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夏云翰喚了守在門外的小廝一聲,讓他將窯廠的李師傅叫來。 過了約莫一刻鐘,李師傅就從窯廠趕了過來,東家這么晚急找,他不敢怠慢。 待李師傅進了書房,夏云翰便叫他看桌上的粉彩瓷器,而后問道:“李師傅覺得這件瓷器如何?” 李師傅閱寶無數,此刻贊嘆的目光流連在瓷器上,由衷道:“顏色豐富,層次清晰,皴染效果極好,堪稱佳品?!?/br> “那若是選這件瓷器參與遴選,可有勝出希望?”夏云翰挑眉問道。 李師傅這才明白了東家找他來的意思,細想一陣后,道:“不敢說有完全勝出的把握,但值得一試?!?/br> “我們夏家的窯廠,可能燒制出這等水準的粉彩?”夏云翰接著問。 李師傅十分自信,“這件粉彩勝在圖案新穎,配色巧妙,但燒制上并不是太難,只是在色彩調配上需要花時間試驗,若有十多天的時間,夏家窯廠一定能燒制出同樣的作品?!?/br> 夏云翰哈哈一笑,“那就這么決定,就用這件粉彩參與遴選吧,這是父親從前掌管窯廠時,燒制的器物,今日機緣被我找了出來,構圖已不在了,也來不及在瓷器底部打上夏家的徽記,李師傅下去后著手準備一番。記住,這是我們夏家最后的希望,一定要收好了,在參與遴選前,不可被任何其他人看到器物真容?!?/br> 李師傅應聲退下,夏云翰派了四個身手不錯的家丁護送他。 邢林算是全明白了,讓他盜瓷器就是個圈套,目的是占為己用。 “你如此明目張膽,就不怕范家檢舉?” 夏云翰搔了搔眉毛,漫不經心,“七年前,范家在夏家的退讓和助力下才有了今天的富甲一方,現在該當是他們報恩的時候了。若是他們不肯報恩,那也不用怕,這些年范家有多風光,背后就有多少人惦記,我不信七年前的事情捅出來會有許許多多的人仍然愿意幫范家。再說,除了你,誰能證明我手上的瓷器是來源于范家?誰又能證明我們夏家燒不出這樣的瓷器?” “瘋子!”邢林氣急,摔門而出,卻見到自己的妻子正附耳在旁邊的窗上。 第51章 邢林雖不贊同夏云翰的做法, 但既然同上了賊船,也不愿意被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情, 因而看到妻子在一旁偷聽,忙沖過去掩住她的嘴巴, 迅速將她帶離。 待回了兩人自己的房里, 邢林方松開了手, 見夏云菲一臉不屑的模樣,忙勸道:“云菲, 我也是迫不得已,事已至此, 你還是莫要聲張得好, 若是岳父知道, 恐怕氣壞了身子?!?/br> “我哥給了你什么好處, 竟叫你這般聽話?”夏云菲在窗外聽到了不少, 知道邢林是受了哥哥的威脅, 但剛開始兩人有了協同, 必然是利益相關。 邢林也不愿再隱瞞, 將夏云翰承諾的在岳父面前替他說好話的事情講了。此時他已后悔了, 夏云翰不過利用自己而已,又怎會真的替自己修復和岳父妻子的關系,事情若敗露,只怕他自己當先自顧不暇。 “你怎么這般糊涂?”夏云菲嘆了口氣,“父親埋怨你當年帶我私奔,一時半會兒沒能諒解你, 實屬正常,只要你安分守己,父親總有對你另眼相看的時候。前幾日,父親還對我說,郎大人對你那般器重,你定有過人之處?!?/br> “岳父真這么說?”邢林有些驚異。 夏云菲點了點頭。 邢林看向她,又沉聲問,“那你呢?可是后悔了,覺得當初許配的那個范二少爺,比我好?” 夏云菲躲著他的目光不說話,邢林頓時大失所望。 她發現男人身子變得僵硬,仿佛一座沉默的大山立在自己面前,忙道:“我和你的問題莫要扯到別人身上?!?/br> 邢林立即想到幾個月前她和自己大吵一架,導致她留書出走的事。 “郎大人公務繁忙,我跟著他自然也難得空閑,這些年對你疏于陪伴,確實是我不對。但我跟著郎大人,也是為了將來能做大事。郎大人說過,若是有合適的武官職位,會舉薦我過去。等我有了官身——” 他的話被夏云菲打斷了,她的表情變得失落而埋怨,“當年我跟你一起奔赴南方,投奔朗廷的剿匪隊,你說你是一介草莽,只有在亂世中建立軍功,才有機會揚名立萬,當時我信了你,跟著你再苦再累也沒有埋怨過??