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元芳嘆了口氣。 這聲嘆氣終于驚醒了二人。 兩個齊齊轉頭,見到那高大身影,俱被唬了一跳。 淳哥兒是下意識的真被爹老倌嚇到了——積威甚重。江春卻被冷不丁墻里冒出來的大男人嚇死了——果然主仆一個樣,俱是嚇死人不償命的。 “阿爹來了,阿爹這幾日去了何處?” 元芳已敷衍習慣了的:“出門辦事?!?/br> 淳哥兒嘟了嘟嘴,在江春影響下,他已漸漸有了自主意識,好奇他去了何處,想要問,又怕阿爹怪惱,只得又嘟了嘟嘴。 但他不想中斷與阿爹的聊天,春姑姑教過他:不想中斷就自己繼續。 于是——“阿爹可用過飯食了?可要與我們同用?” 元芳望著他二人桌上一堆亂七八糟的零嘴,哪里能吃?只皺著眉頭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莫整日吃這些,男娃兒該好生練練身子骨才對?!闭Z氣倒是難得的溫和。 淳哥兒聞此,倒是不懼他了,興高采烈比劃著:“阿爹,兒有在練,春姑姑說要兒每日都扎馬步,過幾日天氣好了就予兒出去外頭演練,日后個子長高了就能背曾祖母哩……” 邊說邊真就在二人身旁扎了個馬步,別說,雖然還腳軟手軟,但架勢還是有兩分的。 兩個大人都看得微微笑起來。 小人兒見大人笑起來,這才撓撓腦袋,想起方才要說的事來,又急著問他爹“曾祖母家來了不曾?”“曾祖母這段時日去了何處?”“是哪個陪著她去的?” 一連串問題問得元芳又皺了眉頭,心內暗道:怎才一月未見,這小兒就恁聒噪?話語是真多,他那小肚子怎就裝得下這多話來?莫非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想著就將疑惑眼神落到江春身上去。 她今日穿了太醫局的院服,暗室里比外頭暖和多了,她就脫了外頭的大衣裳,只著了一身青白色棉衣,領口攏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小截兒玉頸來,在昏黃的油燈下顯得尤其攝人。 那身院服雖是棉花衣裳,但只類似于羽絨夾襖般的厚度,倒是將她身材凸顯得尤其奪目,胸前一對山丘頗為可觀……元芳才從墻里出來時就見著了,閃得他眼睛發花,不好意思再盯著瞧,倒是有意無意的避開江春眼神。 此時見他終于肯正眼瞧她了,江春嘟了嘟嘴,心內不爽,暗道:老臘rou我替你養兒子養了這久,好容易活著回來了,居然也不拿正眼瞧我……枉費我為你提心吊膽這久。 思及他自進了門來只一味的與淳哥兒閑話,都未曾問過自己一聲……這死直男眼里果然只有能傳宗接代的兒子! 想著想著就鉆了牛角尖。 其實若放平日,她也不會就這般想偏了,淳哥兒先開的口,他父子二人多久不見,一問一答聊兩句是再正常不過的,但今日,連番擔驚受怕令她繃緊了神經,他又突然之間冒出來,那種從高度緊張害怕到極大的歡喜……轉變不過來,反倒令她生了委屈來。 這王八蛋! 都不問我一聲! 不問問我可用了飯食了! 不問問我怎還不回學里!哼!他定不知我都早考完年試,早就可以回金江去了……要不是為了他兒子,她早雇到馬車家去了。 想到這處,愈發委屈來,自己離家一年,家中爹娘爺奶兄弟,就是“尾巴”和“獅子”,哪個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其實她早就思鄉心切,歸心似箭了,卻不得不為了他不明不白的交代,替他守著他兒子……結果換來這冷待! 