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竇淮娘只覺小腹又襲來一陣綿綿痛意,也不知肚里孩子可還受得住,大兒棄她而去,小兒難道也要保不???她這母親果然做得不稱職……哪里還顧不上分辨親娘神色,只咬緊了牙望著錦被上的牡丹花樣愣神。 鄧菊娘見此,心內捏了把汗,輕輕握著她手,安慰道:“罷了罷了,坐不住就躺下歇歇,你就是不信你阿娘,也要信你侄子眼光……況且,她能將我從鬼門關拉回來,委實是有真本事的,快莫胡思亂想了?!?/br> 這些話也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在說服竇淮娘。 江春也顧不上自己被架得虛高了,只眼巴巴望著門口……終于,林統管那高壯的身影來到門口,手里端著個托盤,上有半小碗黑乎乎的湯藥。 因不確定她能否耐受得住,江春只囑微量漸加,從半碗不到的藥量開始,先一口氣飲下去,觀察有無腹痛、出血、少腹墜脹等不適,若無,才可稍加藥量……直至能見效為止。 林內侍與那名叫“紅姑”的管事宮女,服侍著淮娘喝下半碗不到的量,又遞上清水漱過口,輕輕將她扶著躺回床上去。鄧菊娘領著江春就出了內室,到外頭坐著喝茶,其實哪有心思喝茶,不過是等著里頭消息罷了。 “春兒,這幾日可與家中通上信了?” “前日剛收到竇四哥哥帶回口信?!?/br> “你家中一切都還好罷?” 江春|心知她是怕自己緊張,引著她說些閑話,也就盡量轉移注意力,想想那日信上所言,江家眾人身子倒是極好,武哥兒三個準備上私塾,都在意料之中;文哥兒和江夏居然雙雙考上了弘文館,這就令她意外又驚喜了……江家諸人她都放心。 也不知是元芳特意交代過竇四,還是他恰巧遇著高家人,居然還帶了蘇外婆的口信來:高洪尚未歸家,高力讀書愈發有心無力,怕是年后就要跑遼東去了。 老兩口雖未再提尋舅舅的話,但江春每每想到剛穿越來時吃的第一頓好rou,高家其樂融融的場景,就似一把尖刀戳著自己,使得她愈發痛恨自己辦事不得力。若當時多問舅舅一句,他到底要來汴京何處,恐怕也就不會如此音訊全無了。 前幾日|她又問過元芳,連他也未尋到舅舅消息……偌大個東京城想要大海撈針,委實為難人。 “春兒,祖母可先與你說好了啊,這年你可得來祖母跟前過了,你們學里一沐休,家里自會使人去接你……家來了也幫著祖母打理下內務,可莫嫌我老婆子將雜事全丟與你做?!?/br> 江春難為情,畢竟她現在與竇家還啥名份都沒呢,她就“登堂入室”,似乎不太妥當?但又委實找不到借口推脫。說要去胡家過年?若只單去干爹府上也就罷了,去尚書府她內心是不甚歡喜的。 “罷罷罷,怪祖母嚇到你了,我也是想著,自己這把年紀,沒幾年好活的,只盼著你們小輩好,趁我現在還教得動,日后……” 原是要教她中饋理家本事……老人家這般好心好意,江春忙拉了她手,輕輕搖晃著道:“祖母千萬莫這般說,您定能長命百歲的!能得祖母青睞,隨侍祖母跟前,該是春兒福分才對?!?/br> 她心內說不出的滿足,老人家是真心要讓她與竇元芳在一處了,她何其有幸,在這時代能遇到這般開明的大家長。 “老夫人,春娘子,娘娘請您二位入內?!奔t姑面上帶了絲掩不住的笑意,江春高懸的心好似找到個支點——竇淮娘無事就好,她好,竇家好,江家也好。 果然,塌上的竇淮娘面色終于緩過來了兩分,望著她綻出輕輕淺淺的笑意,想要掙扎著坐起身來。鄧菊娘哪里肯讓她起身,只急急過去按住她,小心翼翼道:“快莫動了,你現可是半分閃失不能有的?!?/br> 紅姑與林統管亦輕手輕腳幫她掛起帳子,拉了被子,生怕動作重了,聲響大了會嚇到她一般……小心翼翼。 “我兒現如何了?” “好多了,那股氣轉過去就覺著松快不少?!备]淮娘聲音放得極輕,仿佛一晝夜的疼痛已耗盡她的體力。 