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江春走得更快了,聽聲音是個少年,態度有些頤指氣使,憑甚他叫站就站啊。 “喂!偷東西的臭丫頭!再不站住小爺我喊人了??!” 江春腳下頓住,甚叫“偷東西”?這話也忒難聽,她轉過身道:“‘非禮勿視’你夫子未教過你?到底哪個才是梁上君子,自個兒心知肚明即可!” “卡擦”一聲,那少年跳下墻來,踩碎了些枯枝落葉,徑直向她走過來:“咦……我說怎這般牙尖嘴利呢,原來是你個黃毛丫頭??!”語氣頗有些熟稔。 江春望著那張俊俏臉龐,尤其撩人的桃花眼有兩分眼熟,那身sao包的月白色帶暗紋的衣裳也有點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但她這幾年見的人越來越多,委實想不起在何處見過他了。 少年見她想不起自己來,有些遺憾,心道這花癡丫頭倒是忘性大,當年可是望著自己足足發了半晌呆的,現在居然認不出自己來了? “你叫江春是吧?那年我還去過你家的,與竇元芳一道……” 與竇元芳一道……江春|心念電轉,難道是當年那個嫌棄江家茶碗缺了口的少年?怪不得那身衣裳與桃花眼令她眼熟呢,她當年可是暗自吐槽過別人的,罪過罪過。 “哦,原來是趙公子啊,倒是長高了不少?!彪m然性子依然不討喜。 “那是,小爺我風采依舊……倒是你,頭發不黃了啊,個子也長高了一丟丟……不過依然是個小矮子!”這少年果然不討喜,專挑別人痛腳踩。 江春這幾年頭發漸漸濃密了些,發育得也挺好,唯一不滿意的就是個子不太長,自去年來了葵水后,仿佛又被點了xue,她不太樂觀的估計,自己個子怕是要定在一米六了……一般女孩子來了葵水后個子都不會長太多了。 還竇元芳表弟呢,修為卻不及元芳一半,果然“龍生九子”,更何況還不是一個媽生的呢……江春吐槽過也就罷了,不欲與他啰嗦,這一耽擱,記憶力最旺盛的時辰又浪費了。 她說過一句“若無事,小女就告辭了”,也不待他反應,轉身就走,留下趙申佐在清晨的風里不快:哼!小丫頭!看你明天還來不來,這幾日日日被你“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的念叨,小爺我都快成良醫了,笨丫頭果然只有笨辦法!日日似個笨烏龜樣的滿滿爬…… 江春換了個地兒,勉強讀了會兒書,見太陽升起,怕熱的她只得收了書,出門去用早食。剛走到門房,小童喊了聲“有你信”,江春下意識的以為是胡沁雪的情書又來了,無奈“幫她”取了。 待走了幾步低頭一看,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姊太醫院外舍天字班江春親啟”,倒是又驚又奇,這幾個狗|爬式的字,既稱呼她為“姊”,也不知是她哪個兄弟寫的。 剛分了班安定下來,她就給家中去了封信,為圖方便,一個信封裝了兩封信,外面的是給王氏等江家眾人的,里頭那封另外用小紙包了,則是與高家眾人的。 江春收了信,心中掛念不住,迫不及待要拆瞧,倒是早食也不去用了,直接轉回學寢去。 才拆開外頭戳了個歪歪扭扭私章的黏土封印,就見里頭掉出個紅布小包來,她撿起來一聞,一股淡淡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不會是給她寄了甚土里長的物件來罷? 信封里與她去信時一般,夾了兩封信。外頭那封是高家的,與信封上一樣的狗|爬體,開頭問候可略過,主要問她在京內可能適應風土氣候,若不適應的話,姚嫂給她備了小包家鄉的土,遇了傷風感冒腹瀉不見好,可拿出里頭土來泡水吃,包治水土不服…… 江春:…… 不過也是外公外婆一片拳拳之心,她只有感激的份。