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蘇驚生又微笑起來,笑從眉峰擴散,傳到微皺的鼻梁,滑下去,貼住抿彎的嘴角,唇邊上淡白的疤點也扁平開,那時舊日被針縫出的勛章。 他全副面孔在舒張后,在樓梯間綻開一只無聲的禮花,因為那不辨性別的絢爛,而足夠男女都駐足行注目禮。 當走到一樓,蘇驚生迅速熄滅那只煙花。 他跟在左忱身后,將手中的紙箱交給搬家員,一模一樣的表情,一模一樣的舉止,如同她身后一只年幼的影子。 他太過早熟,早早清楚美有何等的致命性。他美而自知,并為此自卑的傲慢著。 “那左小姐,我們先過去了?!?/br> “好的,我們自己會打車過去,剩下的麻煩您了?!?/br> 左忱和氣地道謝,搬家的大車門一扣,開走了。她邊走邊掏手機叫車,蘇驚生跟住她,拉起她一縷頭發,發梢在修長的指間繞兩繞,松松一個圈。 左忱低頭沒看他,隨口問:“最近腿還疼么?!?/br> 蘇驚生抽條很快,最近經常腿疼,左忱給他買了點鈣。 蘇驚生說:“好多了?!?/br> 左忱用熟稔捕捉了他話中的真意。她回頭微彎腰,伸手摸一摸他大腿,說:“鈣不能多吃,我叫紅姨給你燉點湯?!?/br> 蘇驚生咬著唇,亮晶晶地笑一下,“好?!?/br> 左忱沒什么表情地嗯一聲,轉頭繼續往前走。 手上的發梢又轉了兩轉。 車來了,左忱快步往前趕,蘇驚生一瞬間沒跟上她,長發繃直,拽痛了頭皮。左忱皺一皺眉,回頭牽住他的手腕,幾乎就是骨抓著骨,兩個骨頭精在街上翻滾。 上了車,左忱報出地址,接著說:“你買點東西去學校吃,上五年級瘦得太多了?!?/br> “嗯?”蘇驚生把下巴擱在她肩上,“可是吳大夫說不能吃太多……?!?/br> “一次是不能?!弊蟪赖皖^打開支付寶,“大課間加餐,去買點水果吃,高熱量的也行。還有錢么?!?/br> “有?!?/br> “還有多少?!?/br> “兩千多一點?!?/br> “……轉給你了?!?/br> “?” 蘇驚生的app剛升級,支付寶沒有調試,語音模式一下外放出來。 【支付寶到賬,一萬元整?!?/br> 前面開車的司機看了眼后視鏡,笑著調侃,“姐,對你家孩兒真好啊?!?/br> “啊?!弊蟪揽蜌獾貟炝讼伦旖?。 “孩子今年多大啦?” 左忱說:“五年級了?!?/br> 司機咋舌,“哎這么大了,我家那個也好上小學了。咱都老了啊?!?/br> 左忱又客套地提一提嘴角,“啊,是?!?/br> 司機問:“姐你家孩兒長得很漂亮啊,小女孩兒?” “……” 胳膊被握緊,左忱掃一眼蘇驚生,他臉上現出陰郁愁美,帶著答案,那種,因為別人的問題而搖移的答案。 她抽出手環住他的肩,淡淡地說:“不是,我兒子只是長得有點秀氣?!?/br> 第19章 司機打過轉向,嗨一聲, “挺好, 現在不就流行中性美么, 你孩兒長得是好看?!?/br> 出租停下, 左忱付錢下去,搬家公司的車已經等在那。他們合力將東西搬上樓, 來回幾趟,等收拾出個能站人的地方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了。 又是綿夏, 暑假過去, 剛開學一周, 蘇驚生的年級即將重分班大考,為了連升初中做準備。左忱不太明白, 兩人去吃飯的路上, 她看著微信的家長群說:“這種時候分班干什么?!?/br> 蘇驚生認真猜測:“可能是為了成績好都的放在一起, 然后管成績差的再要一次贊助費?” 左忱說:“那不是初中入學考的事兒么?!?/br> 蘇驚生說:“我也不知道,我聽老師講, 好像是今年才出的新辦法?!?/br> 左忱挑一挑眉,不再說這件事。 收起手機, 她把手抄進風衣口袋,“那你好好考,寒假帶你出去?!?/br> 蘇驚生啊一聲, 軟軟地問:“去哪???” 左忱說:“外省?!?/br> 蘇驚生繼續問:“哪個外???” 左忱說:“東邊兒那個?!?/br> 蘇驚生:“……” 這種來往不用超過兩個,蘇驚生就知道沒戲了。左忱從不曾在這方面給他失望,但她也幾乎不會提前告訴他什么。 