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當然,好在未用心的不止她們倆,許多學子皆是如此,就是教學的各科夫子,亦是不在狀態。 江春|心不在焉的翻著《傷寒雜病論》,一刻鐘前就在背“晝日煩躁不得眠,夜而安靜,不嘔、不渴,無表證,脈沉微,身無大熱者,干姜附子湯主之”,一刻鐘后還在念叨干姜附子湯……待回過神來,那一頁書已被她捏出褶子來了。 “咚咚咚” 江春知曉胡沁雪又家去了,怕是她回來忘帶鑰匙,開了門才見是個穿著院服的女學生。 那女學生笑笑,問“江春可在”。她忙應了,惹來女學生定睛瞧了兩眼,才道:“外頭有人尋你?!?/br> 見著江春鎖了門,那女學生才戀戀不舍離了她學寢門前。江春卻是心中急切,她有預感定是元芳尋她。 待到了太醫局門口,才見是那有過一面之緣的項掌柜。 “對不住,叨擾春娘子了,可否煩請與老朽走一趟?”語氣有些急。 江春曉得他是元芳跟前的,這樣子……怕是元芳出事了,忙著急地小聲問起來:“可是元芳哥哥怎了?” 項掌柜見她滿面焦急,倒是感慨自家二郎君終是遇上對的人了,看來老夫人這招棋倒是未走錯。 “春娘子莫急,您與老朽去瞧一眼就知曉了?!彼壑?,看來該是無事的?于是江春忙跟了他,上了朱雀大街,繞過沒幾個人的不知名街巷,終于到了個尋常院子,與上回生辰那日進的好像就是同一處。 她愈發覺著就是元芳尋她了,手上就不自覺的捏緊了那日的簪子。 結果進了門,卻見是位滿頭銀絲的老太太,正含笑望著她。 江春猛的收住腳步,站直了身子,垂首而立,將要出口的“元芳哥哥”就硬生生換成了“請老夫人安”。 竇老夫人笑著點點頭,哪能不知她的轉變?不僅未責怪她的冒失,還上前來拉了她手,故意打趣道:“好孩子,沒想到屋里人是我罷?” 這竇老夫人真是個爽利人……只是江春卻尷尬極了,就似約好的與小男生背著家人早戀,哪曉得卻約來了小男生的家長! 見她紅撲撲的臉蛋,低了頭不好意思,老夫人也不再打趣她,只溫聲道:“無事,莫怕,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個老太婆不多嘴?!?/br> 見小姑娘還是低了頭不說話,臉蛋卻是愈發紅了,曉得她是知曉了自己對她與二郎的事已知情了,正在難為情呢……她又溫聲道:“我家二郎那臭脾氣,能識得你這般能干的小娘子,也不知是他多久修來的福氣哩……” “老夫人謬贊了,元芳哥哥……很好?!苯航K于紅著臉開了口。 她從未想過,“見家長”這一關來得如此猝不及防,平素也不是那等放不開的小女子,但……她是元芳的親祖母啊,是他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了,她不緊張不害臊才怪。 老夫人望著她豆蔻少女,粉面桃腮的樣子,覺著若與二郎站一處,定是郎才女貌一雙人了,而她口中對二郎真心實意的贊許,她這做祖母的自是歡喜。 “罷了罷了,不臊你了,二郎那臭小子還想瞞著我,將你藏得嚴嚴實實的,不料我這是人老成精的,他八月間日日忙著傍晚出門的事,我就曉得了……只是委屈了你,這久才讓我曉得?!?/br> 江春想要擺手說“不委屈”,又覺著好似不太合適,只得低了頭紅臉。 “好孩子莫拘束了,快坐下,天氣愈發冷了,先吃杯熱茶?!庇H自遞了杯茶水與她。 江春忙雙手接了謝過,輕輕喝了兩口,果然是極溫熱的。才吃下肚,就覺著身上輕松了些,心內也沒先前緊張了。 “你說,我就喚你春娘如何?”老夫人嘴角又笑出了兩個梨渦,雖然年老皮rou松弛了,但仍覺著令人歡喜。 江春垂首答應:“是,隨老夫人您順口?!?/br> “嗨,還叫甚‘老夫人’,平白把我叫老咯,就叫‘祖母’罷!來,這個給你戴著玩?!闭f著就褪下手腕上一個通體翠綠的玉鐲來,硬要往她手上套。 江春拗不過,只得由著她了,又紅著臉喊“祖母”謝過。 