后頭又說他們在家一切皆好,重活有楊叔承擔下來,家務雜事由姚嫂打理,就是力哥兒衣食起居都被照顧的極妥帖,令她不消擔心。 力哥兒代寫的信,他自己在里頭夾帶了一句“待我明年十二歲出師,定要赴遼東殺他幾個遼賊,也給我阿嬤掙個誥命來”……真是個想法簡單的赤子,十二歲的他能懂個甚?遼人是那般好殺的?怕他大腿還沒人家胳膊粗,江春看得發笑。 最后一段才是最重要的:舅舅至今未歸,也未曾去過信,他們使了楊叔去縣里迎客樓問過,只道京內公干繁忙,暫時回不了。還道江春在京內可遇到舅舅,若見了令她轉告他去封信讓家人安心,另若銀錢不夠使了只管找舅舅拿等語。 江春嘆了口氣,若汴京找個人真有那般容易就好了! 另一封則要長些,字體也清秀多了,一手魏碑寫得極其秀麗工整,若沒猜錯的話,該是二叔家江夏寫的。 內容與高家的大同小異:家中上至王氏江老伯,下至武哥兒幾姊妹,個個皆好,就是“尾巴”與“獅子”也長大不少,樣樣省心,小團山金銀花開了,日日忙著采摘,那幾頭豬實在養不住了——無人喂養,只得忍痛全賣了,雞也越養越多,每逢集日家里牛車要跑好幾趟,拉藥材的,拉菜蔬的,拉雞蛋的…… 進賬不少,令她銀錢不必省著花,信封里還夾了張二十兩的銀票,若寄丟了也無法,只當“免財消災”了,若寄到她手上那是再好不過……江春頗為感動。 但到最后,江夏也沒忘了“代”王氏問江芝,問她在汴京過得如何,豆腐營生可做起來了等語,還解釋了當時是她自作主張偷藏文書,王氏眾人怕耽擱了江春開學報道,只得忍氣給她出門。 無論信不信這說辭,都沒追根究底的意義了,江芝已經變成一個“消失”了的名字了。 待寫回信的時候,高家那頭她就說剛開學課業繁忙,還未得時間去迎客樓尋舅舅,待尋到他會轉告的。 江家那頭則是猶豫了許久,不知該如何提筆動手。江芝這事,若瞞著眾人,她總覺著自己沒錯,為何要偷偷摸摸“做賊心虛”,尤其是王氏老兩口,江芝能有今日,江芝性子里的不擇手段、不知天高地厚,都是他們做家長的一日日縱容出來的,她應該實話實說,給他們今后教養子孫立個“前車之鑒”。 她亦想好了,老兩口做親爹娘的,定是會傷心悲痛的,但總比胡亂編個理由蒙騙他們的好,讓他們曉得江芝總還有條命在的,只是不知去了何處,他們也能踏實些。 雖然她也想過,最壞的結果就是老兩口尤其王氏遷怒自己,遷怒江老大與高氏。但江春相信,她能分得清輕重,這謀害公府嫡長孫、當今皇后娘娘親侄孫的罪名,未曾禍及江家滿門,已算是萬幸了。 寫完回信,趁著出門用午食之際,將回信拿去門房處,多給十文錢,自有童子會負責幫她投信,倒是省了好些功夫。 她剛要上朱雀大街,卻是個胡府小廝急急來找她,見了她顧不得揩頭面熱汗,急道:“春娘子,老夫人與三爺尋您呢,快隨小的回府去?!?/br> 江春|心內納悶,胡老夫人尋她也就罷了,素日|她也喜不時的尋她進府去用個飯食點心,聊兩句閑的,江春謂之“經營”。似這般急急忙忙來請的,倒是頭次,而且還有胡家三爺的份……胡叔溫還未請過她哩! 顧不得多想,她已被小廝請上了轎子。 江春被那她還未坐穩就急急跑起來的架勢嚇到了,莫非真是遇到了甚事?她第一反應,這般十萬火急,難道是哪個病了急等救命?反正瞧那小廝不敢多說的樣子,定不是好事。 待她忐忑的進了老夫人的怡安堂,堂上老夫人皺著眉瞇了眼,唇色焦紅,定是著急上火了,由身后的翠蓮老嫗幫著揉按太陽xue。就是歷來頗有“官威”的胡三爺也急得來回踱步,用“熱鍋上的螞蟻”來形容亦不為過了。 江春有種非常不妙的感覺! “拜見老夫人,請三叔安,不知急急喚了……” 老夫人不待她說完就擺擺手,招了手喚她上前,小聲的,一字一頓道:“宮里大皇子摔下馬來了?!?/br> 江春|心內一頓。她曉得,當今官家子嗣頗豐,有七個兒子,光十四歲以上的就有四個,那大皇子正是竇皇后的親生子。