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江春聞得此語,愈發熨帖,果然埋頭吃起來,吃得尤其香甜。 老板娘見他們面對面傻笑,以為是青年夫婦一對,笑著打趣:“大兄弟對你家娘子可真好哩!娘子是個有福的!” 惹得兩人對視一眼又不自在的笑起來。 直到江春rou吃完了,元芳才歇了筷子,耐著性子與她說了些閑話。拜他“閑話”所賜,江春才曉得,原來這東京城的夜市是從天黑開始擺開,平常日子可一直持續到丑時末(凌晨三|點),若逢年過節卻可通宵達旦的……看來古人的都市夜生活還是很豐富的。 因江春穿的衣裳也不多,漸漸覺出冷來,兩人吃過面,順著燈火通明的汴河走了一段,就在江春準備告辭回學寢時,元芳突然說了話:“你日后千萬小心些,最好莫出門?!?/br> 江春謝過他的囑咐:“是,竇叔父,多謝叔父提醒,日后晚間我都不出門了?!逼鋵嶃昃┌兹仗^焦灼,晚間正涼快,散了午學,與胡沁雪高勝男約上,按說出門耍玩一番是最好不過的。但江春曉得他規矩重,他說甚聽著答應著就是。 “莫以為應下就可……另外,白日間也莫出門……”似是有話要說,又收住了口。 江春愈發不解了,好端端怎還連白日也不能出門了?她歪著腦袋望他,耳邊的發被河風吹得毛絨絨的,黑亮如葡萄的瞳仁里倒映出河上的燈火,仿佛有些閃亮的星星在調皮的眨眨眼……倒是與四年前第一次見她一般,又認真,又可愛,恨不得揉揉她腦袋。 那次他去王家箐找淳哥兒的“救命恩人”,一進門就見她紅了臉追著幾只小雞仔滿院子跑,黃絨絨的頭發雖跑得散落耳前,但紅撲撲的臉蛋和亮晶晶的雙眸卻是格外惹眼……雖然她的眼神自始至終就沒落自己身上。 她的眼,從始至終只落在壽郡王世子身上……嗯,雖然她該是至今也還不知那兒郎身份的。 是啊,她這般年紀的女娃兒,恐怕還是更歡喜與同樣青春年少的兒郎一處罷?他要出口的話又梗在了喉間。 竇家的路愈發艱難了,到底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還是更上一層樓,誰也說不準……他又何必多惹是非?且待事畢,若真有這機緣,再說不遲,她才十三歲,還未長大呢,他不著急。 不待她細問,元芳右手握拳,放嘴前虛咳了一聲,又解釋了一句:“日后……京內恐會多生事端,你莫隨意出門,若遇事,就去東市迎客樓尋葉掌柜,他自會助你?!?/br> 江春愈發不解了,怎么有一種在交代什么的感覺?上次在南陽都說有事去安國公府尋他,這次居然是去迎客樓尋個掌柜? 心念電轉間,江春反應過來:以他這多次對自己的幫助與優待,不可能自己有事不讓去尋他,除非……他幫不了自己。那又是甚原因令他堂堂國公府嫡公子都幫不了她呢?是他人不在東京城?還是有事脫不開身?那迎客樓就是他的私產了? 似他這般從來光明磊落,正直的封建士大夫,是什么緣由逼得他不得不辦下私產,留下條后路呢?四月間在竇府那短短一日功夫,對那竇家的大體情形,她也算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了:老弱不堪的竇祖母,軟弱好色的竇憲,貪婪如蛇蝎的小秦氏,隨時蟄伏著準備咬他一口的庶出兄弟,兩耳不聞窗外事自身難保的大秦氏……竇家果然如譚老所說的“一門爛賬”。 只是,以竇祖母對他的維護,怎會忍心將他困在那后宅泥塘中?若不是竇家后宅之事,那到底又是何事?他怎就曉得自己會脫不了身呢?難道是……要去外地? 江春忍不住心內好奇,脫口而出:“竇叔父是要去何處嗎?” 元芳不想透露太多,多說幾句,以她的聰敏,定能曉得些蛛絲馬跡,這都是竇家的爛事,就讓她好生讀書吧,故也只“嗯”了聲。 江春見他沉默樣子,想起那日眾目睽睽之下老夫人自請收回爵位的情形,當時他分明是了然于心的,該不會是與此有關吧? 她心頭無端端就擔憂起來,著急道:“竇叔父去何處,可以悄悄告訴我嗎?我保證不說出去?!