江春忙跟過去,切了脈,見節律、脈力都還均勻,稍微放下心來,并詢問道:“娘娘現覺著腹內可有氣竄?能否排出矢氣來?”即能否放出屁來。 竇淮娘微微笑著道:“倒是有呢,小腹這股氣松了,也不怎疼了……真得多謝春兒?!鼻閼B自如,并未因談論內容而窘迫。 眾人心中大松,但也不敢掉以輕心,只將剩下的藥繼續煎上,隔了一個時辰又服侍她喝下小半碗去,淮娘才眨了眨累極的眼皮子,舒展了眉頭,沉沉睡去。 因著不放心閨女,鄧菊娘也不急著出宮,只留了江春,又在坤寧宮內等著,隨意吃用過幾口點心。其間太醫院來過人,見娘娘終于能睡下,雖對江春的法子驚詫,也不好爭辯。 竇淮娘這一覺睡得極其香甜,眾人也不忍心叫醒她,令她直睡到了天色擦黑才自然醒過來。 江春又上前診過脈,問過癥狀,見果然已無不適,劉院判亦來瞧過,都道“鳳體大安”,眾人才真正放下心來。 只是那帶活血化瘀的湯藥也不再進了,唯恐矯枉過正,一面又怕補益太過壅堵于內,安胎藥也暫時不用,令她安生歇過一晚,明日再診脈換方子。 此時的江春已不知不覺成了坤寧宮的“救世主”,林統管等人自是巴不得她隨侍皇后身側,寸步不離。但她自己卻覺著既然郁結的肝氣疏散開,恐宮門要下鑰,遲了出宮不便,便轉頭眼巴巴望著鄧菊娘。 老人家知她意思,替她說道:“今日時辰晚了,娘娘就暫且安歇下,明日老身再親自請了春娘子來診脈如何?” 竇淮娘也不敢起身,只定定躺著應了。 江春松了口氣,不消在宮內留宿,她感激的望了老夫人一眼。 二人辭別過中宮娘娘,坐著步輦剛到宮門前,就見有個高大的身影立在夜色中,正與宮門前侍衛說著話,不知說到了甚,倒是難得地高揚了頭,嘴角微微噙了笑意……一副意氣風發之樣,這才是青年人該有的模樣。 江春緊繃了半日的神經,終于得以放松,眼里也跟著有了笑意。 鄧菊娘在旁得見,亦是欣慰不已。她的孫兒是世間最頂天立地的男兒,終于是遇到世間最好的女子了。 “祖母,你們出來了。娘娘如何了?”元芳迎上來問。 “暫時安歇了,只明日再看。外頭風大,你怎就來等著了,你祖母我又不是吃人的老妖精,哪里要你這般護著人家……” 江春臉頰發燙,心內大窘:有個異常開明,時常以打趣孫子為樂的老祖母……真的會害羞??! 元芳面色黑紅,也看不出窘迫不曾,只神色卻仍是一本正經,扶著她們上了馬車,他騎了馬跟在車旁,慢慢朝城里東北方向而去。 剛坐上馬車,因著想起家中諸事,高洪舅舅音訊全無,江春|心內被打趣而生的害羞早已煙消云散,愈是近年關,心內思念愈甚。早知舅舅這趟門會出得這般杳無歸期,她當日為何要與他賭那氣? 在舅母逝世這一事上,其實他與高力一般,亦是受害者,都失去了這世上最重要的女人。 突然,車簾子一動,車內光線一暗,江春身前就多了堵rou墻。 “可是餓了?再忍忍罷,就快到家了,點心是冷的,你莫饞嘴?!奔词故顷P心人,亦說得這般……不中聽!直男真是夠了! 江春忍了忍,才憋下心頭那口也不知是氣惱還是羞惱的感覺來,回了他一句“我才不饞哩”。 哪知語氣里帶了兩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嬌嗔,像小兒吃不到糖的撒嬌,總有種天然的稚氣在,尤其是那紅艷艷嘟在一處的嘴巴……竇元芳只覺著有些口干,懊惱出門前該吃杯茶水的。 想到茶水,眼神就落到小桌上,伸手摸了摸早已冰涼的茶壺肚子,皺著眉道:“怎又吃冷茶水了?” 江春不明所以,她自上了馬車就在出神,哪里有空能喝上半口水? 元芳見她因詫異而微微張著的小嘴,唇上還泛出微微水光來,似是才吃過甚潤口之物,不是茶水,點心盒子亦未動過,那是吃了甚?想著就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 江春抬頭,見他雙眼發直地盯著自己,居然還咽了口水,心念電轉間,想到那日在暗室內的心猿意馬,忙不自在的側過頭去,不敢與他對視。