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這是最后一次了,徽之想,下一次我就會再不留情。就算你會哭會恨我,我也會拔掉你所有的利器,叫你只能乖乖待在我的身邊。 古道上,月笙簫已經等候許久了。 徽之鐵青著臉一語不發,直接給了他一耳光。 月笙簫的臉被打偏,仍舊紋絲不動的平穩,轉回臉抬手不在意的擦掉嘴角的血跡。 “徽之哥哥是為什么打我,自己心里可清楚?” 為他叫博源去死,為他默不作聲連自己都算計其中,為在寢宮看到的滿目狼藉,為姬清脖子上的傷痕,為博源可能對姬清施暴的事實…… 然而徽之什么都沒有說,太復雜了,他的心情。甚至不知道應該如何責怪。 月笙簫笑了,他臉上的表情一向都很克制收斂,尺量過似得不多不少,唯有在徽之面前才會特別放開一些,顯得有些違和的稚氣。 “哥哥別氣,不如先去看看馬車里的博源兄醒了沒有?!?/br> 徽之愣住了。他當初喝了毒酒,只是毒發暈倒被部下趁機帶走身體,這才在姬清那里造成他生死不明的誤會??墒遣┰疵髅鳌?/br> 月笙簫好脾氣的笑,卻叫人覺得不寒而栗的畏懼:“江都賢王、鄭國公舊部,可是只有博源兄能有資格調動了,小征怎么會叫他為了這點事就去死呢?” 馬車里。 博源睜開眼睛慢慢回想起“死”前的一切,聽到馬車外面月笙簫含笑的聲音。 “畢竟,若要統一中原,拿下紫宸宮是小,擁有自己的軍隊根基,這才能不重蹈陛下的舊轍呀?!?/br> …… 宮變發生的那一日,一切都很正常,風平浪靜。 外界一無所知。 就連姬清都沒想到,事情會到來的這么快。他還以為至少能和笙歌在紫宸宮一起過完秋天呢。 文珩仿佛又一次經歷了當年的叛亂,亂軍闖進紫宸宮到處砍殺,無數死去的宮婢侍從,到處都是燒殺搶奪的人群。有敵人也有紫宸宮本來的太監侍衛們。 不同的是,這一次文珩的心底毫無慌亂,他心底甚至隱隱有些高興起來。就像是小時候和jiejie侍女們在御花園做冒險游戲。 為了這一天,文珩已經等待很久了。 從知道jiejie為他遭受的一切開始,從他用在前朝舊人那里學到的醫藥本事,第一次在姬清的衣飾香料里下手開始,從他發現自己開心不忍心,夜里抱著無知無覺的姬清飲泣,從他嫉妒、寂寞開始,從他畏懼、憎恨紫宸宮開始,他就在等這樣一場顛覆毀滅一切的叛亂。 啊,真好。 摧毀一切叫人沉重、痛苦、壓抑的枷鎖,離開這里,拋下這里的一切,所有的過去、恩怨情仇,徹底消失在紫宸宮,到無邊無際的世界,到誰也不認識他們的地方。只有他和姬清兩個人。 他是前朝皇子,姬清是末代帝王,世所不容的兩個人,這世界再也沒有比他們兩個更親密的人了。姬清什么也不會,異樣的外貌和病弱的身體,離了他就活不下去。 多好,只要這么一想,他就幸福得有些發抖了。 他什么都會做,他會把姬清照顧得很好,比在紫宸宮好,夜里冷得時候可以理所當然的抱著他溫暖。 再也不需要在他面前跪下低頭,不需要克制自己的眼神和愛意,不需要壓抑自己的心情和聲音,任何人能為他做的事,自己都可以做到。 “陛下別怕,這條密道只要走完就安全了,文珩會保護你?!?/br> 文珩拉著姬清的手臂,把病弱的他半攬在懷里,在昏暗的地道里不斷的走著,沒有一刻回頭。 姬清沒有作聲,任由他帶著自己逃亡。 文珩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破綻有多明顯,這個地道無人知曉,看起來卻不是第一次使用,隔得遠一些甚至還燃著燈油。 他是如何知道的,為什么從來沒有對姬清說起過? 包括他話音里的語氣,即便是平平的語調也叫人讀出,壓抑不住的雀躍期待。 直到身后、頭頂傳來的腳步聲、搜索聲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文珩聲音和腳步里的慌亂才真實緊迫了幾分。 