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一路吹吹打打,她雖不好意思揭開蓋頭往外看,但也從鬧嚷聲中發現有不少人沿街湊熱鬧,這會兒到了山腳下,卻聽媒婆吩咐樂師們道:“你們就在這兒散了吧,挨個兒來我這兒結一下工錢?!?/br> 阿薇有些奇怪,還沒到地方呢,不是應該一路吹吹打打直到男方家嗎?鎮上人結親似乎就是這樣的。 又想想,大瓷山上人戶少得可憐,即使奏樂也沒有人聽,讓人家一邊爬山一邊吹,有些徒勞。這會兒散了也好,她覺得自己的耳朵早被磨出繭子了。 她卻不知道,散了樂師的原因是某人向來喜歡清靜,曲嬤嬤特意叮囑了而已。 過得一會兒,轎子再度抬著往山上走,耳邊再沒了熱鬧的樂聲,只聞轎夫腳步沉沉,呼吸喘喘,山間偶有鳥叫蟲鳴。 走了約莫一刻鐘,阿薇小心地揭起一角蓋頭,掀開簾子看了看,只見山道上濃蔭遮蔽,鮮有人家,與小瓷山的風貌大為不同。路上沒有半點小瓷山上的白灰,這倒挺值得高興的。 那日爺爺相看回來,曾說過要走約莫兩刻鐘才能到達,她估摸著,這會兒走到一半了。 果然,又過了約莫一刻鐘,阿薇聽到媒婆吩咐轎夫停轎。 媒婆掀開簾子,笑著與她說已到了地方,然后背過去躬著身子,讓她伏到自己背上。 阿薇被背著踏上一座四尺寬的平整竹橋,耳邊有流水聲傳來,從蓋頭下的視線看去,橋下果如爺爺所說,有一汪清泉。 周圍除了山野間的自然聲響,聽不出有半分結親的喜慶。不過路上的時候,媒婆就與她說過,小伙子的父母都在覃州,暫時沒能趕來,而大瓷山上住戶少,離得遠,男方也不打算相請了,因而顯得冷清了些。等成親后,自然帶她去覃州府拜見公婆,今日有疏漏的地方,那時必會補全。 阿薇其實并不介懷,在水竹村里,很多姑娘連花轎都沒得坐,只是蓋上蓋頭,婆家找來一個壯實的婦人或媒婆,就這么把她們背走了。因而她對這些禮數也不是很清楚,更不曉得是否周全了。 媒婆接著往前走,上了幾級竹臺階,似是到了屋檐下,最后視線陰了下來,應是到了室內。 阿薇被放了下來,感覺身下觸處柔軟,高度剛好屈膝落腳,應該是坐到了床上。 媒婆與她道了幾聲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的祝語,便走了出去。阿薇聽得媒婆似與一個婦人聲音的人說了幾句話,然后歡歡喜喜地道謝,應該是拿了令人滿意的賞錢。 竹橋上嗵嗵的腳步聲遠去,媒婆吩咐起轎的聲音傳來。 片刻后外面安靜下來,阿薇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所有人都離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這張陌生的床上。 終于,一個腳步聲靠了過來——“新娘子一路辛苦了?!甭曇羰侵澳俏徽疫^她的老婦。 阿薇松了口氣,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安心了幾分。 曲嬤嬤坐到她旁邊,先與她道了喜,然后又解釋了一遍為何公婆親戚沒來,這里也沒擺席,說辭與媒婆差不多,只是更帶歉意。 阿薇輕輕點了下頭,說自己能理解。 曲嬤嬤便握了阿薇的手,笑著說,“就知道我們阿薇最是明白事理。你放心,往后去了覃州,公婆必不會虧待你。必給你一封大紅包,再補辦幾十桌酒席?!?/br> 阿薇輕嗯了一聲,她并不貪這些,只是有些緊張,話語便越發簡潔。 曲嬤嬤又與她多說了一會兒話,寥寥數語便發現她對鎮上那些傳聞還不曾耳聞,遂放心下來。起初見她手有些微顫,曲嬤嬤還心頭打鼓,這會兒才曉得她是因為初嫁而忐忑,忙安撫了她幾句。 阿薇試著放松了些。 曲嬤嬤瞧了瞧外面,忽而放低了聲音道:“我們辰軒不善言辭,實際是個面冷心熱的,待會兒阿薇你莫要覺得他對你冷淡,其實他心里是十分歡喜你的。你大可對他主動些,他會好好待你的,他最是心善了……”一番話絮絮叨叨說到最后,曲嬤嬤竟有些哽咽。 阿薇不明所以,只想著男方是七年后再娶,對他家人來說,該是意義重大,所以才這般感傷。 可她卻不明“主動些”具體要怎么做,只不忍老婦難過,便答道:“我,盡量吧?!?/br> 曲嬤嬤這才放心地拍了下她的手,又說了些別的。 過了一會兒,前方傳來一個聲音——“天色不早了,您該下山了?!甭曇舻?,阿薇卻覺得十分熟悉,好像在夢里出現過好多遍似的,不由一時失神。 