桌上都做不到,眼鏡掉在木質桌子上面發出“哐”的一聲,鏡片摩著桌面,最后倒下不動,那個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中極為刺耳。 羅倫將手移到眼睛上面,纖細的手完全沒有血色。 半晌之后,夏溪分明聽到對方壓抑著的“嘶嘶”的哭泣聲,同時,透過指縫,她看到對方濡濕了的扇動的眼睫毛。 夏溪慌了,伸手去搖老同學:“羅倫?羅倫?怎么了?” 羅倫聲音含糊,幾不可辨:“……是我男友?!?/br> “……?。?!” 夏溪也是僵在原處?。?! 她知道羅倫有前男友,但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她只知道,那是羅倫還在老家上大學時發生的事!那前男友要比羅倫大上幾歲,當時應當已經工作。原來,他是云京市人???從云京到中京生活,又和羅倫談了戀愛? 羅倫、夏溪都有智商,看著病歷上的時間,稍微一理便能明白事情真相。 前男友不負責地甩人、拉黑,就在他被確診白血病后不久。他很了解羅倫性格,知道對方絕對不會離開,但又不想拖累對方一生,于是直接變成“渣男”,希望羅倫發怒過后不再想他,與新男友幸??鞓范冗^余生。而重新加為好友的時間,就是配型成功后幾天。不知是否有受影視、小說影響,那時的他,對于未來有種很天真的樂觀,仿佛配型成功便能皆大歡喜。而事實上,感染、排異、復發的陰影可能伴隨終生。他過了第一關感染關,卻沒有運氣再過掉第二關排異關,于是再次拉黑羅倫。他有嚴重排異,手術不到一年,生命便到盡頭,最后不堪痛苦在家自縊身亡。 夏溪也被嚇呆,不知應該作何反應,只能輕喚:“羅倫 ……” 突地,羅倫將肘放在雙膝上面,身子縮成小小一團,雙手緊緊捂住面頰,同時發泄似的忽然尖叫一聲。 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 那個尖叫像“啊——”,又不太像它,無比凄厲,好像某種鳥類死前最后一次鳴叫。 這可怕的尖叫嚇到律所眾人,許多律師跑到夏溪辦公室前詢問發生了什么事還有是否需要幫忙。 尹千秋第一個到,面帶緊張,夏溪一邊拍著羅倫的背,一邊搖了幾下手指,示意沒事,于是尹千秋點點頭,最后望了一眼二人,轉身離開。 就連江湛都從三樓下來,探頭看了一眼,發現只是客戶情緒崩潰,比了一個手勢,示意夏溪安撫一下對方。 大約兩分鐘后,尖叫聲才停下。 夏溪陪伴對方整整一個下午,最后親自開車將人送回家中。 彼時,羅倫已經好了很多,不再失控,而是一直呆呆地望著什么、想著什么。 當晚,羅倫撤訴。 她與房主達成和解——房主降價三分之一,羅倫不再退房,而是擇日過戶,并計劃在九月十號搬入“兇宅”。 九月十號,她答應與男友交往的日子。 她給夏溪發了一條短信:【謝謝小溪。下周辦理過戶。我相信,我的男友絕對不會傷害我的,那個“兇宅”是非常安全的地方?!?/br> 第51章 分包(一) 因為羅倫申請撤訴, 庭審取消,夏溪完成工作, 提前離職, 時間從“下周五”改到“這周五”。 諾言律所全部律師“歡送”夏溪,祝她前程似錦。許多人都送了臨別前的禮物, 而尹千秋律師, 就像一個老師、老板那樣,只是給了一套案例選集, 沒有任何一絲旖旎味道。 夏溪其實有點傷感。畢業之后兩年是最重要的時光,她全部給了諾言, 這里見證了她一步一步成長, 從小額案件再到大額案件, 逐漸褪去青澀慢慢走向成熟。她不舍得的是未必是諾言律師,而是她的青春年華。尹千秋,亦師亦友, 現在這個結果夏溪當初完全沒有呢能預想到,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對方的感情為何以及如何發生變化, 只是感到很抱歉。 ………… 轉過周末,夏溪正式走入法正那間律所報到。 法正在的天恒律師事務所比諾言律師事務所要大一些,98年由法正和另外兩個律所一起合伙建立, 目前已經有幾百人,覆蓋業務十分廣泛。大老板姓常,專心管理,不辦理案子也不開拓客源, 小老板法正還有另外一個小老板這些年倒一直活躍在第一線。 hr帶著夏溪辦理正式入職。先給夏溪講了許多東西,比如上班時間、下班時間、午餐時間,又說了關于年假病假事假、工資、五險一金、其他福利等等方面的事,還給夏溪播了一部講述律所歷史、律所理念的小短片,領著夏溪熟悉律所內部環境,一一展示洗手間、茶水間、健身房等地方,最后站在夏溪辦公桌前,將電腦賬戶密碼、電話分機號碼交給對方,伸手撥了法正:“法律,夏律到了?!?/br> 不到五分鐘,法正鐵搭般的身影便出現在夏溪面前。他皮膚黝黑,總讓夏溪想起想起被稱為是“黑色金子”的石油。 夏溪笑得眼睛彎彎:“法律師,又見面啦?!鄙洗我娒孢€是龍山裝修尚材板材那個案子二審庭審之時。 “嗯?!狈ㄕ龁?,“對于辦公環境應當還算滿意?有沒有什么問題?不行就提出來,我叫hr那邊在網上訂?!?/br> “滿意滿意,當然滿意,沒有任何問題?!?