赡隳??那天晚上朗廷中了水匪的毒箭,重傷難愈,正是你取而代之的大好時候,你卻寧愿跑十多里路去找一個名醫,也不愿做出背棄他的事情。你太重忠義,這輩子注定沒有出頭之日!而朗廷,這七年他不過把你當做馬前卒而已,你還真覺得他會幫你?他一個朝廷三品大員,若真有心提攜你,不用等到現在?!?/br> “你一直是這么想的?”邢林大為訝異,搖著頭道,“你可知郎大人為何受傷?當時我們直沖湖心島水匪老巢,哪知水匪分撥兵力掉轉頭攻擊我們在岸邊的臨時營寨。營寨中除了傷兵和伙頭兵,幾乎沒有主力軍,就算被水匪攻破,損失也不會太大。但我顧念你留在營寨,誓要返回營救,郎大人阻止我不及,在攻下水匪老巢后,即刻親自派人來支援我,卻不幸在途中中了水匪余孽的毒箭……若非郎大人派人相助,憑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救得了你?” “你是說……郎大人是為了支援你,才受了傷……我的命也間接是他救的?”夏云菲明明記得事情不是這樣的,“他不是在湖心島剿匪時受的傷嗎?” “當時只能這么說,難道說,郎大人為了救我這個無足輕重的江湖人差點舍了性命么?我們是他鄉投奔而來,本就和當地編軍格格不入,若非郎大人器重,我連替他效力的資格都沒有,又怎當得起他冒死相救……我沒提此事,是以為你能明白,沒想到,這么多年,你一直誤會郎大人,甚至埋怨我當時未取代他?” “我……我……”夏云菲目色慌亂,想明白后,不由也自責起來。 夫妻二人沉默了一陣,還是夏云菲先開了口。 “今天把這些陳年舊事說清楚了也好,往后你忠心效力郎大人,我絕無怨言?!?/br> 邢林雙手扶住妻子的肩膀,目光變得柔和,鄭重應了聲好,又嘆口氣道:“可惜,我幫你哥做了壞事,已經是做了對不起郎大人的事了?!?/br> 夏云菲又何嘗不擔憂這件事,輕撫住額頭,腦中極力想著可以挽回各方的辦法。她既不想事情暴露后,邢林和哥哥遭到唾棄,父親氣急傷心,又不想范家遭受打擊而直接與遴選事宜失之交臂,更不想兩家因為這件事情再度交惡。 ****** 為了幫助兄長選出能夠資格參選的瓷器,辰軒和阿薇又再度搬回了范家。偷盜事件已經報官,果然和預料中一樣,官府的調查并未產生任何助益,范家被盜的事情在業內傳得人盡皆知,有同情的,也有等著看笑話的,但都不約而同更加密切地守衛住自家寶貝瓷器。 此時,辰軒正對著擺滿一桌子的瓷器一籌莫展,阿薇端了剛燉好的湯過來,給他盛了一碗。 無論什么時候,看到小妻子端著食物過來,他的心情總會好上一點。 阿薇看著滿桌子各式各樣的瓷器,不由問道:“還沒決定好嗎?” 辰軒舀了一口湯喝下,緩緩道:“這些都是佳品,但始終比不上被盜走的粉彩瓷,更別說與夏家的秘色瓷對抗了?!?/br> 提到夏家,阿薇不禁道:“那個粉彩瓷,有沒有可能是夏家派人盜走的?畢竟那個夏云翰,似乎一直對咱們不服氣呢?!?/br> “這個……就算真的是,我們也沒辦法證實,那個蒙面人,消失得了無蹤跡?!逼鋵嵆杰幰矐岩蛇^夏家,范辰軼也派人去夏家那邊查探過,卻未發現任何異常。 這時,曲嬤嬤過來,在門口稟報,說有人派下人送來一張請帖,是給辰軒的。 辰軒喚曲嬤嬤進來,開啟那封請帖,眼中頓時閃過一絲疑惑,阿薇離得近,將請帖上的字看清楚了,旋即明白辰軒為何顯出異色。 “一起去吧?!背杰幒龆D頭對她笑道。 阿薇忙擺手,“你自己去好了,我又沒懷疑過什么,少小人之心了?!?/br> 只有曲嬤嬤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 城中一家并不熱鬧的茶肆前,范家的馬車停下了,辰軒牽著阿薇下了車,一起上了茶肆二層的雅間,夏云菲顯然久候多時,她的丈夫邢林也坐在一旁。 阿薇沒想到會見到邢林,那封請帖來自夏家,卻未約在夏家相見,她就模糊猜到是夏云菲。如今邢林也在,真不知道他們相邀是要談論什么。 “讓二位久候了,城中喧嚷,馬車找到此處,費了些時間?!