看到盡頭的機關時,文珩忍不住笑了笑。 “外面連通河道,陛下別害怕,文珩會水性,你只要閉著眼睛就好了,我一定會帶著你出去,誰都不會傷害你?!?/br> 姬清站在他背后靜靜的看著他,在石板打開的一瞬間,在他背后輕輕一推。 就像逃亡游戲過程中的一個小小的玩笑一般。 文珩猝不及防喝了一口水,浮出水面一面用手抹掉臉上的水跡一面笑了起來:“陛下別玩了,水不深也不冷,你來我接住你,趁著亂軍還沒有包圍紫宸宮外面,我們很快就可以離開這里……” 姬清安靜的看著他。背后是遠處的燭火耀出的渾濁的黑暗,巨獸一般躍躍欲試要撲將過來。 文珩說不下去了,臉上輕松的笑意也慢慢消失。 “陛下……” 姬清直勾勾的看著他,某種慣有的冷淡像是微微融化了一些,在這猝不及防的情景下,也終于沾染上一點人世平常的溫度。 “河道很長,你就算帶著孤出去也沒有力氣躲過他們的搜尋。你走吧,去找獨孤靖榮告訴他們這里發生的事。他們不敢拿孤怎么樣,最多只是軟禁,勸孤退位讓賢罷了。除非他們想看全國大亂,各地門閥再起戰亂?!?/br> 文珩不知所措,他好半天顫抖著不知道說什么:“為什么不跟我走?我可以的,你下來,我們離開這里。我都想好了,我都準備好了……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走去哪里?” 文珩的眼里閃著水光,幽暗的眼神,渾身濕漉漉的,就像被逼到絕路的世界上最后僅剩的一只水妖,委屈絕望又痛苦茫然。 姬清卻只有平靜從容:“你留下來,他們不敢對孤如何,卻第一個就會殺了你,好切斷孤和其他所有人的聯系。沒有人通知外面發生什么的話,連靖榮他們也會被假借孤的諭旨誘騙回來一一處決。到那一步,孤就真的再無翻盤可能?!?/br> 文珩咬著牙齒,隱忍的望著他,才不至于流露出含著怨恨、絕望愛意的祈求。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對我…… 我一點也不想管別人如何,不想管叛軍不想管他們要什么,我只想帶你離開這里。 文珩的臉上流露出溫順的祈求,就像以往任何時候跪在姬清面前的虔誠,滴水的眉睫讓他看起來整個心都在哭:“陛下,我們不要去管大周不去管紫宸宮也不要管世家了,在這個位置上你一天都沒有開心過,每一天不是背叛就是算計,我們趁此機會擺脫這一切換個活法吧,求你……” 姬清就像是聽到一個天真好笑的笑話,溫和寬宥的看著不斷試圖游上來又被苔蘚滑落的文珩,一點一點轉動機關。 “從來沒有主動離開王座的帝王,只有老死在上面的孤家寡人。孤走到哪里都會有人找到的,有些東西不是你不想要就可以不要的。走吧,不要再回來了?!?/br> 姬清臉上流露出溫柔的笑意,像是想起了美好的回憶:“記憶里一直以來,從苦寒的封地到偌大的紫宸宮,只有你一直在孤身邊不曾離開。只有你對孤最好,孤全都記得。這個世界只有你沒有負過孤,所以孤也不負你?!?/br> 文珩的眼底沒有得到這珍貴信任的殊榮感動,只有從內心深處生出的恐懼,叫他像凍僵了一般一動不動。 他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特殊、唯一,卻是在這種無能為力的絕望里。 他連想都不敢想,如果姬清知道了自己做過的事,會是什么心情…… 一直不離不棄……對他最好……不負他…… 我沒有,我一樣都沒有做到……對不起,連我也沒做到…… 石門漸漸關上,文珩惶恐的回神,那扇通往他希望之路的密道卻成了斬斷他所有一切的利刃! “陛下!再給文珩一次機會……求你——” 聲音在喉嚨,戛然而止。 文珩在黑暗的水道里睜大了眼睛,他聽到了什么? 年久失修的石門并不堅固,碎裂的石縫使得那扇門關上了,仍舊能看見里面透出的燭光。 