二皇子與三皇子皆是楊貴妃所生,四皇子夭折,五皇子是劉德妃所生,剩下三個小皇子皆才五六歲,暫時不足為懼。 這大皇子不止是竇淮娘一生人的希望,還是以竇家為首的幾家新貴,甚至“寄生”于竇家的中等家族,如胡家……成千上萬人的希望。 如今,眾人的“希望之星”落馬了,雖然大樹還未倒,但這些“猢猻”已經開始慌了。 見江春垂首沉思,胡老夫人又低低加了句:“昨日竇老夫人剛進宮請命?!?/br> 江春|心內一震!竇老夫人請命的事已經傳了近四個月了,她一直覺著是以訛傳訛,過于夸張了些,哪有不會瞧臉色個個月都進宮的?她月月去官家面前招人眼,就不怕真引火燒身? 但此刻從胡老夫人口中說出,她相信一定是真的。 越是相信情況屬實,她才越是震驚:哪有這般巧,昨日外祖母才入宮請命,今日外孫就落馬了?為何不是旁的皇子落馬?為何不是別的日子落馬?任誰只要是長眼睛的,都會想到一個詞——殺雞儆猴! 見她眼光微動,胡老夫人曉得她也猜到此處了,揮手將翠蓮使出去,才輕聲道:“聽聞是今日幾個皇子在上林苑狩獵,大皇子的馬發了瘋,將人給甩了下來?!?/br> “馬發瘋”……當年竇元芳也用過同樣的借口收拾了林僑順,江春沒辦法相信那是單純的偶然事件。 想那上林苑的馬,本就是各皇子有各專屬的馬匹,朝廷養了太仆寺恁多官員,怎可能連輿馬之事都辦不好?定是有心之人為之。 剛才聯系老夫人進宮請命之事,江春第一反應就是官家“殺雞儆猴”,現在轉念一想,也有可能是別的皇子在“借刀殺人”……不論幕|后主使是誰,至少傷情莫太嚴重,就還有機會。 “那大皇子傷情如何?” 老夫人與兒子對視一眼,胡叔溫道:“將才聽到的消息是暫無大礙,只傷了右腿皮rou,骨頭該是好的?!?/br> 江春不知不覺松了口氣——腿沒事,四肢俱全,樣貌無損,那至少爭奪“大業”就不會首先被拒之門外。 她樂觀估計,目前看來,只消大皇子好好養傷,將腿給養好了,至少竇家一黨是無虞的。只是不知為何胡家母子倆還如臨大敵樣? 母子兩個又于江春看不見處對視一眼,似乎兒子不好開口,只得母親來問:“春兒啊,你既拜進了我胡家門,也算胡家子孫了。今日這事我也與你毫無保留的說了,你可有甚見解?” 江春聽這語氣,難道是真在問自己看法?她的看法明明已經隨情緒表現在臉上了——大皇子落馬要么是官家對竇家一黨的一個小小警告,要么是旁的皇子見縫插針,借刀殺人……只是這“殺人”目的未曾達到。 “孫女不知老夫人意思?!?/br> 胡老夫人見她還未領會,嘆了口氣道:“那祖母就直說了,你莫見怪。你中元節后日日在安國公府,可見過甚不尋常之人或事?”這話夸張了,她頂多在竇府待了兩日而已,十六那日用過晚食元芳就使她回學里了。 江春|心道:來了,原來是要打探竇府底細,這是不信任竇家?還是另有二心?既然是一條船上的,那就得信任掌舵人了,不然上都上了船了,還能咋的?臨時改弦易轍可不是大家風范,尤其胡老夫人還動輒以“醫學世家”自稱…… “孫女并未發現何異常之處,只整日待在淳哥兒屋內,早食與午食皆有人送來,十六那日的晚食是與竇老夫人、段老夫人一起用的,食畢孫女就回了太醫局,并不知有何異常之處?!苯阂晃逡皇淮?,至于姚氏、秦昊、大秦氏、段老夫人的異常,她下意識的覺得不說才是對竇家好的。 準確的說是對竇元芳有利的。 這些在權力游戲里鉆營了一輩子的人精,不定自己說的某個細節就會被他們解讀出竇家的目的,她解讀不了,不代表別人猜不出來。 江春低頭垂目,一副乖巧樣子,其實腦中已轉了幾個圈。 “哦?段老夫人?可是大理段氏?” “孫女估摸著是哩,聽竇叔父稱她‘岳母大人’?!?/br> “哦?意思是元芳也在咯?” 江春|心內一緊,不知要怎回答了,好似無論自己說甚,她都能挖出點別的來……只得貌似老實道:“是,晚食后竇叔父來請安,得以見到?!?