心內卻在暗罵:這王八蛋,還在大馬路上呢!難道真是鰥久了?動不動就雙眼發直,剛開始的正人君子樣都哪兒去了? 哪知她側過頭去,正好將那截兒細白如美瓷的玉頸顯露無疑,在昏黃的油燈里,仿似隱隱閃著一層柔光,吸引著他想要不斷靠近,從上頭汲取點什么。 于是,江春就見他的俊臉,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向她靠近……外頭踢嗒的馬蹄聲仿佛都消失了一般,江春只聽見自己異常緊張的心臟,在砰砰直跳。 “吁——” 車把式停了下來。 “相公,咱們到家了?!?/br> 車內無聲無息,車把式疑惑:自家二郎不是進去一會兒了?有甚事也該說完了罷? 狹窄的空間內,落針可聞。江春見對面男人明顯的懊惱神色,心內憋笑,輕咳了聲,提醒他:“元芳哥哥,咱們到了?!?/br> 竇元芳咬咬牙,忍下心尖悸動,暗暗將外頭車夫記在心內,明日就要換個有眼色的來……哪里還想得起來,順著梁門大街往東北角來,本就沒多遠,就是烏龜爬也爬到了。 江春忍著笑意,率先跳下車去,前頭老夫人已經在阿陽服侍下下了車。見她們視線落在身后的元芳身上,江春又是大窘,紅著臉上前去跟在二人身后。 鄧菊娘了解的笑笑,見孫子不甚暢快的神色,善解人意道:“人老了,稍微動動老胳膊老腿兒的就累得不行,祖母先回去歇了,元芳你領著春兒去用晚膳罷?!?/br> 又向江春解釋了兩句:“春兒莫拘束,委屈你跟著你元芳哥哥去,他會陪你用膳,晚間就在祖母院中歇息罷,明日咱們再進宮去?!?/br> 直到已瞧不見老人家背影了,江春才愣愣的由竇元芳領著,回了他院子……有一位開明過頭的祖母,她總有一種要羊入虎口的預感。 不過,她預感雖未錯,在餓狼竇元芳的虎視眈眈下慢吞吞數著米粒用完了滿滿兩碗飯,喝過一碗湯并塞下無數青菜后……淳哥兒來了! 看著淳哥兒問這問那,“姑姑長姑姑短”的嘮叨,將她哄得喜眉笑眼……竇元芳只覺心煩意亂,要是在馬車里能親一口就好了,哪怕只是一口……遂下定決心明日定要這小子好生讀書了,整日想著找姑姑,想姑姑的,哪里像他竇十三的兒子? 當夜無話。 翌日,天色將將放亮,鄧菊娘領著江春又進了宮。 好生休息過一晚,又還正是風華正茂之年,竇淮娘面上蒼白漸漸轉好,眼下青黑也散了去……眾人跟著又松了口氣。 江春切過脈,沉而有力,余癥皆消,聽聞娘娘昨晚未曾用過飯食就歇下,今晨倒是早早就餓醒了,腹中空空,納食漸增……郁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了,江春照著清代傅青主的溫土毓麟湯,加上菟絲子、當歸身、白芍等幾味益陰養血補腎藥,作安胎之用。 劉院判瞧過也點頭稱贊,宮人才照著方子從坤寧宮庫房取了這幾味常用藥來,慢慢煎煮上。 江春又陪著竇淮娘說過幾句閑話,待藥上來,伺候著她喝下半碗,守在床旁,見她并無不適,這才將心落回原地。 此后半個月,直至過年,江春都是日日歇在竇家,天未亮就由鄧菊娘領著進宮請過平安脈,有需要則耽擱一刻鐘調整方子,無變化則續服前方,完了再出宮趕晨學,單數日又繼續在熟藥所坐堂……如此“半工半讀”的,只覺片刻閑暇皆無。 時光飛逝。 過完第一個異鄉的年,學里內舍班的課程愈發繁重了,江春每日花在上頭的功夫比縣學三年翻了個倍,好在她坐堂病人每日也就“小貓三兩只”的,帶著書去瞧倒也方便。 自打入了春日,天氣漸漸回暖,冰雪融化,萬物復蘇,自然界又開始桃紅柳綠起來……趙闞雖然并未跟隨著世間萬物醒來,但內有竇淮娘主持朝政,竇元芳守著京城,外有與竇家同氣連聲的高家、劉家堅如堡壘,除了西南一帶不時會受幾支夷人侵擾,就是東南福建一帶,自打天氣回暖,來了兩次東洋人。 大宋東京城內卻是又恢復了往日的歌舞升平。 