老夫人這才心滿意足笑起來,真心誠意道:“都這時候了,你不消謝,該是我們謝你才對,先前還有好光景時候,那臭小子瞞得嚴嚴實實,令你無名無份,現如今整個竇家朝不保夕了……你也曉得,反倒委屈你了?!?/br> 江春被那“無名無份”臊得愈發紅了臉,她與竇元芳頂多就是心意互知罷了,兩人之間本就無甚,清清白白的……她又不是真正的古代女子,牽個手就要以身相許,她哪里就稀罕他的“名分”了!不過老夫人也是從她女子的立場來考慮,她倒是覺著暖心。 “我竇家,現如今局勢你也曉得,你個好好的清白人家閨女,我們絕不能拖累于你,日后若成事便罷,若敗了,你大可尋個好兒郎,安度一生……”倒是真心為她考慮,江春有些動容。 “祖母說哪里話,你們……上天定會站在你們這邊的?!?/br> “甚天命不天命的,老婆子我也看透了,這世道,沒有哪一樣是天注定的,有本事的人哪個會等著上天垂憐?我命由我不由天,等著老天爺開眼,那我鄧菊娘都不知死了幾回了?!崩先思艺f話落地有聲,江春雖被駁了一回,但心內卻是愈發佩服了。 “這回,就是老天爺不站咱們這邊,我也定要讓他站的……瞧我,倒是愈說愈遠了?!?/br> 江春|心內也被振奮到,這位竇祖母果然不愧為傳奇女子!元芳身上那堅毅、正直的品性該是得了她真傳。 老夫人拉了她手,親切道:“老婆子曉得你的擔憂,元芳那臭小子,我定會讓他活著回來見你?!?/br> 江春眼眶濕|潤,緊緊握住她枯瘦的手,嘴里只囔囔念叨“不會……你們定會無事的”。 也不知一下“會”,一下“不會”的,有多語無倫次。 老夫人捏捏她手,輕聲道:“好孩子莫哭,老婆子這次尋你,是有正事要求你?!?/br> 江春一聽“正事”,忙將眼眶內的淚意用帕子擦了,正襟危坐。 “此次竇家……要么粉身碎骨,要么更上一層樓,老婆子我前頭雖說了些大話,但……這心里頭還是覺著不安,若真全軍覆沒了,我不能令竇家絕了后,我那老頭子,為了閨女搭出一條命去,我自己也未給他生下孩兒,只將元芳作他竇家血脈養,他的血脈我不能再斷了?!?/br> 江春懂得她意思,竇振南與她琴瑟和鳴半生人,只生下一個竇淮娘,而現在,含有竇家血統的大皇子沒了,剩下竇憲那是沒半毛錢關系的廢物了,只有元芳是她作竇家人教養出來的……他的嫡子也只能勉強算作竇家人了。 果然,老夫人接著道:“我們沒了也就沒了,只是淳哥兒,他還是個懵懂小兒,我卻是要為他尋個活路?!?/br> 江春點頭,表示理解,正要張口說話。 老夫人卻伸手止了她,又繼續解釋到:“本來,我也不敢來求春娘,這真是強人所難。只是,想我竇家在東京城立了這多年,親朋好友雖也有幾家,只現人人自危,他們與我竇家關系,那是人盡皆知的,我竇家遭了殃,他們也難?!罄矶问弦蛔?,他們閨女沒了,與這外孫的情分也淡了,當家人絕不會拿滿族幾千人性命來保這外孫的?!?/br> “而我竇家地下的葉掌柜與項掌柜,老婆子也怕會有被順藤摸瓜連根拔起的一日……思來想去,只有春娘是最妥當不過的人了,因著還未在人前露過幾次面,他們也不知你與竇家干系,屆時定不會疑到你身上。況且,春娘的品性,我相信自己眼睛,更信得過元芳的眼光……只有你才能保住淳哥兒,教養好他?!?/br> “故……老婆子也知自己是在強人所難,但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老婆子這才舔|著臉來求你,若日后我竇家敗了,還請你看在我這張老臉上,看顧一下淳哥兒。屆時你將他作兄弟養,絕不耽誤你嫁人……” 說著從懷里掏出串鑰匙來,硬要塞到江春手中,急切道:“這是城南朱雀門外十里處,有個叫‘長生’的村子,村里有戶叫‘楊旺財’的人家,最是可靠不過,他家地窖里有我為淳哥兒和你備下的吃用銀錢,你也不與他分彼此,足夠你們吃用一生的……這是鑰匙與信物,屆時只消拿了去就能取到?!?/br> 江春聞此言,心驚不??!那里埋著的……怕是老人家一輩子的心血了!遂這手中鑰匙就成了燙手山芋,收起也不是,推回去也不是。 竇老夫人卻似未見她為難,自顧自的拉住她手,教她辨認著:“這把帶虎頭的銅牌,是我鄧菊娘的信物,你拿與他瞧,他自會明白。