她這是圖個甚? 愈想愈是委屈,委屈得她恨不得立馬出了這破屋子,立馬去騾馬市花大幾兩銀錢雇輛馬車回金江去……回去就有熱乎乎的飯食,有軟萌乖巧的弟妹,更有和藹可親百依百順的爹娘,哪里像這王八蛋! 想著也就放了手中零嘴,一言不發的收拾了桌上物事,自個兒舀了水凈過手,走到兀自問東問西的淳哥兒跟前來,“皮笑rou不笑”的說了句:“淳哥兒你好生聽話,我先回去了?!?/br> 淳哥兒極其意外,忙一把拉住她手,小心翼翼道:“姑姑怎要走?還未陪淳哥兒用過飯食哩……可是淳哥兒哪里做錯了,惹得姑姑不快?” 他雖性子軟乎,但小兒歷來天性里就是對大人情緒極其敏感的。 看著他小心翼翼的神色,江春|心內又嘆了口氣,知道自己不該遷怒于小兒,只得斂了神色,輕聲道:“未曾哩,淳哥兒聽話懂事,是姑姑有事要先走一步,待有時間了會再來瞧你?!钡綍r候你家人早把你接回府去了,我也不消再吃力不討好的cao這閑心。 淳哥兒果然當了真,乖巧的點點頭:“嗯嗯,是哩,那姑姑要記得再來瞧淳哥哦?!?/br> 江春全程低著頭與淳哥兒話別,眼角都未掃竇元芳一眼。 元芳倒是在旁瞧著她對自己避而不見了,就是再遲鈍再直男,也終于覺出味道來了:她這是氣惱了? 第119章 “尾巴” 江春與淳哥兒話別兩句,轉身欲走。 元芳心內著急,又是說走就走,這性子怎就這般剛烈?也不對,該說她這氣來得沒頭沒腦才對,他又未曾怎的,她就氣惱得拔腳欲走。 眼見著她就要走到那堵墻邊了,竇元芳忙兩步追上去,拉住她胳膊,皺著眉道:“這是怎了?飯食不吃就要走?學里事就真有這般急?” 江春|心道:王八蛋!你現在曉得我還餓著肚子沒吃飯了?曉得我學里沒急事了?我就是要走,干|你何事? 心里愈發賭了口氣,欲掙脫他捏著她肩膀的大手。 但他練武之人,不止形體高大,手上力氣也比旁人重,哪是她三兩下掙脫得了的?兩人一個要走,一個不給走的在那墻邊“拉扯”起來。 淳哥兒眨巴著大眼睛,瞧見父親將手搭了春姑姑肩上,姑姑都已紅了臉,瞧著像是要被“打”得哭出來了,忙跑上去死命拽著元芳衣角,求道:“阿爹莫打我姑姑,要打就打淳哥兒罷,是淳哥兒不乖?!闭f著就小嘴一癟,眼淚蓄在了水盈盈的目眶里,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元芳再是鐵石心腸也只能歇了手,關鍵是他又沒“打”她!這小兒真個沒良心的,沒見全程被人家擺臉色瞧的是他爹嗎?他倒好,還胳膊肘往外拐了!看來兩個真是“相處甚歡”勝過他這親爹了……他心內又欣慰又不是滋味。 江春也見了淳哥兒來幫忙,看他那小淚包子樣只顧向著自己,心內頗為感動:好小子,也不枉我日日掛著你,為你提心吊膽了,終于曉得護著我了……比你這混賬爹可好多了! 想著就笑起來,彎下腰去揉揉他腦袋,安慰起來:“哎呀,淳哥兒莫哭莫哭,還記得姑姑說的話麼?你一哭,金豆子掉了,身子就長不高了,可是?” 小家伙點點頭,抽噎著熄了哭聲,只是繞過他爹去緊緊抱住她腰桿,滿眼戒備又瑟縮的望著他爹,估摸著是想保護“姑姑”,但又懼怕他爹。 江春|心想,大人置氣,不能傳染給小兒,又斂了面上惱怒,溫聲解釋一番:“你瞧,咱們好好的呢,哪有打架,你爹與我是鬧著玩哩,莫怕了?!?/br> 淳哥兒見他爹也未再板著張臉,這才輕輕舒了口氣,順便打出兩個剛哭過的氣嗝來,惹得自己不好意思的笑出小白牙。 