曲嬤嬤握著阿薇的手緊了緊,“我家住在山下,再不回去就晚了,過幾日我再上山來看你們?!?/br> 阿薇點頭應了一聲,曲嬤嬤才放開手,起身離開。 曲嬤嬤走到臨窗處,辰軒還坐在那方蒲草墊上,身子靠著矮幾,看著暮色沉沉的窗外,目無波瀾。 “辰軒少爺,那老奴就下山去了?!鼻鷭邒呗曇艉艿?,確定阿薇并不能聽清楚。那日雖然懇求辰軒少爺不要退婚,也得到同意,但辰軒少爺說了,新婦進門,她便回覃州去。 曲嬤嬤知道,這是他不愿自己的生活與任何決定再被.干擾了。 辰軒微頷首,“回覃州不要著急趕路,當心自己身體?!?/br> 他只擔心曲嬤嬤身體老邁,奔波受苦,卻絲毫不用擔心路上安全。因為他知道,曲嬤嬤這次來,必然是帶了不少家奴過來的,只是知道自己好清靜,她不敢把那些人一起帶上山來,但那些人,少說有十多個,應該是全在鎮上落腳。只靠曲嬤嬤一個人,又要跟蹤,又要打聽,還能把婚事這么快張羅完,那也實在太難為她了。而以父親母親慣常的作風,他去到哪里,那里便不會只跟來一個人。 曲嬤嬤忙笑著應了,“誒,老奴曉得,多謝辰軒少爺牽掛?!?/br> 如今少爺的事情竟在青釉鎮傳開了,這實在出乎曲嬤嬤的意料,好在還是順利將新娘子娶過門了。 她心頭懷疑過是不是自己帶來的人嘴巴沒把門,經過兩日的嚴格審問,發現并不是自己人所為。那到底誰和覃州范家有這么大仇恨?她誓要查個清楚。在這之前,她不會按辰軒少爺說的回覃州去,卻又了解他的脾性,怕他又覺自己欺瞞,就沒把實話說出來。 看了看坐在床上,身子有些僵硬的阿薇,曲嬤嬤不由添了一句,“辰軒少爺,這姑娘挺好的——” 辰軒截住了她的話,“我們說好的,接下來的事情您不用管,我自己來處理?!?/br> 見辰軒面孔冷然,曲嬤嬤知道自己多說無益,能讓這個姑娘進門,已是他最大的妥協了。 她向辰軒行了一禮,踟躇著轉身離開,心里只盼著少爺莫要辜負花好月圓夜。 阿薇聽到竹橋上再次慢慢淹沒的腳步聲,一切又歸于寧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薇只覺得屋里越來越暗了,暗到她蓋頭下的視野里,那嫁衣袖口上錦繡的纏枝花也變得模糊。 外面的風聲鳥聲流水聲都變得渾濁起來,只聽到自己一顆心噗通噗通的。這屋里難道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嗎?剛才明明聽到有男子的聲音。 她一雙規規矩矩疊放在膝蓋上的手慢慢挪開,不安地抓緊了殷紅的緞裙。 忽的,云皮紙燈盞里燃起了橘色的暖光,竹屋里的灰冷氣息瞬時被驅走。 阿薇心里安定了幾分,確定屋里還有另一個人存在,否則,她真要忍不住自己掀開蓋頭。 隨著平穩而緩慢的腳步聲,橘色的光越來越近,她知道,是新郎范辰軒走了過來。她的心跳還是快了起來,和每個等待這個時刻的新娘子一樣。 輕輕一聲,聽到他把燈盞放下,應該是放在不遠處的某個矮物上。 而后那人便徑直向自己走來,修長的手指探入蓋頭,輕輕捏住一個角,慢慢提了起來—— 阿薇的余光里現出了更為完整的視界,雖然燈光并不十分明亮,但目所及處,似有屏風、矮幾、竹簾,陳設與普通農家不同,雖是匆匆一瞥,已覺出些簡潔雅致。 默然吸了口氣,心想自己該看的,應當先是自己這個素未謀面的丈夫,便鼓起勇氣抬起頭來—— 溫馨的橘光變得有些虛幻,緊張的心跳似乎驟然停滯,這是大山里清涼的夜,阿薇卻有了一種三伏天去鎮上擺攤,猛然中暑的感覺。 她本能地眨了眨眼,再看眼前的人,那個毫無表情看著自己的人,就是范辰軒,她的丈夫? 她確定自己沒有轉眼間就去到了幾十年以后,昏花的雙眼已不足以辨別事物,便把夢中的臆想當做真實。 她是真的沒有看錯,甚至覺出那張臉細看之下也不是毫無表情,而是帶著歉意。 可是,他穿一身極素雅的衣衫,對比自己身上艷麗的紅,阿薇有些猶疑,顫聲問道:“你,是范辰軒嗎?” 辰軒垂眸默認,從旁邊拉了一個高些的蒲團,坐到她對面四尺遠的地方。 “那,你是我丈夫?”這次她聲音抖得更厲害。 辰軒蹙了半晌眉頭,才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是?!?/br> 阿薇不知道接下來要問什么了,只覺得腦袋里有一團漿糊,耳邊似有一群蜜蜂嗡嗡作響。 這次換辰軒發問:“你并不知道嫁的人是我?”這位姑娘難道徹底被曲嬤嬤騙了,連嫁給何人都不知曉? “我知道?!