/br> “好?!狈ㄕf,“上周特意給你留了一個案子。休息一下,上午十點見當事人?!?/br> “咦?!”夏溪驚呆——她才剛來,就接案件? 法正十分奇怪:“有什么問題?” “沒有……” 夏溪忽然想起,第一天進入諾言,也……立馬接案件。天啦,律師老板都是銖施兩較的嗎,簡直算是一天工資都不白發!看來叫她十點見當事人,荒廢一個小時,已經算是十分客氣了的!夏溪定了定神,問:“是個什么官司?” 法正回答:“天發公司,我想肯定聽說過吧?” “當然?!?/br> 天發房地產公司,始于本地,不算有名,只是個小的企業,不像清臣集團每年穩居前三甚至高居榜首,但是夏溪當然也是聽說過的,否則她也不用當這個律師了。 法正繼續描述案件:“天發公司是被告,國祥建筑公司是原告,說天發拖欠4800萬的工程款?!?/br> “哦哦……”拖欠幾千萬的工程款,這種案子非常常見,一般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鬧來鬧去鬧到法院。 “行了,具體的就問當事人?!狈ㄕf,“我想,你應該是代理過很多大額案件,比較駕輕就熟,也不用多指導。不過……如果遇到難點,隨時找我商量?!?/br> 夏溪:“……???”代理過很多大額案件???法正到底是有什么誤會??? 法正好像想起什么,問:“……你多大?” 夏溪說:“27?!?/br> “這么年輕?!狈ㄕ粗南?,有些羨慕地道,“培養人才,江湛很有一手?!?/br> 夏溪再次:“……???” 法正搖搖頭:“我那兒子,今年是25。只代理過一個大額案件……的一審,就是清臣集團,把二審轉交給我翻盤?!蹦莻€語氣,聽著十分恨其不爭,仿佛不能理解為什么自己會生出那個樣子的東東。 夏溪知道,法正的兒子法式善……是弱了一點。獅城集團清臣集團一審,他與對方曾在法庭針鋒相對,當時對方根本毫無還手之力,遇到突發狀況完全不會應變。于是清臣集團敗訴,火速將代理律師從法式善改回他爸法正。 可是,夏溪心想:您這么羨慕干啥???我……我也只代理過兩個大額案件?!第一個是獅城集團,一審過后被炒魷魚。第二個是龍山裝修,一審二審贏是贏了,可是也是因為與您直接聯手。說來說去,也就比法式善多了一個大額案件。 等等……夏溪忽然明白——法正律師是誤會了?。?!最近一年,他一共為清臣集團打過兩樁重要官司,全看到了自己!并且還是作為不同公司的代理律師出現的?。?!因為出現頻率如此之高,就……誤會她……經常處理這種大額案件,將她看作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呃…… 那就,將錯就錯? 還沒等夏溪想明白呢,客戶部的一個姑娘便帶來了一個男人,正是天發房地產公司某位高管。他有一些中年發福,肚子凸起,下巴成疊,臉型像個土豆,但是氣質很好,并不是那種油膩中年男人,還算風度翩翩,像夏溪瞬間想起倆詞:一高遮百丑,還有一百遮百丑。 夏溪招呼對方坐下來。 男人滿面愁容,十分焦慮,根本片刻都坐不住,很快起身,來來回回地踱步走。他先自我介紹:“我叫張繼先——” “嗯,張先生?!毕南凵駧е矒崛说牧α?,“怎么回事?” “哎,”張繼先開始解釋,“是這樣,兩年之前,我們將‘明珠小區’部分項目,比如院內公共設施,轉讓給了上城房地產公司,上城房地產公司又分包給國祥建筑工程公司進行施工。但是誰知,項目結束之后,上城房地產公司卻拖欠了國祥建筑工程公司4800萬的工程款!國祥墊付4800萬,施工一年,再拿不到,公司就要破產,所以狗急跳墻,也不管到底是誰才是真正的出資方,把我們兩家一并告到法院?。?!” 說完,他拿出一份分包合同,讓文字針對夏溪,雙手推了過去。 夏溪說“好的,我看看”,伸手接來看了。她一頁一頁翻閱,發現條款明白,簽章清楚,上面寫著,客戶——天發房地產公司,將‘明珠小區’部分項目,轉讓給了上城房地產公司,不再享有權利也不再承擔義務。 蓋樓,需要房地產公司、設計公司、建筑工程公司合作完成。房地產公司負責拿地、開發,設計公司負責設計,建筑工程公司負責施工。也有的房地產企業兼營施工,這時,房地產公司必須同時具有開發資質和施工資質。周介然的清臣集團開發、設計、施工都可以做,但考慮到成本也會時常雇傭乙方。 夏溪抬頭:“這個案件有點復雜——涉及到了三方關系,而且角色比較混亂,天發分包給上城,上城又分包給國祥。而且,天發是將主項目的子項目轉讓出去,子項目受主項目監督管理,責任沒有那么容易界定,關系網比較混亂。因此,認清法律關系,找出誰才具有那筆4800萬款項的真正的義務,是關鍵?!?/br> 張繼先點頭道:“是……”他是真的著急,一顆心不上不下,吊在那里,覺得外面陽光簡直白得刺眼。真的是急死了。 夏溪與張繼先討論許久,雖然沒有承諾什么,但她認為——比較簡單,應該可以將天發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