這把黃銅的鑰匙,就是開那地窖的。這把小一些的,是地窖里頭開那地契房契箱子的,我全立了你名字,你自可放心取用?!?/br> 江春一聽她立了自己名字,愈發不是滋味,這般將老人家心血全盤接收了,她無法心安理得……心內只覺惴惴不安,人也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老夫人緊緊握住她的手,真誠道:“時間來不及了,不然我老婆子定要與你好生說說話。臨近緊急關頭,拋與你這大個包袱,我于心不安,若咱們還有日后,定會好生報答與補償你?,F在,只求春娘莫嫌棄我人老成精,護住淳哥兒……算我求你了?!?/br> 說著就撒了手,一副要跪下的樣子,只是人老了,動作不甚靈敏,江春忙先她一步拉住她,嘴里拒著:“祖母使不得,春娘應下便是,切莫折煞春娘?!?/br> 老夫人這才就著她手站定,眼含熱淚,一字一頓道:“是我鄧菊娘對不住春娘了,日后……若還有日后,定會報答!” 江春懂得她意思。 這一次,若竇家真出了事,淳哥兒定也成了官家要“斬草除根”的那“根”,她若應下看顧淳哥兒,那就是接下了一枚定|時|炸|彈,不知哪一日就會炸得她粉身碎骨,炸得江家灰飛煙滅!但,他是竇元芳的唯一血脈,是鄧菊娘的唯一請求……人非草木,她又如何拒絕得了? 無論竇家成年男女做了甚,淳哥兒個稚子卻是無辜的。想到他軟萌的樣子,黑白分明的大眼怯生生望著她,小心翼翼的哄著她……這樣的孩子,自己又如何忍心眼睜睜望著他命赴黃泉? 她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只管竇家祖孫,只可憐淳哥兒,盡量逼迫自己不去想那金江一家人……她只能暗下決心,一定,千萬,想方設法也不能禍害到江家,一定要藏住這條小尾巴……為了他,為了她自己,更為了江家老??! 江春咬了咬牙,就如鄧菊娘說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她穿越而來,并不是為了獨自茍且偷生的,既已走到了這一步,已與那偉男子相遇,她就要努力拼一把,讓自己活得像個穿越女!大不了就是一死,她再穿回現代去。 想通了這一關節,江春|心內也不慌了,不用深呼吸,那躁動的血液也漸漸靜下來。她眼神堅毅的望向老夫人,道:“祖母放心,江春定竭盡全力護住淳哥兒?!?/br> 竇老夫人見此,知曉自己果然未看錯人,欣慰的點點頭。 兩人都未再說話,但卻已達成了某種無聲的默契。 沉默片刻,老夫人又道:“竇家是待不得了,不定哪日,上頭就要動手了,淳哥兒,我待會兒會使人將他送過來,就在這屋內……” 說罷“啪啪”拍了兩掌,漸黑的夜色里就有個黑衣人從梁上一躍而下。 江春被唬一跳,原來就在二人說話時間,居然還有個“梁上君子”…… 老夫人握住她手,溫聲道:“好孩子莫怕,這是我使慣了的竇二,比你見過的竇三竇四又長了兩歲,使得一身好本事,危急關頭定能護住你們的。從現在開始,我就將他交與你了,平日|你在學里,就由他來看顧淳哥兒?!?/br> 說罷,那竇二就朝著江春跪下,磕了兩個頭,算是認主了。 江春喚了聲“竇二哥請起”。 男子果然起了,看了老夫人一眼,就出門去。 祖孫二人閑坐屋內,說些吃穿住行的閑話,慢慢緩和著方才的緊張氣氛。正說到“要委屈春娘與老婆子一同餓著肚子等了”,房門就被敲響。 原是竇二裹著件黑色的斗篷進來了。 只見他將斗篷拉開,露出里頭個酣睡的小兒來——正是數月未見的淳哥兒。 那小人兒倒是睡得香甜,被竇二抱了一路,居然也未醒?,F在又被換了幾手放床上去,也只輕輕皺了皺眉。 竇老夫人道:“春娘,從今往后……靠你了!”說著緊緊握住江春的手,力道之大,痛得她險些呼出口來。 竇老夫人再次留戀的望了淳哥兒一眼,毅然決然出了門,不消片刻就消失在夜色中。