闭Z氣里帶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她生怕他會成為第二個高洪,說不見就不見了,從此茫茫人海,偌大個汴京,她去何處尋他?去何處尋他們? 元芳見她飛揚著鬢發,皺著眉頭著急,一著急還將眼眸急得水亮起來,心內頓時軟成一片,只覺著有根薄薄的羽毛,在輕飄飄的拂動著他的心尖。 有那么一瞬間,他險些張開嘴,告訴她,他的計劃他的去向……但一想到她孤身一人在京,爹娘兄弟姊妹誰也不在身旁,可謂無依無靠了,如今與竇家牽絆越多,知道得越多,日后愈是言說不清……也不安全。 若不能成事,他的底線就是保全她,令她過回她自己該有的踏實的人生。 罷了罷了,不說也罷。 他裝作未瞧見她眸里的水光,硬著心腸淡淡道:“走罷,回吧,你明日還有晨學?!?/br> 江春見這樣子愈發不安了。 她一直曉得,他們二人間只是隨意攀的親戚,又無多深的過命交情,他沒理由要向她交代清楚……但也不知是哪來的“自信”,她就覺著她的“竇叔父”不會這般對她,定是有事瞞著她。 愈是覺著他有意瞞著她,她愈是害怕,這樣一個英偉不凡、正義得會發光的男子,定是要去做什么見不得的大事了! “竇叔父!”江春急急在后面喊了一聲。 元芳頓了頓,按捺住想要轉回去的頭,壓下心頭不忍,狠了狠心又大步往前去,走到行人密集處,江春很快就看不見他的身影。 茫茫人海,她前后左右摩肩擦踵的全是陌生面孔,有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黃的白的……就是沒有那張緊抿著唇角的英俊面龐。 他走了。 就這樣沒頭沒腦交代幾句走了。 他要去何處,要去做何事,何時能回來……他都未說,竇元芳你這個王八蛋! 江春鼻頭發酸,那是一種沒有任何緣由的委屈,剛才都還好好的剔雞腿rou給她吃,胃里還是暖融融的雞湯味,那些未消化的雞絲兒還塞在牙縫間……他憑什么甚也不說就走了?!把她丟在這人山人海中。 竇元芳,你這個王八蛋! 江春雖使勁吸了口鼻子,卻控制不住眼角滾下的熱淚,她自暴自棄的想:這鬼汴京的夏天真熱!快些讓她畢業罷,一畢業她就回金江,再也不來這鬼地方了! 后來,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跟著人潮走的,只記得有個年輕小廝來喊了她,道“二郎君讓小的送送小娘子”,她又激動起來:這鐵定是竇元芳跟前的人! 她水亮著雙眸問他“你家二郎君去了何處?”“他怎讓你來的?”“他可有說過甚?”“他何時才會出現?” 但那小廝也是個不明就里的,只一頭霧水望著她噼里啪啦丟出一堆問題來,形態狀若瘋癲。 …… 看樣子,他也是個一無所知的,甚至他知道的還沒自己多……她終于死了心。 于是,大宋宣和二十年六月初八這一日,江春帶著一股莫名的,難以言狀的委屈離開夜市,回了學寢,繼續她一成不變的求學日子。 只是,在她二人走后,那小面館旁,卻有個年輕女子抬起了頭,土黃色的頭巾包住了大半張臉,顯得不甚精神,但露出那潔白的膚色,大而雙的眼睛卻是與江春頗為相似。 那正是兩月未再露面的江芝。 當時江春在入學前,勉強將她安頓在朱雀大街與西市西南角的棗子巷,江春眼見著開了春胡二爺去了外地,諒她也翻不出甚風浪來了,外加日常學業繁忙,也就未再去她那小屋了。 不想她雖拿了本錢做起豆腐營生,但人生地不熟的,人材又生得出挑些,嘴巴也會來事兒,剛開始那一個月倒是風生水起,每日間肩挑手提的重活都有漢子幫著做,就是街面上生意也要比別家好些。 人也就張揚起來,早就將那條街上素來做豆腐生意的幾個婦人給惹急眼了。 這般不知收斂總是出了事的,某一日|她正在切的豆腐里就無端端鬧了只死耗子出來,將那老主顧給嚇走了。雖未出人命,但她“豆腐里有死耗子”的臭名卻遠揚出去了,除了實在貪她豆腐便宜的窮苦人家,卻是沒人再與她買豆腐了。 后來那日日幫她做重活的漢子未來,她居然連豆腐攤子都出不了了,少不得哭過一場后,將那生意歇了,在屋里閑了幾日。 