背杰幙蜌獾?。 夏云菲忙起身相迎,“是我們招呼不周,選了這個偏僻的地方,還請你們不要介意?!毙狭忠财鹕?,跟著寒暄了幾句。 辰軒當然知道選在偏僻處會面的原因,只怕是相談的內容不便讓更多外人知道,他一路上有過多番猜疑,只等著這二人開口了。 “二位找我來有什么事情,不如我們快些進入正題吧?!背杰帞y著阿薇坐下后,當即道。 夏云菲與邢林對視了一眼,邢林朝她點點頭,心里已做好準備,不管對方反應如何,他都會當先保護好她。 夏云菲得了鼓勵,一直懸著的心安穩下來,昨日做了決定后,邢林沒有反對,自己反而一直在猶豫,如今臨了,倒是鼓足了勇氣。 “二少,昨日范家失竊一事……實是我兄長安排?!?/br> 阿薇有些驚訝,想過他們家可能是盜賊主使,但想不到今天過來會聽到對方親口說出答案。 辰軒抿了抿唇,他有猜到談話的內容或許會與盜竊有關,但沒想過夏云菲會承認得這么爽快。 夏云菲見辰軒沒有驚怒,心頭稍稍松了口氣,又將事情原委擴充了幾句,只說是夏云翰仍記恨兩家七年間的舊事,一時做出了沖動的事情,至于盜竊者就是邢林這件事,自然略過不提。 可辰軒怎會猜不出,之前未能鎖定竊賊是夏家派出,如今既知道了,再看夏家能派出的高手,當然非邢林莫屬。否則這夫妻二人怎會知道夏云翰的計劃,背著夏云翰來找自己?只是他們夏家內部發生了什么,卻不得而知。 “二位肯來告訴范某事情真相,范某十分感激,想必二位已有解決之道?”辰軒不禁問道。 邢林道:“我可以將瓷器從夏云翰派人看守的地方盜出來,還給范家,但還請二少你不要聲張。此后一切,自有我與夏云翰交代?!?/br> 夏云菲也點點頭,肯定了邢林的說法。 昨日,他們二人合計良久,決定將事情向辰軒道出。范家其他人他們不曾了解,兩家又素有恩怨,只有辰軒是與夏老爺交好的,所以才選定了辰軒,也有一定把握,只要足夠誠懇,或許能得到心善的他諒解。至于夏云翰那里,就老實交代是把瓷器還回去了,他也無可奈何。再說夏云菲已知道此事,就不怕夏云翰要挾邢林了。至于夏老爺那里,想必夏云翰也不至于真的想氣死自己父親。 這是他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辰軒卻在捕捉到蛛絲馬跡后,想到了些許二人未曾言說之事。比如,夏云翰盜走瓷器,卻未銷毀,反而派人嚴加看守,顯然并不是想阻擾范家參與遴選這么簡單。 “距離昨日瓷器被盜,已過去許多時辰。也許夏兄已在瓷器上打下了自家徽記,就算邢兄能幫忙盜出,只怕這件瓷器范家不便再用?!背杰幙隙ㄏ脑坪彩且梅都业拇善魅⑦x了,這人實在愚蠢而瘋狂得令人難以想象,或許秘色瓷燒制失敗,狠狠刺激了他。 夏云菲想起昨天在窗戶外面偷聽,確實聽到哥哥讓李師傅下去后著手準備,想必范家的瓷器上早已打下夏家的烙印,他們還真是忽略了此點。 “就沒有什么辦法能消除徽記嗎?”夏云菲急問,她從未過問家中生意,對瓷器更是一竅不通。 辰軒搖搖頭,“要消除徽記,必須打磨掉底部最外層,很容易在瓷器上留下破損。再者,留下蛛絲馬跡,恐怕還會被夏兄當場反咬一口。就算徽記沒有來得及打上,只怕夏兄還會想到別的方式阻擾范家?!?/br> 邢林嘆了口氣,直接問道:“既已無法,你不會是想報官吧?”見對方一直沒有接納自己提出的意見,邢林已不再抱有希望。他們將事情和盤托出,若對方不肯妥協,那必然順藤摸瓜,收集證據。 夏云菲目光哀求地看向辰軒,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二位,容我回去好好想想對策,今日就先告辭了?!背杰幤鹕?,“今日相見的事情,我會與家中保密,也請二位在夏兄面前不要露出可疑處?!?/br> 邢林聽他這么說,知道事情還有回環的余地,頓時打起精神,向辰軒抱拳相送。夏云菲也站起來相送,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即使對方最后選擇報官,她也無法抱怨。 