這院子亦如平時的安靜,好似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江春坐床邊,靜靜瞧了睡得安靜的淳哥兒一會兒,心道:你倒是睡得香甜,卻不知你爹你祖母,丟了好大個包袱給我……只盼著你爹能本事大些,全須全尾的回來。 不過她轉念一想,老夫人雖交代得嚴肅,但這也只是萬一而已……其實能成事的概率更大些,畢竟當今官家愈發不得人心了,又沒個正經皇子可繼承皇位,下頭新貴之家早被他得罪光了,老牌世家最是狡猾不過,曉得他這般后繼無人,定也不會真正衷心于他。 而竇家天時地利人和占全了……她給自己找了理由,來說服自己今日的決定未做錯。 待肚子“咕咕咕”的叫起來,她才反應過來,天色早黑了,也不知是何時辰了,自己還未用飯。只得找來竇二,交代一番,慢慢上了朱雀大街,隨意買了兩個饅頭應付了事。 直到回了學寢,將那信物與鑰匙掏出來,小心翼翼看了看,她毫不懷疑,這就是鄧菊娘那位傳奇女子畢生的心血了……她嘆息著仔細藏妥帖了,才有心思洗漱過。 待躺在了自己床上,聞著被子上熟悉的皂角香味,覺出無盡的安全感來……她才在心內感慨起來:還說上次的元芳是“臨終托孤”,這……才是真正托孤呢。 第113章 反撲 翌日,江春習慣性的又早早醒了,一夜都未好睡,不停穿梭于各種夢境中,一會兒王家箐,一會兒金江,一會兒又是東京城,喜怒哀樂早已不知……醒來想要回想夢境,卻又甚也記不起來。 今日天色亮得格外早,明亮的天光從窗外透進來,江春使勁揉揉眼睛,胡沁雪不在,暗怪自己睡太沉了,看這天色,怕是已辰時二刻了,連晨課都趕不上了! 她急急忙忙隨意洗漱一把,只覺著今日天氣異常的冷,才倒出來的熱水,片刻功夫就冷了。 好容易開了學寢門,樓里一股寒風只往脖子里鉆。待出了門,見著外頭銀裝素裹的世界,才知是下雪了。她活了兩輩子第一次見過真正的“雪”。 這輩子在金江四年是從未下過雪的,“上輩子”亦只見過稍微飄了幾片雪花,似這般積起厚厚一層的卻是第一次。 她有點興奮,拉起領子,盡量將脖子縮進衣裳里頭,厚底的布鞋踩在潔白無瑕的雪面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只覺著連日來的緊張都緩解了許多。 待進了學舍,同窗到的還不多,皆縮著手腳靜靜安坐。自從官家驚馬后,京里局勢也隨著冬月的天氣般冷冽肅殺起來,少男少女們早沒了往日“指點江山”的熱情,大家心知今年的年關怕是不好過了。 同樣的,待鐘聲響過,夫子進了學舍,眾人才勉強打起精神,聽起課來。 “傷寒,脈微而厥,至七八日,膚冷,其人躁,無暫安時者,此為藏厥,非為蛔厥也?!闭f的是傷寒厥陰病時,有一種與蛔厥證極為相似的病癥,名“臟厥”。 江春上輩子未曾遇到過真正的臟厥證,畢竟后世醫療條件發達,若真四肢冰冷昏死過去了,基本都是打120入搶救室了,哪有機會上中醫?但她自己雖未親眼見過,卻是曉得這病證的,且臟厥與蛔厥的區別也分外明顯。 “蛔厥者其人當吐蛔,令病者靜,而復時煩,此為藏寒?;咨先腚?,故煩,須臾復止,得食而嘔,又煩者,蛔聞食臭出,其人當自吐蛔?!崩戏蜃訐u頭晃腦念念有詞,江春|心內又跟著過了一遍,這些都是她提前背誦過的經文了。 說的是蛔厥有個明顯的癥狀就是“吐蛔”。莫以為后世生活、衛生條件改善,不會再有人吐蛔蟲了。以前大三暑假,跟著帶教老師下鄉義診時,她倒是聽過一例。 那是個八|九歲的半大孩子了,皮膚黝黑,四肢干瘦而細,時常肚臍周圍肚痛,農村醫療條件有限,自己解大便解出七八公分長的蛔蟲來,家長被嚇得半死,請了神婆喝過符水,非但未將那“蟲神”壓下去,半夜居然吐出兩條“大蟲子”來…… 張仲景早在兩千年前就說過了——“蛔厥者,烏梅丸主之”。那次的帶教老師是純中醫出身,嘴里“仲景用細辛桂,人參附子椒姜繼,黃連黃柏及當歸,溫臟安蛔寒厥劑”的念叨著,直接開了烏梅丸并兩樣驅蟲藥與他,變丸為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