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果然,下山的小路他越跑越快,后頭婦人要顧著那身礙手礙腳的光鮮襦裙,不時還得伸手扶扶頭上的金簪子,不消片刻就被落在后頭……等她回過神來要喊人來幫忙時,那幾個平日被她打壓排擠的丫頭小廝已經不見了蹤影。 她再轉過頭來,前方的小小身影也不見了! 奶嬤嬤嚇出一身冷汗! 而自顧自跑出去的淳哥兒,回頭見著望不見奶嬤嬤身影了,方才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來。 “嘩啦” 一轉身不留神就踩空了枯枝敗葉,從小路上滾了下去。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咕嚕咕?!睗L下去的,只下意識的抱緊了頭,待他身子停下來時,已經滾到了水塘邊,只差一寸,他就跌進了水塘里。 夏日的水塘清幽幽的一動不動,似野獸發著光的眼睛,他被嚇得緊緊閉上了眼,習慣性的等著奶嬤嬤來抱他,但他并沒有等來伺候的人,只聽到山林里不知是何物的“吼吼”聲,還有枯枝被踩斷的清脆“卡擦”聲。 這不會是奶嬤嬤說的故事罷?故事里不聽話的小兒就是被扔在深山老林,被豺狼虎豹張著血盆大口吞下去……他不會也要被吞了罷?他好害怕,下意識的“嬤嬤”“嬤嬤”哭喊起來。 才六歲的他,整日錦衣玉食長大,哪遇過這危險,只恨不得喊得越大聲些,好令嬤嬤聽見……但直到他喉嚨沙啞,也未等來嬤嬤。 小小的他哭得一抽一抽:定是淳哥兒不聽話,嬤嬤才不要淳哥兒的,他以后都會好好聽話了,不再亂跑,他要聽嬤嬤的話,聽曾祖母的話,聽阿爹的話……甚至聽祖母的話。 突然,一陣“卡擦”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了,他嚇得歇了哭聲,緊緊閉了雙眼,抖著耳朵,聽到那響聲在慢慢向自己靠近。從未經歷過的恐懼與無助,嚇得他小小的身子發起抖來,嘴里含糊不清求著:“大仙莫吃淳哥兒,大仙莫吃淳哥兒,淳哥兒家去了會乖乖聽話……” “淳哥兒,淳哥兒?你是叫淳哥兒罷?”一把溫柔的嗓音在他身旁響起,像奶嬤嬤的,又不是奶嬤嬤的。 他顫抖著身子慢慢睜開眼,見個膚白大眼的女子望著他,一雙大大的眼里仿似有溫水要溢出來,她溫暖的手掌正輕輕撫摸在他頭頂……漸漸的,他在她的安撫下慢慢停止了發抖。 “好孩子,不怕不怕,咱們不怕了啊?!彼穆曇羰侨绱说臏厝釀勇?。 “好孩子,來,我抱你起來?!彼躲兜谋凰Я似饋?,再也不消擔心會被阿爹見了責罵,他居然覺得在這荒郊野外比在家中還舒坦。 但女子太瘦弱了,還抱不動他,就與曾祖母抱不動他一樣,他忙蹬蹬腿,自己下了地,表示不消她抱,他自己也能走。 走了幾步,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還不知她是何人呢:“你是誰?你怎知曉我的名字?你是我曾祖母使來尋我的嗎?我曾祖母病好些不曾?” 女子微微一笑,蹲下|身與他視線齊平,溫聲道:“我不知你曾祖母是哪個,只剛才聽見你說自己叫淳哥兒,我才跟著叫哩!我是來相國寺上香的,剛才聽見你哭聲就過來了……哪曉得就見了咱們可人的小淳哥兒?” 她語氣里有明顯的討好,但從小被眾星拱月討好著長大的淳哥兒自是察覺不了的。 “那你叫甚名兒?我可以同你頑嗎?”淳哥兒歪著腦袋問她。 那女子喜得眼睛都要笑沒了,連連點頭:“那自是可以哩,你還可喊我‘江姑姑’,江姑姑這兒有好些有趣玩意兒……” 淳哥兒果然被她說得起了興致,“都有些甚”“如何玩”的問起來,倒是將他奶嬤嬤給拋到了腦后。 一大一小牽緊了手,嘴里說著,腳下卻是越走越偏,直到又繞了水塘一圈,才曉得又回了終點。