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崔婷婷冷笑,這皇后架子拿的,句句像是詢問,句句都在指責。 崔婷婷也笑回:“臣妾哪有那般福氣。是過幾日宮中要開始準備年下的果品,臣妾的大伯不才,剛好替陛下和太后娘娘打理此次備宴;大伯疼我,說等果品送進來了,邀臣妾一起嘗嘗。不知皇后娘娘幾日后是否有空,可否賞臉,也來臣妾的宮中品嘗品嘗?” * 到了傍晚,白軟軟帶著阿寶抱著大虎和鴨翁回了坤寧宮。 一進了宮門,阿寶便將大虎一松手,大虎噌地一下便跳上了墻。阿寶很是憤憤地把宮凳一踢,一屁股坐下。 “哼,不過仗著身后有個當了幾十年公公的大伯,那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還嬌滴滴地作什么姿態,嘗什么嘗天云樓的點心果品?!卑殮獾么纷?,“咱家小姐在天云樓每日吃著紀老板親手秘制的點心時,她還在崔家吃奶呢!” 軟軟被阿寶的用詞逗得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將懷里的鴨翁交給巧巧去放回窩里,才走回殿內來。 “云老板的天云樓京城第一,京中所有當勢權貴都以能請到云老板為榮,自然都想將云老板的名頭貼在臉上?!避涇浶Σ[瞇地坐下。 “那小姐還自幼就是紀老板家的坐上貴賓呢?可不就大過他們幾百年去!”阿寶憤憤不平。 白軟軟連忙噓了她一下:“深宮大內,莫要亂說話?!?/br> “莫說現在陛下勢單力孤,尚還受著這些當朝權貴的挾制;即使是我,現在身為當朝的正宮皇后,也絕不能讓別人知曉我與云老板的過去關系,以免落了他人口實,為陛下添了憂煩?!?/br> 阿寶抬頭看了看白軟軟,又轉頭問道:“那小姐的意思是,從此后要和紀老板斷了來往嗎?” 軟軟被阿寶這句話問得心里一顫,忽然低頭,又看到自己胸前的那根亮燦燦的金色南珠鏈,忽然有些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軟軟沒有回答阿寶,忽然問:“上次我們去藏書閣里尋到的那本秘籍,你放在哪里?” 阿寶一臉裝傻:“小姐是問減肥一百零八式嗎?” 軟軟瞪她一眼:“是《上下五千年之皇宮御膳秘籍之一千零一夜》!” 呵,可見是真愛了,居然能將這么長的書名一口氣背出來!阿寶暗地里都要給皇后娘娘點個贊。不過,要尋那本書做什么?剛剛不是還說要與紀老板斷了聯絡?哼,她就知道,要紀老板在皇后娘娘的心里消失……不存在的。 * 數日之后。 進了臘月。 臘八之日,正是天寒地凍,滴水成冰。 這一日,照民間內外的風俗,大齊后宮內外,也皆是支起了鍋灶,燃起了熊熊灶火,將泡了整整一夜的紅豆綠豆赤小豆,玉米花生杏果仁,拌著秋日剛剛打下的新稻米,摻上北境剛上貢的黃金粟,滿滿地熬上了一大鍋;派上兩個懂事的大宮女,一個掌火,一個執勺,不停地在鍋內翻攪翻攪,直直熬煮了近五六個時辰,熬成了一大鍋nongnong稠稠,香氣滿滿的臘八甜粥來…… 宮內宮外,皆是飄滿了動人的粥香。 崇陽殿里的少帝沈少堂,得了數碗新煮的臘八粥。 一碗是御膳房在破了禁之后,第一次小心翼翼送進宮來的;一碗是太后宮里新開的小灶第一鍋熬的;還有兩碗是各個后宮里有心的妃子令人訂制了送進宮來的;還有一碗…… 沈少帝等了數個時辰,還沒有等到。 田小田看著皇帝爺坐在龍案前,一邊翻著奏折報表,翻了半天都沒看進一個字的表情,心里一直偷偷地笑。 還裝什么高冷之花,明明心里癢得都快要飛到坤寧宮去了吧?怎么皇后娘娘的那碗專屬小虎的臘八粥,還沒有送到呢? 沈少堂和田小田并不知道,這一日,坤寧宮的小灶上熬煮的臘八粥,還沒有盛出鍋。 皇后娘娘白軟軟一大早便得了崔婷婷故意使來的宮女回報的消息:今日紀老板入宮送果品的樣品進來。地點,就在她的云粹宮的后苑。 