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而阿蘿,自然是根本沒睡的,她聽得外面動靜,知道母親要進來,便可以裝睡。只聽得母親又是嘆息,又是發愣,最后竟是伸出手來摸自己面容。 母親的手,修長清涼,指尖觸碰到自己眉眼時,竟帶著些許顫抖。 她鼻頭發酸,有些想哭,又覺得萬分心痛。 她想,便是這雙手,剛才握了剪刀,險些刺傷了自己吧? 恨只恨自己年幼,這嬌弱的身子做不得什么,更恨自己上輩子懵懂無知,完全不曾體會母親當時的種種困境! 就在這極度的自責中,阿蘿拼命壓抑下因為憤慨幾乎要蹦跳而出的心,依然做出熟睡的模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終于離開了阿蘿,轉身,走到了窗前,對著窗外清冷泛白的月色,不知道想著什么。 阿蘿到了這個時候才悄悄地睜開眼來。 月華如水,朦朧柔美,窗外的風沙沙作響,屋內仿佛有一種微潮的淡香,而那站在窗欞前的女人身影縹緲,渾身籠罩著一層如煙似霧的愁緒。 阿蘿睜大眼睛,望著母親,眸底漸漸被一股酸澀潮意占領,淚水溢出,順著玉白的臉頰滑落。 身子在不自覺地輕顫。 這一刻,她覺得母親仿佛一團霧,待到明日朝陽升起,月華散落,她也會隨之消逝。 ********************************* 阿蘿這一夜,根本未曾睡去,不斷地回想著這一切。 此時的她,竟覺得腦中前所未有的清晰,哪怕十七年水牢之苦,也從未如此清醒過。 她前所未有地意識到,為什么她會帶著記憶回到這七歲之年,回到這幼小的身子里。 因為她要改變那些曾經發生在暗處她不曾知曉的齷齪,改變母親的命運,改變哥哥的命運,也改變自己的命運。 一大早,不曾貪睡,爬起來,先驅逐了旁邊伺候的丫鬟,獨獨留下魯嬤嬤。 “嬤嬤,昨日母親到底怎么了,為何忽然叫來大夫?” “這……” “嬤嬤,那是我的母親,不要因為我小,便瞞著我,我要知道?!?/br> 這話一出,魯嬤嬤微詫,不免驚訝地望向自家姑娘。 姑娘今日不知道怎么了,看著和平時有點不一樣,眼神坦然明亮,帶著些許不符合年紀的冷靜銳利,倒像是要看透人心。 “原本也沒什么,只是這些日子,夫人雖壞了身子,卻一直淋漓不盡,今日腹中疼痛,便說請大夫看看?!?/br> “哦,那大夫說什么???” “這……”魯嬤嬤實在不知道,這些大人間的話,好不好對個小孩子說,可是姑娘這么盯著自己,她只好硬著頭皮道:“大夫說,胎相不穩,要好好保著?!?/br> 魯嬤嬤這話剛落,便見一個抱枕被狠狠地仍在地上。 她大驚,抬頭看過去。 阿蘿還帶著稚氣的小臉上,滿是憤怒。 “既是胎相不穩了,怎么還有人敢叨擾她,為何不能給她個清凈,讓她好生養著身子!” “這……”任憑是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姑娘,魯嬤嬤也被嚇到了:“姑娘,我等從來不敢叨擾太太的,這話從何說起?” 阿蘿此時也知道自己怒氣來得莫名,畢竟她氣得是那無恥大伯,這樣卻嚇到了身邊人。 不過她真是氣,氣得小臉脹紅,胸脯起伏:“你給老太太說,最近在家里太悶,我想上街散散心!” 她要寫信,寫信給父親,求父親回來。 哪怕那個父親對母親太過疏冷,絲毫不知道體貼,哪怕她根本和這個父親不曾親近,這也是她目前最可行的辦法。 除了父親,她還能求助哪個? ☆、第16章 阿蘿掰著手指頭數,仔細地盤算著自己身邊的境況,才知道上輩子以為的錦繡富貴鄉,其實如同元宵節紙糊的燈籠,五彩繽紛看似耀眼,但不過是面上風光罷了,別人拿針戳一戳,就呲溜地xiele氣。 