女子狀似懊惱的跺跺腳:“哎呀這可怎辦?看江姑姑這沒出息的,找了半日也找不著路哩!你家人就在相國寺內罷?我將你送回去你家人身邊吧……只是這路,我也不記得怎走進來哩……” 說著還皺緊了眉,一副懊惱沮喪到要哭出來的樣子。 小淳哥兒見不得這樣子,小大人般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大手,安慰道:“江姑姑不怕,咱們不著急,慢慢找,反正淳哥兒可以餓到天黑的,天黑我再吃飯食也不怕?!?/br> 女子忙順口接過:“哎呀,小淳哥兒肚子餓了呀?江姑姑真沒本事,好在包裹里還有兩塊咸菜餅?!?/br> “咸菜餅是甚?可好吃?” “淳哥兒吃過就曉得哩,你瞧,這軟乎乎的還熱著呢,是江姑姑出門前才放進包裹的?!?/br> 仿佛狼外婆與小紅帽,淳哥兒正是腹中饑餓,被女子一鼓動,就著她拿出的帕子,就包了那也說不出甚味的餅子吃起來。剛開始委實有些咸辛,他只吃了兩口就再吃不下了。女子忙哄著他道“這餅子就是咸菜做的餡兒,就是要越咸越好吃,姑姑誰都不給,只給你吃哩”,又喂他吃下了大半塊去。 直到實在吃不下了,口渴難耐,女子又從身旁池塘捧了些涼水來喂他吃,正是炎炎夏日,但這池水卻一絲溫熱氣也無,一口咽下去將他小肚子冰得“咕咕”叫。 這女子倒是好耐性,與他閑話了好些“你平日在家做甚”“讀書可辛苦”“你阿爹嚴厲得很罷”等問題,因她語氣溫和,徐徐道來,偶爾有他回答不上來的問題,她都會笑著摸摸頭安慰他…… 從未有人給他說過,他的母親是個怎樣的女子,小時候他曾大著膽子問過曾祖母,只換來她一聲嘆息。身旁嬤嬤也不敢與他多說,他的“母親”只活在自己腦海里。 他想象中的母親該是有溫柔如水的眸子,有雙溫暖白凈的手,若他被阿爹責罵了可以摸摸他的頭,他不想吃藥時可以拿了蜜餞追著哄他……當然,他關于“母親”的一切想象,都與身旁這從天而降的“江姑姑”不謀而合。 兩人吃喝完,又在原地坐了休息片刻。女子抬頭瞧瞧日頭已經升高,怕是到時辰了,這才溫溫柔柔的抱了淳哥兒起來,道:“時辰不早了咱們早些出去罷,怕你家里人著急哩!” 二人剛站起身,上頭就傳來“淳哥兒”“淳哥兒”的呼聲,小人眼睛一亮,女子忙大聲呼應“在這兒呢”“在這兒呢”。 果然上頭眾人一聽就順著那滾落的小路找了下來。待見了淳哥兒好端端正在水塘邊坐著,奶嬤嬤后背那層汗才止住了。 幾人對著女子謝了又謝,道定要領她去家主人面前討賞,女子忙不迭擺手推脫,只道是舉手之勞罷了,她也是信佛之人,只當行一功德。那乳母見她不去爭功的樣子,倒是松了口氣。 待幾人護送著小主子上了半山,回到正殿門口,卻見個滿頭花發的老婦人撲過來一把抱住小兒,口中“淳哥兒我的心肝”的喊著,聲音還隱隱顫抖,定是激動至極了的。 淳哥兒有些反應不過來,將才水塘邊那咸菜餅子吃得他嘴里又干又辣,但江姑姑說是兩人的小秘密,他就不能說出去……剛與旁人有了小秘密的他,對老婦人突如其來的親昵就有些排斥。 他皺著眉從老婦人懷里抬起頭來,眨巴著眼睛打量她。 老婦人見這樣子,滿眼失落,但思及小兒忘性大,四年不見忘了她也算正常,只皺著眉苦笑道:“我的乖孫卻是不認得我咯!” 旁邊有個老嫗忙湊趣:“小郎君那時才三兩歲的小人兒,哪里就能記得老夫人哩?倒是四年未見,小郎君都成小大人了,已經讀了兩年書,倒是個上進的好孩子,小娘子在天之靈也能放心了?!?/br> 又轉過頭逗淳哥兒:“淳哥兒你倒是好生瞧瞧,這位老阿婆你見過不曾?還記得去年生辰收到的木馬罷?你道是誰送的?” 淳哥兒忍住肚內疼痛,皺著眉思索半日,去年生辰收到的“木馬”他愛不釋手,都說是大理郡外祖母送的……那這位老阿婆就是外祖母咯? 