待辰軒和阿薇轉身出了雅間,夏云菲發現自己捏著衣角的手已經汗濕了,她看向邢林,充滿歉意地道:“或許是我錯了,不該盲目相信對方從前的善意會延續在這件事上……畢竟,這次夏家真的做得很過分。如果范辰軒報官,夏家只怕從此一蹶不振,父親的病……還有郎大人對你建立的信任……”她忽而有些后悔了。 邢林握住妻子的手,“就算我們沒有告訴范辰軒,遴選的時候,整個范家的人都會知道,往后的結果,只怕也不會好多少。既然做了決定,就不要后悔,就當賭一把?!彼埠芟胫?,范辰軒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重新坐回馬車上,辰軒見阿薇沉默不語,側頭問道:“剛才在茶肆你一言不發,但我知道你內心必有想法,不要悶在心里,說來聽聽?!?/br> “你想當我肚子里的蛔蟲?”阿薇淡淡一笑,又肅然道,“我也不知道這件事能用什么方式解決,或許報官是個很有勝算的法子,邢護衛剛才已經說了夏家藏瓷器的地方,我相信不會是騙人的,官府去搜,很容易就搜到了??墒?,我總覺得這不是個好法子?!?/br> “為何不是好法子?”辰軒倒有些好奇,“范家能追回瓷器,又少了一個對手,無論是遴選這件事,還是將來的生意?!?/br> “我不知道,但就是覺得……不好?!卑⑥毕肫鹉俏淮认榈南睦蠣?,和剛才努力坦誠錯誤的夏云菲、邢林,老實說,夏家并不是所有人都和范家對立,只有那位夏公子腦子不正常而已。 辰軒呵呵一笑,伸手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我們想到一塊去了,我也覺得報官不太好,那我們回去好好想想辦法吧,時間……可不多了?!?/br> 第52章 兩日后, 八寶樓上寶物云集,前來參加遴選和觀看寶物的人絡繹不絕, 實乃城中一件盛事。 朗廷在八寶樓最大的雅間坐定,坐在下首的各商家一一獻上各家瓷器, 供郎大人過目。郎大人不動聲色, 看完后, 只命屬下將瓷器放在一旁的大桌上,又傳下一位上來。 眾人心中拿不準郎大人的喜好, 大都有些忐忑。 覃州府上幾家大窯廠都陸續獻上了寶貝,引來不少驚嘆之聲, 這會兒正輪到夏家了, 夏云翰聽到傳喚, 抱著蒙著絲綢的瓷器, 自信滿滿地走上前, 將瓷器交到邢林手里, 對著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 然后返回自己的位置。 辰軒和阿薇正是坐在夏云翰的旁邊, 夏云翰坐定后, 側頭對辰軒低聲道:“待會兒看到什么,最好別驚訝,是你們范家欠我們夏家的,你就當沒看見吧,否則,七年前的事情扯出來, 對范家也沒好處?!?/br> 這是警告自己,辰軒如何不明白,不過夏云翰仍舊不知道事情自己早就知道了。辰軒朝坐在后面的兄長遞去一個眼神,范辰軼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該怎么做。 邢林將蒙著的絲綢拉開,絕美的粉彩瓷器即刻映入眾人眼簾,頓時廳中一陣驚呼。有眼尖的人見到一直云淡風輕的郎大人似乎也眼前一亮,知道這件寶物是得了他青眼了,頓時掩不住失落,知知曉自家寶貝落了下風。 夏云翰很滿意眾人的表現,這意味著自己勢在必得,可范家兄弟的過于冷靜,又讓他摸不到頭腦,心里不禁懷疑范家早就知道今天的情況了,并且有了應對的法子。他不由朝前方邢林的位置看了看,露出一抹質疑的神色。 邢林卻仍舊冷面如霜,并未搭理夏云翰。 朗廷目色流連地看了桌上的粉彩最后一眼,未免顯露出過多情緒,仍舊讓邢林將瓷器放到一旁的大桌上。這是目前為止,他在參選瓷器中發現的最精致絕倫的一件,鏤空的形態婀娜,皴染的層次豐富,蝙蝠和仙桃的花紋象征福壽,紋飾綿延交纏,排布精妙,即使在官窯中,都是難得一見的佳品。 有了這一件寶物做底,即使之后再看不見其他佳品,也總算有所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