竇元芳見一大一小兩人又笑起來,那心才放下來,覺著兩個真是脾性相投的一對人,日后倒是可省了不少麻煩…… 江春忍著氣瞧他一眼,見他又不知神游去了何處,也不理他,敲了墻壁兩下,竇二在上頭聽見,提了食盒下來放三人桌上,轉身又走。 反正肚內早就空空了,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江春也不再與他置氣,自己拿出幾樣小菜,與淳哥兒坐桌邊吃起來。那竇元芳見她還是不理自己,居然連用飯都不等等他這“一家之主”,她那些規矩又是白學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元芳自己剛在宮里與竇皇后議完事,才出宮就直奔了這兒來,倒是還滴米未進,她“娘兩個”倒是吃得香。 元芳正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是好,淳哥兒見江春未再臉色難看,想到她說過的,天涼了吃冷食對脾胃不好,易生病,挨病了還得喝苦湯藥,那還不如好好吃東西莫生病呢……于是自己歇了碗筷,輕輕拉拉他爹小手指:“阿爹,快與我們用飯罷,待會兒涼了不好?!?/br> 元芳松了口氣,就坡下驢,自己坐下拿了碗,自己盛了飯,正要動筷呢,卻見淳哥兒看著他的手,欲言又止。 他以眼神示意:這是怎了? 淳哥兒悄悄說了聲“阿爹你還未凈過手?!?/br> …… “噗嗤!” 江春憋不住笑出一聲來:淳哥兒啊,你真是好樣的!好小子!你爹這老古板歷來只有他拿人錯處訓人的,哪知也有被你拿住錯處的一日……也不枉我平日教你“飯前便后勤洗手”了。 元芳見小姑娘終于笑了,那淺淺的梨渦里像盛滿了春水一般惹眼,他心內也不知被什么塞滿了,只覺著異常的滿足,就是被兒子說教也不覺得如何了,泰然自若的去自己舀水凈手。 三人靜靜坐了,悄無聲息的用著飯食。未時(下午一點)已過了大半,好在竇二與那婦人隨時備著他們會喊飯,此時入口仍是熱乎乎的。尤其那一小砂鍋的烏雞湯,rou燉得入口即化,湯色白稠,香味濃郁,江春恨不得先喝下兩碗去。 才想著,她面前就多了半碗雞湯來,還冒著絲絲熱氣。淳哥兒面前也多了半碗,只是比江春的又少了些,一大一小對視一眼,曉得是元芳盛的,先抿著嘴笑,都朝著那埋頭自吃之人看了一眼,見他無事人似的一本正經,江春想起剔雞腿rou那次……還是一樣做了好事卻要假正經??! 她心內氣惱也就煙消云散了。 好容易吃飽了飯食,竇二才來將食盒收拾好,淳哥兒就迫不及待拉了江春的手:“姑姑,現天黑黑的,沒人看得清咱們,咱們出去耍罷……我保證不出聲,咱們靜悄悄的,還似上次那般?!?/br> 現在正是大中午的,雖有雪,外頭卻也艷陽高照,他偏以為是夜里……只因關在屋里太久了,令他分不清晝夜。 這小可憐樣兒,她怎忍心拒絕他,正要遂了他的意應下,卻見元芳對著竇二使了個眼色,竇二就牽了淳哥兒手,嘴里說著“二叔領小郎君出去耍吧”,兩息功夫就不見了人。 江春愣在墻邊,摸不著機關所在,又不想理會竇元芳,只望著屋內發呆……卻未曾注意到自己下意識的嘟著嘴巴。 竇元芳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想起最近兩次二人見面都分外親密和睦,這怎個把月時間又變了?女人心思真是捉摸不透。 怕是竇家不明不白將淳哥兒丟與她藏匿,無名無分的冒著恁大風險來行事,定是委屈她了罷?況且,淳哥兒的性子……他這當爹的都頭痛,更何況她個清白小姑娘了。 于是試探著開口:“辛苦你了,淳哥兒不太好帶吧?