各官邸內眷,自入了春,今日張家賞桃花,明日李家品海棠,后日王家賞茶花的……后宅女子倒是不愁樂子。 而竇家自是炙手可熱,被各家爭相著邀約自不必說,因過年時江春被鄧菊娘帶在身旁教導中饋的事,不知被哪個傳了出去,現今人人都知她怕就是竇家未來的女主人了……連帶著她也成了東京城閨閣女子爭著結交的對象。 只是苦了江春,以前只在金江種地養豬,后來條件好了亦只埋頭苦讀,哪有與這些千金小姐虛與委蛇的經驗與本事?每次旁人一邀約就是頭疼腦熱推脫過去,實在推不過就只得硬著頭皮去,遇著胡沁雪與高勝男還好,若她倆也未去,只得一人枯坐到宴散。 每次回了學里,只覺著身心俱疲,頭大如斗,宴上眾人對她的鄙視,她哪里不知?硬逼著人家從小金尊玉貴的小jiejie與她個農女談些吃喝玩用……她也知是難為人家了。遂也盡量不出風頭,少說話,多觀察,只有旁人問到了才會低眉斂目回一句,倒是給人留下了“木訥少言”“體弱多病”的印象。 京內婦人皆流傳著“竇家未來媳婦兒是個木頭美人”的話,傳到秦家去,就有人呵呵冷笑兩聲。 自入了春,江春每半月進宮一次,為竇淮娘診脈。宮內御醫怕擔干系,尤其是現中宮娘娘這一胎金貴無比,不敢求功,只求無過,紛紛主張著吃些參芪蟲草補益胎元的。 江春見她五個月后就吹起氣球的肚子,唯恐補益太過,胎兒過大,生產不順,忙阻止了。只建議每日少量補些富含微量元素的食物,清淡平和的水果也吃不少,日日堅持著鍛煉,宮內能走則走,盡量不乘步輦……故到了七個多月,淮娘雖朝務繁重,但氣色卻是極好的,走起路來雖不至健步如飛,倒也不消內侍攙扶。 鄧菊娘見了愈發放心,對江春愈發喜愛,恨不得日日留了她在府內住著,每每無人時,都要與阿陽感慨,若真能讓她常住府里就好了……惹得阿陽打趣“可不就要成一家人了麼”,因開春后她就代老夫人往金江去了一趟,拜見過江家眾人,與他們討了準話來,待天氣熱乎些就要闔府進京來的。 江春倒是不知這般安排省了她好些口舌。 其實鄧菊娘比哪個都清楚,既然鐵下心來走這條路,淮娘這一胎,無論是男是女,都得成為竇家的倚仗,而淮娘的孩子也必須有幾個真正信得過的竇家人作依仗……元芳與江春她是放心的。 但小字輩里淳哥兒……唉,老人家也只能嘆口氣。自己帶大的孩子自己曉得,說好聽些是性子軟糯,宅心仁厚,做個富貴閑人尚可,若要當門立戶……她半生人已吃夠了糊涂蛋張憲的苦頭,趕鴨子上架不止毀了鴨子,連那架子也保不??! 他二人能多生幾個孩兒才是萬全之策。 然而,江春現在還未及笄,談何生兒育女?老人家又無奈嘆了口氣,只盼著淮娘這一胎能一舉得男,日后竇家也能子子孫孫枝繁葉茂。 可能是上天聽見了老人的心愿,剛進了六月,還未正式熱起來,在一個樹上蟬聲聒噪,塘里蛙鳴陣陣的夜里,竇淮娘發動起來。林統管與紅姑守著竇淮娘寸步不敢離,只使了個小黃門出來請竇家人與江春。 江春熬夜到子時,直待更鼓敲過,方收了書睡下,還未真正入眠呢,學寢司就來人將她喚醒,身旁跟了阿陽。 江春見她焦急神色,估摸著竇淮娘也到日子了,忙抹了把臉就跟著她進宮。當夜的宮門極嚴,她們馬車被探查了三遍才進得去。 當然,還未待她們到坤寧宮呢,皇城上方就綻開了煙花……中宮娘娘誕下皇子了。 第127章 壁咚 且說江春跟在阿陽身后,緊趕慢趕將將到了坤寧宮前,就聞“轟隆”的巨響,似地面皆被震動了一般,天空中綻開五彩繽紛的巨大亮光來。 現在這幾個竇家人行事歷來低調,能讓他們如此“張揚肆意”的定是件極喜悅之事……除了嫡皇子的誕生,江春不作他想。 果然,阿陽回過頭來,與她對視一眼,面上如臨大敵之色就退去,換上輕松笑顏,甚至就是如阿陽這般的人物,亦難免露出一股得意來……終于能揚眉吐氣的得意,身為竇家人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