但汴京卻不比金江,只消一日不干活那就是坐吃山空了,就這般見著自己錢袋子日日只出不進,她也閑不住了。想要去胡家哭訴一場吧,那心腸最軟的胡二爺卻是找了兩次都道不在家,后來小廝才說是去了外省,不知何日才會家來。余下胡家眾人,她也曉得自己斤兩了,老夫人面前不敢去,三夫人那是個眼睛長頭頂上的,更不會正眼瞧她…… 數來數去卻只胡家小娘子是個面軟心善好說話的,但那太醫局卻不是她想進就能進的,得說出找誰,查看過戶籍文書確定是學生親屬才見得著人……首先江春那一關她就過不了。 況且,也不知可是這次生意失敗刺激了她僅剩不多的自尊心,迫著她不想在看不起她的江春面前認輸,倒將去找胡沁雪的想法給打消了。 眼見著日子一天天過,手中銀錢越來越少了,她無法,只得去西市找些零工做。但那每日間進進出出的,總與那幾個賣豆腐婦人碰一處,每每被她們奚落一頓,她又委實拉不下那臉來,前幾日還好,那個幫著她忙進忙出的漢子與她一道作伴兒,倒也不覺著有甚,后來漢子不在她跟前了,這日子卻是愈發難過。 飯要吃,錢要花,雖然日日掙不了幾文錢,但她曉得,自己一定要活出個樣子來,絕不能回金江去。鼓著這口氣,求“救”無門的她只得去夜市做零工了。那夜市與西市是隔開的,天擦黑出門,夜了甚至天亮才歸家,倒不會再見著那幾個婦人了。 誰想今日居然在隔壁面攤子見著了自家“侄女”,她也不知是何滋味。 頭上那塊土黃的頭巾她不用摘,因江春定是不會認出,也不想認出她來的。只是對面那于她照顧有加的男子,也不知是何人,穿得體面不凡,年紀倒不大,氣度卻已渾然天成……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作者有話要說:有點狗血啊,一次性解決江芝 第98章 作祟 江芝的心在那一瞬間有過動搖,這般男子,試問世間哪個女子不稀罕?他眼里那關切又克制的光,若是對著自己該多好? 她哪里比江春差了?她相貌不比江春差,性子也不比她差,年紀亦只比她大了幾歲,但她這年紀與那二十五六的男子卻是更合適的……她只是走錯一回路而已,憑什么好東西全落不到她頭上? 她不服。 她不甘。 憑什么同是江家姑娘,姑侄兩個一起來的汴京,江春能風光體面的生活,能得了那英偉不凡的男子青眼?而她自己卻只能如過街老鼠,窩在這見不得光的角落里頭,仰望著她風光無限的侄女? 蒼天實在不公!既給了她這副樣貌,又生了她這玲瓏心思,為何卻要將那好男子給了江春?江春她軟弱不堪又夜郎自大,自以為就她那點道行能困住她? 她不要這般窩窩囊囊,隨便幾個賣豆腐的臭婆娘都來欺辱她,憑什么她已吃過一次虧了老天爺還不善待她,補償她,憑什么? 本好容易定下心來腳踏實地的江芝,在“風光無限”的侄女面前,心態徹底崩了,從此走上一條不歸路。 當日江春悵然若失又滿腹委屈的回了學寢,胡沁雪見她天黑半日了才回來,自要連著追問一番,她都只隨意敷衍了。 第二日的晨課上就有些精神萎靡,好容易熬到了散學時間,她主動約了胡沁雪出門去西市,在門口正好遇著同樣精神萎靡的高勝男。 “勝男meimei你這是怎了?怎沒吃飯一樣?” 高勝男立馬抓住這句:“胡jiejie真乃火眼金睛!我可不就是沒吃飯嘛?!” 她這小吃貨居然沒吃飯,江春也被吸引過來,有些不信的瞧著她。 “哎哎,你們莫要不信??!我可不敢不聽春meimei的話,前日晚間一口湯和rou都未吃……昨日的晨課可險些給我餓暈了!昨日晚間我二嬸不知從哪兒聽來消息,硬要磨著我喝碗rou湯,我都恨不得哭了,才將她請走……唉!好生折磨人!” 胡沁雪很不厚道的笑起來。 江春亦笑了笑,看來這小丫頭暫時是抵制住誘|惑了。 為了鼓勵她,江春只能睜眼說瞎話了:“咦?勝男jiejie,你可是吃了藥了?我怎覺著你面上紅瘡好了些嘞?”還煞有介事的樣子望著她,在她臉上比劃起來。 那丫頭是最好“打發”的,果然難以置信的摸著臉頰問:“可是真的?