他悶聲說:“好吧?!?/br> 他跟著左忱靴跟的足跡, 一步一點,隨口說:“好像考完試后會換一批老師,監考老師也都是初中校區的?!?/br> 左忱沒說話,但蘇驚生知道她在聽。 他說:“剛上學那會欺負我的那個男的,他爸爸可能會來監考?!?/br> 左忱出聲:“劉漳的爸爸?劉國才么?!?/br> 蘇驚生眨一下眼睛,“這么久了你還記著啊?!?/br> “……” 左忱又不說話了。 蘇驚生前趕兩步,伸手拉住她一根小指。左忱動動手,沒什么反應。走過一條街,蘇驚生掌心的手指添到兩根,左忱還是沒有動作。 小爪子尖伸長一點,再多握住一根。 “熱?!?/br> 于是整只手都抽出去,抄回薄風衣口袋里,在每個人的意料之中。 這是一場熟悉至極的游戲。 蘇驚生的手追進口袋,掏出她的手掌,重新牽住那根細長的小指。左忱皺一下眉,聲音冷淡,“別拉著我,像個男生一樣好好走路?!?/br> 蘇驚生慢慢抿起嘴,手卻沒松開她。 蘇驚生已經過了追問的年齡,他不再問為什么男生不行。他知道男人上街很少拉著長輩,很少走在女人身后,很少不玩搖滾留長發,也很少因為小說哭出聲。 這些很少不是他們不做,不會,而是不能。 男人并不是全部都愿意不穿粉色,愿意在鬼屋中走在最前頭,也并不是全部愿意吃飯坐主桌而妻子坐廚房,只是必須如此。 好吧,也許坐主桌是有部分男人愿意的,很大一部分。 那像陽/具一樣膨脹的男權。 但他天生不具備這些必須。 在試圖了解自己時,蘇驚生搜錯了關鍵詞,他將第三性扔上詞條,誤讀了過多的波伏娃與薩特,還有群體溺死女嬰的田野調查數據。他在選擇上微妙的走偏,卻延續了困惑,還有搖擺不定的灰度。 集體活動中,班級分為男生組女生組,蘇驚生在男生組。 所有人并不非常排斥他,好看的面孔總是能融洽氣氛。但蘇驚生常感到古怪,如同一個難以令人折服的小說女主人公,用背心褲裝武裝起來,混跡戰場,七進七出。 他是被自己童年無知硬拎上臺的大胡子,翹著蘭花指唱老生。那身影在他人看來只是清秀無害,他卻日漸感到自卑的深惡痛絕。 說來,這些素質左忱反而比他過硬。 她比他更像一個中國當代意義下的男性。 有時放學去找她,左忱還沒結束工作,他坐在另一間屋,隔著磨砂玻璃看她對員工講事。偶爾這時,蘇驚生心中會有嫉妒漂浮,羨慕她有能選定一己道路的堅固自由,也憎恨她愿他愚魯的態度。 而當她轉頭向他,快樂又總能蓋過其他所有。 蘇驚生看著對街亮燈的餐廳,手中那根高溫的尾指漸漸握到分辨不出來。他在腦海中反復掂量,天平上稱重親密和想脫口的話。 手中的指頭一動,猛然抽走,肩頭被人攬住虛帶進懷里。 蘇驚生已經是班里最高的男孩了,可他才只到左忱的下巴。頭頂聲音低低,左忱說:“看路?!?/br> 天平被打翻了,蘇驚生驚醒過來。 下次吧。 他吸口氣,將碎在地上的句子掃到角落,跟住左忱踏進餐廳。 下次再說。 餐廳里吃完飯,兩人回到新家收拾到晚上九十點,第二天蘇驚生照常去上學。 開學第二周的周一,全年級開始重分班大考。 監考老師都是初中校區來的,一個半小時換一場,場場是生面孔。蘇驚生成績中上,坐在第二個教室第三排靠窗,考完了他不上廁所,也不怎么抬頭,兩場下來直到吃中飯,他連監考老師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下午最后一場考語文,監考老師進來,卷子一放,話從講臺后傳過來。 “考試時間一個半小時,一個小時前不允許交卷,有手機的都關機啊,別的老師抓著可能就是警告一下,我抓著可直接讓你們去教務處接處分了?!?/br> 蘇驚生捏筆的指尖一下變白,緩慢的回過血色。 教室里幾聲輕微sao動,蘇驚生極快地抬了一下眼,掃過講臺后的人。 中年人梳一個背頭,鬢角有灰色,金架無框鏡,白襯衫西裝褲,領帶打得很整齊。他微微發福,瞇著眼在開試卷袋點數,嘴里吐出一點舌尖來,顯出和年齡不相的俏皮。 蘇驚生低著頭發了幾秒愣,慢慢又從眼瞼上望他。 這一眼,被他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