母親體弱,娘家沒有依仗,哥哥天生眼疾,祖母雖然疼愛自己,可是到底年邁,平日小疼小愛是沒問題,婚姻大事上祖母做主找個好人家也是可以,但是遇上這大伯想要欺凌母親的丑事,她怎么能去找祖母做主?那還不是活生生把祖母氣死! 抬眼望去,竟是一片空茫茫,唯一能想到的,不過是父親罷了。 到底是生身父親,到底是母親的夫君,如今母親為他守貞險些喪命,他怎么也該回來的吧。 想明白這個,阿蘿先是跑到了書房,準備了筆墨紙硯,鋪開了宣紙,開始想著給父親寫信。 寫什么呢? 阿蘿嘆了口氣,想著父母之間冷淡,若是說母親思念父親,實在是不可信,如今只好仗著自己年紀小,厚著臉皮說自己了。 她稍一個措辭,便開始用自己稚嫩的筆,一筆一劃地寫下去,諸如昨夜里女兒夢見父親,甚是思念,女兒最近落水體弱,幾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與父親不能得見,懇求父親告假歸來。 寫完了后,她自己讀了一遍,簡直是小女孩兒絮絮叨叨懇求撒嬌,當下頗有些臉紅,不過想想,自己如今活生生變成了個七歲小兒,許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凡事做不得主,唯一的好處也就是可以厚著臉皮撒嬌了。 想明白這個,她認真地封起來,想著設法出門,偷偷地送到驛站去。 藏好了這封信在身上,她先洗漱了,再去老祖宗處請安,卻見老祖宗正靠在富貴花開背墊上,抱著個銅手爐暖手,腳底下杜鵑拿了個美人錘正小心伺候著。 昨日參加那賞菊宴,老祖宗對自己這心愛小孫女自是十分滿意,見了她,連忙招呼過來,讓她脫了鞋子到軟塌上來坐著。 “昨日和蕭家的幾個兄弟都見過了,哪個更談得來?” 阿蘿一聽這話,自然是明白老祖宗心思,便故意道;“蕭家幾位少爺自是好的,只可惜都是男孩兒,阿蘿不喜歡,反倒是蕭家幾位jiejie,模樣長得好,說話也合得來?!?/br> 老祖宗聽聞,只以為阿蘿沒懂,不免噗嗤笑出聲;“你啊,還是個傻孩子!” 想著這個,不免長嘆了口氣:“現在提這事,確實過早了,可我就怕我這身子,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時候,總想著早點替你把一切都定下來?!?/br> 阿蘿聽了這話,望著滿頭隱銀絲的老祖母,自是明白她的心事。 只可惜,她哪里知道,便是生前安排得再過周到,她也敵不過那命運,如今從頭來過,總是要自己設法逃脫,再不能像上輩子那般坐以待斃。 阿蘿當下只裝作不知這其中意思,反而故意拿話岔開:“老祖宗,說起來,昨日個蕭家四jiejie,提起來說,城南鋪子里開了個新緞莊,里面許多新鮮花樣呢!” 老祖宗見這小孫女一心只想著布料衣物女孩兒家的東西,根本沒想那男人的事,也只好道;“既如此,便讓嬤嬤過來,吩咐管家去采買來就是?!?/br> 阿蘿卻軟聲哀求道;“老祖宗,管家哪里知道這些花樣到底哪個好看哪個不好看,阿蘿想自己去看。這幾日姐妹們都去女學,唯獨阿蘿要養身子,卻是不能去,可否讓魯嬤嬤陪著,親自過去挑挑?!?/br> 老祖宗一聽這個,下意識要拒絕,不過看著阿蘿那充滿渴盼的小眼神,再想想她因大病初愈,沒有去女學,悶在家里實在是無趣,反而于身子不利,最后也就應了。 “也好,只是應該多叫幾個家人陪著,只能去那緞莊,不可貪玩?!?/br> 見老祖宗答應了,阿蘿哪里還有什么不應的,連忙小雞啄米一般地點頭。 ********************************** 出了葉家大門,阿蘿頓時猶如離開籠子的小鳥一般,東張望西看看的,任憑魯嬤嬤提醒,也是根本不聽。而待到出了葉家那條巷子,她就開始自作主張了。 “去那家緞莊,是要經過如意樓吧,咱們到了如意樓停一停,姑娘我要去買點好吃的!” 魯嬤嬤一聽,頓時搖頭反對:“姑娘,不可,你若想吃,讓底下人過去買些就是了?!?/br> 阿蘿主意早就定了的,自然是不聽:“魯嬤嬤,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已經出了府里,老祖宗的話,你就不要一直放在心上了,我們見機行事就是?!?/br> 這話說得魯嬤嬤簡直哭笑不得,又是無奈,又是嘆息,待還要勸解:“姑娘,你到底年紀小,這個可是使不得,要不然我過去——” 阿蘿一擺手:“魯嬤嬤,下車,我們過去如意樓?!?/br> 她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根本沒有給魯嬤嬤反對的余地。 魯嬤嬤頓時愣了下,她只見姑娘白凈小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是根本不容反駁的。 這邊阿蘿命人停下車,來到了如意樓。 如意樓是在燕京城頗具盛名的糕點鋪子,上到宮廷點心,下到日常糕餅,可以說是無所不有了,阿蘿進了那如意樓,四處看看,隨意點買了一些糕點。 魯嬤嬤從后面緊緊跟著,想勸她早點回馬車,可是又不敢多言。 阿蘿在如意樓留戀半響,終于出來,卻不是回馬車,而是直奔驛站過去。魯嬤嬤連忙跟上,誰知道一眨眼功夫,阿蘿就不見了人影。 這下子可把魯嬤嬤嚇壞了,忍不住跺腳:“我的好姑娘,這可不是在家里,哪里能亂跑,萬一丟了,我便是把命賠進去都不夠??!” 阿蘿看自己甩掉了魯嬤嬤,終于松了口氣。 其實她自然是相信魯嬤嬤的,魯嬤嬤自小養著自己,待自己猶如親女一般,后來自己嫁人懷胎,她也是悉心周到地在身邊伺候著。 可是大伯和母親的事,魯嬤嬤應是不知道的,她也不想讓更多外人知道,而自己寫信讓父親歸來的事,事情沒成,更是不想讓魯嬤嬤知道。 畢竟在魯嬤嬤心里,自己只是個小孩兒罷了,怕是有什么事,她還是要告知母親的。 眼看著自己身邊并沒有其他人跟著,她摸了摸揣在懷里的那封信函,夾在人群中,匆忙前往驛站,驛站其實就在如意樓斜對面,過去把那信交了,過不了多久,父親就能收到自己的信了吧? 上輩子她年紀稍長,也曾經執筆給父親寫過信,只不過那些信里都是一些冠冕堂皇之言,疏遠冷淡得很,并不會像如今這般撒嬌賣乖求著父親回來。 她如今別無他法,也只能賭一把,賭那個自母親離世后,一夜白發,從此再也不回燕京城的父親,如今能回來看一眼,挽回今日這番局面。 正這么想著,忽而間她面前就出現了一堵墻。 冷不防地,她沒來得及停下,就這么撞了上去。 撞得小鼻子發酸,眼淚嘩啦啦往下流,她不敢相信地抬頭望過去,一望之下,也是瞪大了淚眼。 原來站在眼前的,不是別個,正是昨日才見過的,蕭家的七叔。 她這小身量,剛才一個走神,是撞在他腰上的,那硬實的腰桿啊,還配了劍,磕得她鼻子怕是要歪了。 “七,七叔……你?”她怎么恰好碰到這位? 蕭敬遠低頭,皺眉望著眼前這個眼淚鼻涕一把的小姑娘:“怎么又是一個人?你家中人呢?” “這……”阿蘿沒想到他直接問起這個,不免心虛,低著頭:“我剛才和家人走散了?!?/br> 蕭敬遠聞言挑起英氣的眉,審視著小姑娘,卻見她耷拉著腦袋,清澈分明的眼珠兒左右機靈靈地轉,便淡聲道:“三姑娘,這好像是你第二次和家人走散了?” 他單獨遇到了她兩次,兩次都是她個小孩兒家孤身一人。 阿蘿想想,他說得也是實情,越發耷拉著腦袋:“我……是我不好……” 她低頭承認錯誤。 可是說完這話,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