阿寶嘴巴都快撇到天上去了,給了幾毛銀子就把小宮女打發了。 過個臘八節都不讓人安生,偏生把品嘗樣品的日子擱在這一天,明明就故意不想讓人過個節。 白軟軟開始本來不想去。 但是,自從國公府那一夜,她被鳳駕抬著,與皇帝沈少堂一起轟轟烈烈地回了宮之后,便再也沒有見過紀天云。那日于國公府的后苑里,有許多話都并沒有說完,便分開來。她自不知道那天之后,紀天云是如何從國公府里脫了身,自然也沒有辦法將自己平安的消息傳回給紀天云。況且她那日還說好了,要將她在宮中尋到的這一道秘籍交給紀天云,卻苦于再無見面的時機…… 雖今日之機,也不是尚好,但是匆匆過去見上一面,說幾句話,便也將心事罷了。 白軟軟心下做了打算,將手中的御膳秘籍尋了一塊錦子包了,又將此書交給阿寶,交待阿寶替她前往云粹宮的后苑,見上紀天云一面,并且替她問紀天云幾句話,把消息傳了便是了。 阿寶一開始有點不愿,崔婷婷的云粹宮,不是什么好地方。最后禁不住軟軟的要求,阿寶還是去了。 云粹宮的后苑里,開了一間朝南的偏廂,天云樓抬進來的今年節下的樣果子,都擺在那里。 崔大總管和德妃崔婷婷都還沒有來,只有幾個整理的宮女,正在前前后后的忙碌著。阿寶進了偏廂,沒有看到人影,心里可是高興;但是居然連紀天云的人影都沒有見著,就問宮女們,人去了哪里。大宮女說剛剛還看到紀老板在門外,說廂房里炭火太盛,出去透透氣,可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人竟不見了? 阿寶想了想,朝門外走出來。正看到云粹宮的后苑,有一處通向后宮的小假山,山上堆了許多山石,石頂上有一棵小小的青松,在寒風中瑟瑟挺立著。阿寶心想,紀老板不會這么閑,跑去翻假山吧—— 紀天云微微撩了一下衣襟,踩中最后一塊大石——已到了山頂。 山石盡處,宮亭重重、宮宇連綿……紀天云站于此處,忽然便想,若是當初他未曾幼年被逐,長生于此連綿宮殿之內,是否,還會是現在的紀天云?是否還會如現今一般,上摸不到天,下踏不到地,茫茫凄凄,萎于世間……姓不得姓,名不得名,人不若人…… 寒風襲面,味竟凄苦。 紀天云深深吸一口峰頂的涼氣,竟覺得通透達心腑,涼透入心。 但不知為何的,他忽然一低頭—— 竟看到假山背面,半高于鐘粹宮的傾斜宮道上,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盈盈身影,現于他的面前。 第43章 天光微涼, 呵氣成霧。清冽冽的陽光照在宮墻后苑下的青石路上,泛出瑩瑩而冰涼的光。 披著一件鴨青色的薄錦大氅,將繡滿了雪白貂毛的帽兜罩在頭上,兩手之間揣了一個水粉色滾繡滿了藤蘿花蔓的精致手暖的皇后白軟軟, 一個人靜悄悄地站在后苑依著宮墻傾斜而下的青石板路上。聽到假山石頂上有著輕輕的動靜,她忍不住微微地抬起頭來—— 抬頭之處, 雪白色的貂毛帽兜隨著她的動作微微后傾, 淡灰色的毛尖顫顫巍巍,捧著她那一張于清冽陽光下白里透出淡粉的臉。那一雙水靈靈似紫晶葡萄般的烏漆漆的眸子, 倒映出冬日陽光下,冰涼涼的光。 紀天云瞬間便覺得——心臟被這微微地一剎,擊中了。 彼時不過六歲的女娃娃, 終究還是長大了…… 那時她盡在他的眼前,他從未奢想過她長大后, 是否能留在他的身邊;只覺得那些恬淡清淺的日子,她能一直都在,陪著他曬曬太陽,喝喝清茶, 看朝陽初升夕陽半落,便已是很好了。但是未曾想,他一趟南海歸來, 一切都已變了……她成了這重重宮宇的女主人,而他被重重宮門關在門外……進不能,退不得。 再沒有任何一個時候, 他居然開始怨恨起自己的身世來,若是當年他肯低一下頭,也許便不會冒死遠走;也許他便也能長生于這宮宇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么今時今日,這張清清粉粉的臉孔,他便也還有資格,去爭取,去把握…… 白軟軟抬頭看著站在假山峰頂的紀天云,看著他望著自己,竟怔怔地許久沒有說話。 