/br> “你竇叔父十六那日就能起身了?莫非他傷的不重?” 江春|心內捏了把汗,不自覺的緊緊拳頭,保持住一副平常樣子:“不知了,怕是請了太醫來調理得好罷。以孫女所見,十五那日剛抬回來時心口出了好大灘血,人事不知,竇老夫人使著孫女替他診了脈,雙寸脈虛細,乃心肺大傷之象,就幾息功夫還咳了兩回血……瞧著頗為不妥?!?/br> 不知可是錯覺,江春忽然感覺屋內二人松了口氣,那緊張的氣壓也降了些。 這胡家母子倆,若真是與竇家一條繩上的螞蚱,聽聞掌舵人傷重至此,該是憂心不安才對,哪還有松了口氣的道理?江春|心內微微不適,當年為了抱上元芳這只金大腿,胡家可是使了好些功夫的,現在大樹還未倒,猴子猴孫們就……連“人走茶涼”都比他們有人情味。 果然,權利場上的游戲是她理解不了的。 “那你可知你竇叔父去了何處?做的何事?” 這回她是真不知了——“孫女不知?!?/br> 怕他們不信,江春又加了句——“竇家眾人也未提起,只隱約聽聞是替官家辦差?!?/br> “不可能!”這是胡叔溫的否定。 胡老夫人與江春皆轉頭望著他。 “祖母,這不可能。若真是替官家辦差的話,前幾日朝上官家就不會問吏部‘云麾將軍何時告的假’了……” 原來竇元芳任著從三品的散武官云麾將軍,平日只負責京畿禁軍訓練,但無實際的調用只權,也從另一個側面體現了官家對竇家的不信任……去年年前還被遣去西南作督學,元芳在皇帝眼里可能就是塊磚,哪里需要往哪搬了罷。 “那可會是官家使的障眼法?”江春也這么猜測。 “兒看,怕不是……不定是中宮娘娘使去的,承恩公府……” 承恩公府就是楊貴妃的后家,是傳承了二百多年的世家大族,雖與竇家同為國公府,但人家子孫出息,當家人內斂低調,不似竇憲,恨不得在京里翹著尾巴走路,也怪不得官家看竇家愈發不順眼了。 這些京內形勢,江春都懂,就是懂得,才會曉得竇家的不易,竇元芳的艱難。 第105章 藏匿 胡家母子兩個從江春處旁敲側擊半日,也未聽到甚有用消息。 現只知中元節元芳確實是受傷了,但具體傷情如何卻拿不準,至于他受傷緣由,卻也莫衷一是,有說是暗地里替官家赴山西清查貪墨案時遇了匪徒,有說是替中宮娘娘抄楊家老底去了……反正他只是個閑散武官,手中半分實權皆無,做好“磚頭”本分即可。 幾人正心思各異,卻是管家來報“楊公子到了,在花廳閑坐吃茶”,胡叔溫望了母親一眼,彈彈衣角就出門去。 江春表面與老夫人有句沒句的聊著,心內卻又轉開來:這位“楊公子”也不知是何人,能讓三品大員胡叔溫親自接待的,除了那位承恩公家姓楊,她已不作它想。況且胡管家報的是“楊公子到了”,并非“來了”,定是胡叔溫已等候多時,有所準備的。 既如此,那就是兩人有約了?他二人甚交情,要約了會這一面?而且是在大皇子方落馬……這般敏|感時候。 只承恩公府行事歷來低調,她也猜不出是他家哪一位。而胡叔溫與竇家宿敵楊家來往,江春覺著情形愈發微妙了。 胡家只是一門利弊分明的政客,而竇元芳卻是實打實的偉男子,江春幾乎未曾猶豫的,就打定主意要給他報信,令他留意胡家動態。但苦于竇家深宅大院,除非有人來請,不然她也進不了。 思來想去只得找到迎客樓去,既元芳將私產的“老底”都透給她了,那就是極信任葉掌柜的。她找到葉掌柜,將自己今日所見所聞悉數說與他,請他轉告于元芳……多的不消說,元芳自是能明白的。 只希望他能無事。 歸了學里,果然大家都在議論大皇子落馬一事,甚至長孫夫子還專門分析了一道皇子傷情,眾生亦只當一般皮外傷而已,紛紛出謀劃策,一個道外用金黃散,另一個道用生肌散,還有道用拔毒膏的……年輕人們個個暢所欲言,當今在位的官家,旁的且不論,單民眾政|治言論自由還是不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