人被推靠在石門上,垂落的衣袖鞋子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 “你要跟誰跑?你還能去哪里?”男人壓抑不住怒意的聲音。 站得極近幾乎是貼在一起的兩個人。 姬清一直沒有說話,直到突兀的發出一聲隱忍的痛呼! 男人怒極的質問,壓低的喘息,喉嚨里低沉的呼吸。 “你背叛我,先是沈笙歌,現在又想跟別的男人去哪里?” “我為什么要等著你回心轉意?抓住你折掉你的腿,你還能去哪里?” “大周氣數已盡,我說過,你根本就做不久,這個位置不適合你?!?/br> 文珩的心跳快極了,他的眼睛不自覺睜大。 窒息,恐懼,絕望。 一開始他只是想聽出來那個人是誰,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里面發生了什么,直到衣服撕裂、摩擦的聲音…… 破舊的石門每一次撞擊都會掉落一些碎石下來,那個男人是在…… “住手!住手!別碰他!” 目眥盡裂,心被撕碎在泥濘里踐踏的痛! “別這么對他,他在痛啊,他怕痛……是我要帶他離開的,你來殺我啊,你來殺??!” 原來,這才是地獄,這才是他背叛的報應! 可是做錯事的是他,為什么要報應在那個人身上? 文珩慌亂絕望的想著所有可以阻止這可怕一切繼續的說辭:“你不是喜歡他嗎?你對他好一點,你這么做他會恨你的!你對他好一點,你別傷害他他就會愛你了?!?/br> “他生病了,你忘了嗎?是你下得毒害他生病了,求你對他好一點!陛下沒做錯什么,都是我,是我害他……” 手指不斷的在粗糲的墻壁上抓著,傷痕累累,指甲斷裂,身體的痛楚卻比不上心底燒起的萬分之一。 他恨得想殺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所有人都是我殺的,都是我害死的,你別傷害他!” 到底說什么才能阻止那個人? “陛下,陛下……” 隔著石門都能聽見文珩哭得凄厲絕望,就好像他心底最珍稀美好的東西被人踩碎了。 姬清的手指用力的按在身后的石壁上,蒼白冷淡的臉上面無表情,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他的聲音壓得陰冷無情:“孤叫你滾!怎么,連你也要抗命嗎?” “文珩大人不走,或許是極為喜歡聽陛下被人這么對待吧。你大概不知道吧,梅山行宮第一夜我來見過你,就是他親自帶的路?!?/br> 徽之掐著面上毫無反應的姬清的臉,讓他看著自己。周身都是殺伐果斷的煞氣,冰冷又熱切的近距離望著他:“文珩大人真是忠貞不二,一直陪著你?對你最好?從來沒有背叛過你?你把我放在哪里?” 血液都沉浸在失去和怒極的氣息里,翻涌滾動?;罩幌蚴浅练€優雅的,以往就算憤怒都保留著世家公子骨子里的雍容鎮定。 也許是反叛本身本就會釋放出人心隱藏的黑暗面,他暴戾惡意極了,一點也不想控制。 “是我一直陪著你,做你的伴讀,陪你去封地,陪你重建府邸,一點一點的叫你擁有現在的一切。我只做錯了一件事,我不是跟你一起喝下去了嗎?你究竟有沒有心?誰你都盡可以信賴誰都可以原諒,唯獨對我苛責?!?/br> 過往在這個人面前壓抑的嫉妒、占有、渴望,為了得到他維持出來的平靜克制,所有費盡心機不可得里,勉強自己表現出來的無害、弱勢,都像火燒似得反彈。 他本就是戰場里沖殺掠陣出來的將軍,比起棋盤上的謀略迂回,更喜歡酣暢淋漓直接徹底的廝殺侵略。 “我本來都已經想過放棄這么做了,我費盡心機束手就擒,只想到你身邊去,給我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你卻無聲無息找了一個冒牌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