他性子是有些不甚好,倒是委屈你了?!?/br> 江春一聽他說淳哥兒的不是,就不樂意起來,要不是記著自己已經中年婦女的年紀了,還真恨不得翻個白眼皮,嘴里卻已忍不住嘟囔了句:“他性子比你好哩!” 元芳不留神,只注意著瞧她那口小白牙咬紅櫻桃了,未曾聽清楚她說了句甚,只問:“嗯?” “我說,他性子比你好多了!”歡喜就是歡喜,不樂就是不樂,不像你,板著張臉,甚也瞧不出來。 “哦?我哪兒不好了?”他面上一本正經,眼睛卻仍只盯著她紅櫻桃,寒冬臘月的竟然也覺口干舌燥。 江春又想起他一進門就不正眼瞧自己的委屈來,不再與他搭話,只轉身坐炕上去,拿起淳哥兒的九連環翻玩起來。 這九連環乃銅絲制成九個圓環,一環套一環的套裝在片橫板上,并貫以環柄。玩耍時,按照一定的程序反復cao作,可使九個圓環分別解開,或合而為一。頑這游戲得有耐心與注意力,按照后世數學算法,要全部解開至少得花三百四十一步,再一一套上還得九九八十一步……素日淳哥兒靜得下心來,兩三日里總能解出一回來。 江春卻是無法的,手里亂撥著,將那銅環晃得叮當作響,心內橫七豎八想些。一會兒想問問他皇帝如何被刺的,可會與竇家扯上干系,一會兒又想問問他這整個月都哪里去了,可有受傷,當然也想問問竇老夫人如何了,那串鑰匙捏手里她終究不踏實,想著還是早日物歸原主的好。 “想甚呢?還在賭氣?”元芳冷不丁已來到了她身旁。 江春終于肯將眼神放他面上,見他面頰又瘦了點,本是個方正的國字臉,面上肌rou平整,但現在顴骨高突得尤其明顯……眼窩倒是與上次差不多,都是一般的深陷,居然還生生折出三眼皮來……可謂疲態盡顯了。 江春又不忍心再賭氣,心內暗暗給自己打氣:江春啊江春,你都多大年紀了,怎還使這小兒女情態,真是愈活愈回去了。 卻不知男女無論多大年紀,在喜歡的人面前,總是會有似孩子的一面。 調整了心態,江春望著他眼睛問:“你……你幾時回的?” 元芳不回答她問題,只皺著眉望她,眼里帶了不滿與固執,似乎她犯了個極大的錯誤,令他忍受不了。 江春睜大眼睛望著他,學著他對淳哥兒一般,以眼神示意:又怎了? 元芳仍不說話,只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仍然無知無覺,只睜了同樣黑亮的眸子回望著他,她已經是第二次未…… “為何不喚我元芳哥哥了?” …… 江春哭笑不得! 原來他不言不語是在糾結這稱呼問題,上次也這般。江春想不透他在意這稱呼問題的癥結所在,但看著他憔悴得不行,面上仍不屈不撓,只得硬著頭皮輕聲喚“元芳哥哥”。心內卻道:這家伙怕是當長輩當上癮了,以前是“竇叔父”,現在又要不斷強調“元芳哥哥”,總之就是得承認他比她大? 因著她聲音實在太小,又是低著頭不看他,從他角度看過去,像是在害羞。 大底男人無論多正直,都有女子愈是害羞愈要逗惹的惡趣味。元芳也不例外,見她低著頭“害羞”,他就按捺不住想要逗她的想法,故意一本正經問:“嗯?沒聽清你說甚?!?/br> 江春從不懷疑他會故意這般說,只以為是自個兒聲音太小了,加大聲音又喚了聲“元芳哥哥”。 竇元芳心內憋笑,面上仍一本正經“嗯?”了一聲。 似是為了證明自己沒聽清,他又低下頭去,將耳朵湊過去道:“你說甚?” 江春就坐在炕上,隔著他才三四步的距離,正常人哪會聽不清?心內暗道:戎馬在外,刀劍無眼的,不會是傷到耳朵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