老人見他終于回轉過來了,抱著他笑起來:“我的乖孫可想起來了,我是你外祖母!這四年不見就把我忘了,那年你還在外祖母家住了半年哩?可記得?還是住的你阿嬤出嫁前的屋子……”笑著笑著就哭起來。 一眨眼,她的姑娘去了都六年了。 除了她,還有哪個記得她?莫說竇家那一家子,她姑娘的法事,像樣點的地方都沒有,居然派個賤妾來主持?將她姑娘顏面置于何地?就是她親兒子亦早就忘了她這位親娘了……想著想著,不禁悲從中來。 身邊老嫗忙用帕子給她擦眼淚,嘴里勸來勸去就那些話。 淳哥兒不知所措,外祖母怎就哭了?他想上前去拉拉她手,令她莫哭了,今后他會乖乖聽話……誰知才一動,肚子絞痛難忍,發出“咕?!币宦?,下面一陣灼熱,一股醬紅色熱流就順著褲腳淌了下去。 眾人只聞一陣惡臭,循著臭味看過去就見著他被染成醬紅色的褲子。 段老夫人還奇怪,外孫都六七歲的小郎君了,怎還失禁?那奶嬤嬤卻嚇得險些掉了魂,竇老夫人將淳哥兒當作眼珠子疼的,哪怕是一兩歲時也未出過這等岔子,若曉得自己領來一日就……回府去還不得剝了她的皮? 她忙支使著身后丫鬟,抱了窘迫的淳哥兒下去換洗。 此時,眾人誰也未當回事。段老夫人傷懷過一陣,雖有些不滿外孫的失儀,但也未責難于他,這年紀的孩子懂得羞恥了,屆時臊了他就不好了。幾人一路風塵仆仆,從大理郡趕了近二十日的路,才在中元節這一日趕到了汴京,曉得竇家將法事設在相國寺,她又趕著來了寺中。 炎炎夏日連續奔波多日,就是年輕人亦受不住,更何況她個老婆子了,淳哥兒才被領下去換洗,她就自回了廂房休息。 剛睡下一刻鐘不到,房門就被拍得“啪啪”作響,淳哥兒身旁那奶嬤嬤正滿面焦急的站門口:“老夫人!快去瞧瞧小郎君吧,他那肚子卻是止不住了!” “少胡說,甚叫止不住了?!” 主仆二人顧不得披外衫,急忙到了淳哥兒房前,卻見門口圍了一堆捂著口鼻的丫鬟小廝,一個個眼巴巴望著屋內。 才進屋就見淳哥兒軟軟的臥在床上,見了外祖母也起不了身行禮,只弱弱的望著她說:“外祖母,淳哥兒肚痛……嗚嗚” 話未說完“嘩啦”一聲,那褲子上又多了一股醬紅色的糞線。 段老夫人皺著眉訓斥:“你幾個如何伺候的?就任由小主子衣褲不潔的待了半日?” 那奶嬤嬤使著眼色推出個丫頭哭喪著臉求饒:“老夫人,這……這,小郎君今日帶上山來的幾套衣物全換光了,已找不出潔凈衣物了……” 老婦人心頭一震:這是從自己離開后就沒止住過? 她忙問可請了大夫,下人道下山路上必經的石橋垮了,莫說車馬,就是人也過不去;寺中倒是有個僧人會些醫術,只恰巧被人請下山瞧病去了……現今這山上卻是一個大夫也尋不著了! 第99章 笑話 下山的路被阻了,寺中藥僧又不在。 淳哥兒卻在幾人說話的功夫里又xiele一回,不止惡臭熏人,就是顏色望著也可怖……那身衣裳是穿不成了。. 段老夫人只得使著下人幫他換下臟的,從自己箱籠里拿了幾樣大人衣裳來,先將他蓋上。 六七歲的小兒肚里能有多少東西經得住泄?到后頭已經甚也泄干凈了,單排得出些醬紅色的稀水來,不止泄得四肢酸軟,就是那小臉也紅得不像話,雙手抱了小肚子只會叫“痛”。 幾人都是生養過兒女的,一瞧他面色就覺著紅得不正常,再不醫治,怕是…… 于是,老夫人當機立斷,自己留下看著孩子,令眾下人婆子出門去,只四處問哪有大夫,誰家有帶了治腹瀉的丸藥。倒還令她們問著一家了,那家也是家中有小兒,每逢暑濕甚重就腹瀉不適,故平日出門都隨身帶了丸藥。 聽聞淳哥兒遭遇,忙拿出藥來,用溫開水化開,吃了半丸下去,果然不消一刻鐘,也止了會兒。只是過了那半刻鐘,卻又泄開了……看這樣子卻是堵不住的。 奶嬤嬤建議再化半丸下去,老夫人卻不許了,那藥本是收澀止瀉的,淳哥兒發作這般突然,起病急驟,定是有邪氣在內,或是吃了甚不妥當的東西……這時候盲目封堵卻是無用的,正所謂“關門留寇”,后患無窮。