軟軟忍不住輕笑:“云老板,你吃錯了什么?” 紀天云一怔,跟著笑道:“我來時剛剛吃了粘豆糕?!?/br> 撲哧! 軟軟忍不住一口笑出聲來,也只有云老板,才能一字便領了她的意思,知道她是在說他被粘糕粘住了嘴。不過,粘豆糕? “啊,天云樓的粘豆糕!”軟軟烏溜溜的眸子放光,“我好久都沒有吃過了!是不是還用的新豆子磨了粉,拌了粟米粉一起蒸的?” 紀天云笑:“還加了西域剛剛送進京的蜜紅棗?!?/br> 啊……軟軟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紀天云一看她小臉上的表情,便忍不住笑起來了:“我知道你就會想吃。進宮前我已經讓人包了十幾塊,先送到光祿寺白老爺那里去了。想必現在,白老爺應該已經派人送到你的坤寧宮了吧?!?/br> 白軟軟的眼睛一下子便亮了:“云老板,你真好!” 紀天云被這一句“你真好”,擊得全身潰敗。 啊,怎么就放手了……怎么前幾日他便勸自己就此放手了……這樣的她,粉嘟嘟的如同一只白瓷娃娃的她,他怎么就能忍得住勸自己放手了呢…… 軟軟見他又不說話了,便抬頭問:“我叫阿寶送了東西給你,可收到了?” 紀天云站在峰頂,有一點點逆著風,她這句話,他并沒有聽清。 “你說什么?” “我說我讓阿寶送了我在宮中找到的御膳秘籍,你可……” 紀天云還是沒有聽清楚,看看假山后面的宮墻并不高,紀天云動了動身子,一下從宮墻邊上,向青石路上跳下來。 軟軟一見他往下跳,連忙便上前去了。 偏偏紀天云踩中了一塊松掉的墻磚,往下一磕;雖然墻邊的傾斜宮道并不高,卻讓紀天云還是身子歪了歪。白軟軟不由自主地,一下子上前扶了他一把。紀天云身高體重大,一下將軟軟也帶著歪了一下。 她衣領子上的雪白雪白的貂毛正好擦過紀天云露在外面的頸子,那淺灰色的毛尖尖,像是她長長軟軟的睫,擦得他的頸子微微地一癢。 軟軟還渾然不覺,抬頭問他:“云老板,可摔疼了?” “沒有?!奔o天云抬起頭,“軟軟,你以后別……” 別這樣對我。 我怕我會…… 這兩句話差一點點都要脫口而出了。 紀天云卻又忍不住,將這一句咽了回去。 白軟軟還有些懵懂地抬頭看著紀天云,水靈靈的眸子里,皆是純凈如水的表情:“怎么了,云老板?” 紀天云忽然間便有些狼狽,她尚是那般純情,他怎么就把思想歪到那處去了呢。她現在已經是當朝的正宮皇后,他只不過是個小小的酒肆老板,能得以重見,已是上天的恩賜。倘若再胡思亂想,便真真是負了這么多年的辛勤,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 紀天云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又重回往日的平淡表情。他輕輕地笑了笑,抬手,替她微微攏了一下頰邊被風吹亂的碎發:“沒什么,軟軟,你要好好的?!?/br> 嗯? 白軟軟有些不太明白紀天云的意思。 但是卻只見紀天云的手輕輕擦過她的臉頰,將她背后的帽兜,輕輕幫她蓋上。一水柔軟細滑的貂毛,滑過她的臉頰…… 兩人相視。 卻突然之間,宮道之后,傳來一聲驚人的輕咳聲—— “哦呵呵呵呵……皇后娘娘,好興致??!” * 崇陽殿內。 數碗臘八粥都放涼了。 成排的燭火在銅鶴臺上靜悄悄地跳躍。 沈少堂執著朱砂筆,一直在盯著一頁奏折,他似乎已遲疑了很久,看了許久,卻連一個字都沒有批得下去。 御書案下的炭火盆,木炭在盆里明明閃閃,將滅未滅。一股子燒了太久的煙火塵氣,從炭盆之上飄飄鳥鳥地散出來。 沈少堂忽然覺得有點喘不過氣。 他抬頭,四下望了一望。想叫田小田開窗透透氣,卻忽然掃了一圈兒,都沒有看到那渾小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