卑⑥泵摽诙?,生怕他誤會了,又想到什么,慌忙擺手,“我不知道?!?/br> 見辰軒有些疑惑地看著自己,她知道自己語無倫次了,又低聲解釋,“我知道是這個名字,但不知道就是你?!?/br> 他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又道:“委屈你了……我名聲不好,你可知道?” 阿薇比適才平靜了一些,心想他指的是鰥夫的身份,“這個……沒關系的?!?/br> 之前自己不知道嫁的人是他,尚且覺得沒關系,如今知道是他,心里像有一團小火苗爍爍燃燒著,燒得她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哪里還顧得上這些細枝末節。 辰軒抬眼看她,似乎有些驚異,阿薇覺得他的視線并不灼熱,自己卻感到臉燒得厲害,只得低下頭去。 第9章 “我比你大得多吧?”辰軒并沒有心思去看那庚帖,但印象中,這個姑娘總是怯生生的模樣,年紀應該不大。 阿薇卻是知道他年紀的,低聲答道:“七歲……也不算很多?!?/br> 辰軒這才知道原來她十八歲,倒比自己猜測的大了一兩歲,大約是她羞怯的模樣和鵝蛋臉上的兩個酒窩,顯得人稚嫩了。 他又問:“你可是自愿嫁過來的?可有誰逼迫你?” 阿薇很奇怪他為何會問這些話,莫非他覺得自己嫁過來是家里人貪圖那些聘禮,強迫了自己?她抬頭認真答道:“是自愿的?!闭f罷,撞上他冷霧繚繞的雙眸,覺得那里深不可測,不由又低下頭去。 辰軒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這個姑娘知道那些傳聞,竟然不介意,也不嫌棄他年紀大,還是自愿嫁過來的。而且,看樣子她確實不是說假話,也不像被人逼迫。 他原本打算,但凡這姑娘有一絲不愿意,他就立即提出寫一封休書與她,讓她帶嫁妝回家好好安頓,聘禮也不用退還了。如果怕將來婚嫁受影響,還可多給她幾十兩銀子,如此,招一個上門女婿也足夠了。如果對方獅子大開口,他也不會推拒,一定要讓對方覺得滿意才好。如此,才算全了他補償的心意。 可這些話,如今派不上用場了。 他心下思量,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他了解自己的性子在常人看來是十分古怪的,想來這姑娘與他相處幾日便會受不了。待她露出悔意,自己再提此事不遲。 就在阿薇覺得空氣快凝滯的時候,終于聽辰軒道:“時候不早了,早些休息?!?/br> 她模糊地嗯了一聲,心口跳得怦怦的,自己都能清晰地聽到。 片刻后,她回過神來,見辰軒已不見了,心想,他該是去洗漱了。 她這才抬頭,仔細打量四周。自己坐的床,一側靠在后面的竹墻上。挨著床頭的位置,放著一方矮幾,矮幾也正靠在右邊的竹墻上。床的正對面是扇竹編屏風,共四折,十分寬大。如此便呈三圍之勢。 阿薇見矮幾上放著一面銅鏡,便走過去坐下,對著鏡子將頭上的絹花、珠釵取下,見旁邊有梳子,又順了順頭發。 這會兒,身后有腳步聲,她從鏡子里看到,是他端著什么東西進來了,她還是佯作繼續梳頭,不敢轉頭看他。 辰軒將水盆放到屏風后,“打了些水,你用?!?/br> 他自己是不必這么麻煩的,這里就他一個人,從來洗漱都是去門口的水流處。不過現在天黑,就算他再不希望這姑娘留下,也不愿在這個時候苛待她,讓她一個人摸黑去外面洗。 “哦,謝——”阿薇的另一個謝字還沒出口,辰軒已轉身去了屏風外面。 她轉頭瞧那屏風旁邊,果真放著一大盆水,盆沿上還掛著一條白巾。 摸摸自己裹了一層脂粉的臉,她覺得那盆水便是救星。 阿薇走過去,擰了白巾擦洗起來。與此同時,她聽到屏風外面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側頭看去,見屏風上投下一個修長的影子,看樣子是在地上鋪展席子被褥。 她正疑惑著,卻聽辰軒道:“床小,你睡?!?/br> 阿薇側頭去看那床,那寬度一個人睡略敞,如果兩個人睡,卻要挨一塊兒了。 她緊張的心瞬間松弛下來,卻隱隱有些失落,又想著自己一來就讓人家騰出床給自己睡,挺不好的,便試探著道:“要不,我睡地上,你睡床吧?!?/br> 屏風外的辰軒已經躺下了,淡淡道:“不用?!彪m然他不會和她做真夫妻,但斷沒有欺負一個姑娘家,讓她睡地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