老人家年紀大了,素日重養生,身子不一定調理好多少,但這尋常醫理卻是知曉了些。 “你們幾個跟前伺候的,今日都與淳哥兒吃了甚?” 那幾個丫鬟小廝見奶嬤嬤不在,都一口咬定了:“是姚嬤嬤在伺候吃食,我等不知”。 正巧說曹cao曹cao到,姚嬤嬤拉了個年輕女子進門來,急著道:“老夫人且瞧瞧,這女子聽聞了我們四處尋大夫,曉得淳哥兒腹瀉不止,道她有法子呢?!?/br> 江芝見老夫人望向自己,壓下心頭慌張,從容的行了一禮:“見過老夫人,民女江芝,金江縣人士,跟著阿嬤教養過四五個侄兒男女,也遇到過這般情形……有法子不敢說,但倒是覺著老家的土方子可以試上一試……” 此時眾人已急昏了頭,恨不得“病急亂投醫”了,見終于有人說有了法子,也顧不上管她身份,只盼著她法子能應驗。只段老夫人還有兩分理智,問過那法子是怎樣的,見江芝從容應對,還道自個兒侄女在太醫局進學,與胡太醫家打了親家……老夫人這才信了她兩分。 只見江芝吩咐著下人找了些冰塊來,用布巾包了敷到淳哥兒臉上去,又拿出些冰塊化成冰水,給他喂下去。他正燒痛得面紅耳赤,這冰水下肚,倒是如火焰山下了場大雨,只覺渾身舒坦不已,肚子也不痛了,身上也不燙了,就是下面那失禁的感覺也止住了。 眾人見他舒開的眉眼,曉得是用對法子了,只跟著也松了口氣。 淳哥兒醒來,第一眼見著的就是正撫著他腦袋的江芝,她溫暖白凈的手掌,溫柔得溢出溫水的雙眸……又滿足了他對“母親”的幻想。 小兒那股委屈就沒忍住,腦袋挨著她手,帶了哭音道:“江姑姑怎才來?淳哥兒好生難受?!?/br> 江芝溫溫笑著點點頭:“淳哥兒醒來就好,無事了無事了,咱們淳哥兒無事了,快些好生睡一覺,醒來咱們就回家了?!边€用手在他后背輕輕拍起來,一副慈母樣子。 段老夫人見她雖只穿著普通的棉布衣裳,卻洗得干干凈凈,面上潔凈,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倒是個干凈人。又因她才救了淳哥兒一回,倒是對她頗有好感,耐著身心疲累,與她閑話幾句。 只是說著說著,眼睛就被她頭上那片黃燦燦的金葉子吸引了。那片葉子倒是不大,只成|人小指頭尖大小,做成牡丹花葉的樣子,該是從整套的牡丹花金鑲玉頭面上取下來的。 “老夫人,若這邊無事,民女就先下山了?淳哥兒癥情怕耽擱不得,你們怕是也要盡早下山?!?/br> 老人被喚回神思,又定睛瞧了她頭上一眼,淡淡笑了聲:“不妨,江娘子也忙累了半日,若不急的話,可先行至廂房內休整一番?!?/br> 江芝心內一喜,忙強裝鎮定應下。 直到看不見她身影了,老夫人才嘆口氣,問身旁老嫗:“這位江娘子你怎看?” “怕是個能干人哩,不過……” “你我之間還有甚不可說的?直說吧,我眼又不瞎?!崩戏蛉藳]好氣。 “只是有些奇怪,姚氏也未說怎識得她的,見她與淳哥兒跟前人似是識得的?將才小郎君方轉醒來就喊她‘江姑姑’哩……” “罷了,我們胡亂猜測亦無用,去將姚氏喚來?!?/br> 不出一刻鐘,段老夫人就曉得淳哥兒跌落又被江芝救下的緣故了,倒是松了口氣,只是她頭上那片金葉子還在眼前晃悠似的。 果然,待下人傳來消息,道山下石橋搶修好了,段家與竇家眾人忙抱了淳哥兒下山,江芝也恰好于他們動腳時現了面,自也就跟著眾人走了。好在淳哥兒倒是一路上都未再腹瀉了。 方上了梁門大街,自有竇府眾人等著,太醫局請來的太醫也已待命。直到淳哥兒被太醫跟著抱回房,江芝人還未從安國公府的富貴榮華中回過神來。 那占了半條街的大宅子,那雕梁畫棟的屋子,院里那說不出名兒又開得鮮艷的花草,那一群錦衣華服的婦人……這就是安國公府,比她想象的還要富麗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