真的有少了?” 江春猛點頭:“嗯嗯,是哩是哩!看來那法子委實有效!這才堅持了兩日,jiejie的紅瘡就少了些,若能長久堅持個一年半載的,那還得了?豈不是要成仙女了?不信你問胡jiejie?!?/br> 這語氣夸張,高勝男也聽出來她是調侃人了,不自在道:“meimei真討厭,莫說這些話哄我……到時候要好不了,我可不給你好過哩!” 看來是真信了,江春但愿這種“鼓勵”能令她堅持下去。 雖然她心內早將竇元芳罵成了王八蛋,但心頭仍在掛念著,苦于毫無門路,只想著去人流密集處,打探下可有竇家或者竇元芳的消息??上ゲ桊^坐了半日光喝了一肚子茶水,卻未聽見甚得用消息,頂多就是閑話竇家那場鬧劇,老夫人請命罷了。 她又若有所思的回了學里,接下來每日都有意往那茶館去坐會兒,京內各家每行每業的八卦倒是恨不得塞滿兩耳朵,但竇家的事卻未知多少。 此時在東京城內打聽竇家事的可不止她一人。 江芝自那夜見了竇元芳后,心態崩壞到了極致,倒于極致處將她的潛能亦發揮到極致,花了不知幾多的銀錢出去,從面館處、各酒樓茶館、販夫走卒處……終于打聽出來他身份。 原來是安國公府的二郎君。 安國公府,正經超品的國公府,整個大宋朝亦只三家! 她隱隱曉得自己是著了魔了,此時的自己正在刀尖上跳舞,但心內那股壓抑不住的“即將擊敗侄女成為人上人”的沖動,卻又將她好容易回存的理智敲得支離破碎!她江芝不想再做陰溝里的老鼠,不想再看人眼色,不想再被那眼高于頂狂妄自大的侄女壓著。 中元節前幾日,東京城內家家戶戶忙碌起來,家中有新喪的,俱至城外忙著上新墳;喪期已過的,大戶興在城內各大小佛寺道觀建醮做法,就是小戶之家亦花費了銀錢,備齊果盤供奉,將先人迎回家堂。 因著眾人皆知的段麗娘已逝近七年時間,這六年來,竇家倒是年年皆到相國寺去給她打醮。只今年竇老夫人接連進宮請命數回,回回被官家“苦勸”回來,倒是傷了心神,已無力張羅孫媳婦的法事。竇元芳據說是出去替官家辦差了,而大秦氏自己是個萬事不經心的,自也未想到此處,倒是小秦氏為了表現“賢惠”,在竇憲耳旁提過兩次。 那糊涂蛋竇憲色令神昏,自是她說甚就應下了的。于是七月十四這一日,就由小秦氏領著淳哥兒,到相國寺去給段麗娘做法事。 但小兒哪里曉得甚法事,只知每年到這幾個祭祀親娘的日子,都會被身旁嬤嬤裹上素色大衣裳,“綁”到寺里去。若說思念亡母,其實這幾年曾祖母將他教養得很好,“母親”本就是個未曾見過面的女子,除了那“母親”的名頭,他委實對她無多少感知。 故又被乳母從被窩里抱起來的他,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今日是中元節,要給母親做法事了。 他撇撇嘴,眼神呆滯的落在奶嬤嬤那晃悠悠的金簪子上,由她抱著穿上衣裳。以前他是不敢的,因被阿爹見著一次,惹得他黑著臉責罵:“都幾歲的人了,還要旁人抱?讓他自個兒來,今日穿不好衣裳就不消起了?!卑⒌褪沁@般嚴厲,他明明有恁多的丫鬟婆子伺候,為甚還得自個兒穿衣裳?為甚不能讓她們抱? 想著才洗漱好,又被抱著去到曾祖母屋里,與她老人家打過招呼,一行幾人就出了門。 上了山,好容易經過一陣敲敲打打,正殿里頭煙霧繚繞,木魚聲余音繞梁,又是炎炎夏日,他實在受不住煙熏火燎的香火氣,出了正殿透氣,身后跟了大驚小怪的乳母“淳哥兒你慢些”“淳哥兒小心腳下”“淳哥兒莫走遠咯”……他早已耐煩不住,似是賭了一口氣,她越在后頭叫,他越要跑快些,跑得足夠快是否就能不再聽得見她的咋咋呼呼? 他大著膽子想,阿爹不在家,曾祖母又疼他,這些婆子能拿他如何?這種想法令他愈發放任自己腳步,見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跑,也不辨是上山還是下山,只仗著人小身子小,順著小路亂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