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尤其是她那白凈的小臉上,居然甚也不生,透著一層珠光,思及自己那些……她就愈發不痛快了。 江春見她身后還跟了個婢女樣人物,性子又嬌縱,不用想也知是自己惹不起的,不能招惹麻煩只得繞過她了,準備上二樓去尋胡沁雪回家。 哪曉得不論她去哪兒,那小“俠女”仍堵她前面,就是不給她上樓,江春也有些惱火了,正準備張口說她幾句,卻聽見一句愈發嬌縱的“好狗不擋道”。 她回首,見門口進來個十一二歲的少女,同樣的月白縷金挑線紗裙,只面上未罩了那帷帽,露出張白嫩的瓜子小臉來。江春只覺她人與衣裳渾然一體,仿佛一幅緩緩行來的嫻靜仕女圖……與前面的“俠女”比起來,倒是她更適合那衣裳了。 果然,先來那“俠女”一見她衣裳就變了臉色,也顧不上江春了,上前兩步氣怒道:“喂!高老四,你要臉不要,又跟我做一樣的衣裳,怎就這般愛搶旁人心頭好!” 那女子一開口,江春就覺她不是善茬:“怎樣高老二?我就穿與你一般的又如何?人丑可莫怪衣裳咯!”人之美丑是由天生注定的,用他人無法決定的短處來攻擊人就有點不入流了。 果然,那小“俠女”氣得鼓著臉頰跺腳,有些口不擇言:“你生再美又如何?還不是做妾的命!” “我是做妾又如何?耐不住他心悅于我,你可莫跺腳了,就你這身肥膘,萬一將人家地板跺穿了……嘖嘖嘖……” 果然,被踩到痛腳的“俠女”愈發受不了了,在外人面前被罵胖丑,尤其是與那女子比起來,還真有些粗|壯……江春隔著暗紫色的紗巾,都能想象出她那漲紅的臉色。 只見她繞過江春,三兩步去到“高老四”跟前,才將左手揚起,似乎要給“高老二”個耳刮子……只她還未動手哩,那老四就嬌|呼一聲順勢倒地上去了,又正好被個門口進來的年輕男子一把抱住了。 那男子只顧著心疼懷中佳人“泗兒meimei可傷了何處?這悍女,本相公非退婚不可!” 轉頭對著老二卻是劈頭蓋臉一頓責罵:“你這悍女!怎這般不容人?我要退婚!還未進我竇家門呢,就敢這般善妒歹毒,若今后真迎了你進門,我竇家哪還得半日安寧?”他雙目圓睜,怒氣頗盛。 那“俠女”果然是個剛強性子,揚了頭對著男子倔強:“不是我推的她!我沒有!我真沒有動她!” 這時,老四從男子懷中抬起頭來,將她面上淚痕展現于人前,唯唯諾諾道:“竇郎,竇郎,你莫怪我二姐,她……她……定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才惹得她……怪我不好,你莫怪二姐了?!?/br> 江春終于得見了一回電視里的“爭寵”戲碼,雖然只是兩個未婚小娘子在爭奪同個準“夫君”。 那老二卻是個蠢的,居然還順著她四妹的套路走:“哼!不消你為我說好話,不消你幫我!我說自己未動你就是未動你!莫貓哭耗子假慈悲了!” 江春扶額:大姐,人家這哪是在“幫”你? 果然,那男子見老四已然如此委屈自己為她求情了,她還這般“冥頑不靈”,實在可氣! “泗兒meimei,你且好生瞧瞧罷,這可是值得你為她求情之人?真是枉費了你一片苦心!你快莫難過了,這等悍女我卻是不會娶的,我心悅之人從來只你一個,你就是我的……” “??!竇十五!你個瞎眼玩意兒!今日老娘與你拼了!”“俠女”說著就如只被刺激得炸了毛的悍貓,朝著正中央情意款款的男女沖過去。 “??!竇郎小心!”那高老四不知哪來的洪荒之力,突然就一把將男子推開,自己將臉面避開,朝著她二姐身上撞去。 “??!痛!”這是老四的嬌|呼。 “你個悍女!當真是蛇蝎心腸,今日本相公自要替你死了的老爹教訓你一頓!”說著就一把將毫無防備的“俠女”推倒在地。 “??!呼!” 原來是竇十五推她時不防將帷帽打翻,露出她面目來,引得圍觀眾人驚叫連連。 “怪不得心眼這般壞哩,原是丑人多作怪!” “定是壞事做多了,你瞧她滿臉紅瘡,當真應了作惡之人會‘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哩……” “切!難道你還見過她腳底不成?你倒是與我說說,那處流膿不曾?” 男子言論惹得接話之人渾身惡寒,無端端抖了抖身子。 江春不喜,卻見那小“俠女”只顧著暗自落淚,也不知是男子那句“死了老爹”刺激得,還是當眾被揭露了“丑態”羞得……那鼻涕混著眼淚淌得滿臉俱是,愈發將滿面紅瘡顯得扎眼了。 那是極其嚴重的痤瘡了,怪不得將才她會疑神疑鬼覺著自己盯著她瞧了……越是在意的缺點,越是容易被放大,這就是少女的自卑,仿佛全世界都在盯著她缺點瞧。江春也曾這般過,可說感同身受了。 但,現在的她也就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正是愛美年紀,被meimei陷害,又被未婚夫當眾羞辱,還被圍觀眾人取笑……這等打擊,江春雖未經歷過,卻也能理解。 見她身后婢女不止不站出來幫她,還反倒縮了身子躲到人后去,任由她跌坐地上哭成淚人,越是鼻涕眼淚哭作一處越是出丑……江春于心不忍。 她忙上去撿起地上帷帽給她輕輕戴上,將那暗紫色紗巾理順了,暫時遮住了眾人不懷好意的視線。果然,可能是覺著有了那層紗巾,就有了點安全感,她顫抖的肩膀終于停下。 江春又親手將她扶了起來,從帷帽下遞了方帕子進去與她,見她輕輕擦著面上狼藉,江春方站到人群中去。 “諸位小郎君與娘子,可否聽小女一句?”眾人見她細細嫩嫩個小娘子,聲音不高不低,雖是外地口音,卻仍一字一頓,腰背挺得筆直,倒是自帶一股正氣,雖見不得那“丑女”得了好去,卻也未有人阻斷她言語。 江春環顧一周,見無人反對,她才一字一頓道:“方才小女就在她二人中間,卻是將二人情景瞧得一清二楚哩。方才是這位四娘子先口出不遜,挑釁于二娘子,二娘子被她氣得有些失態……因我也不識得她二人,不知是何因由,也就并未上前勸阻?!?/br> 她頓了頓,方接著道:“但這位二娘子雖被氣得狠了,卻也并未動手,只是稍抬了左手,并未直接接觸到四娘子分毫……我也正奇怪,這位二娘子怕是練過甚獨門絕技氣功哩,倒是有隔山打牛之技,未沾上旁人,旁人卻已倒地下了……只難為了那些不長眼睛之人,倒是不分青紅皂白……” 她形容養眼,說話又條理清楚,句句說在點子上,尤其“獨門絕技”“隔山打?!钡日Z,直將圍觀眾人逗得“噗嗤”笑出來。眾人算是曉得真相了,他們雖也不關心那二娘子情形,更遑論同情她了,但最后諷刺“不長眼睛”那句,卻是樂意聽聞的。 概因那漩渦中的男子竇十五,一貫就是個不會做人的,平日里旁人叫吃酒,他恨不得第一個到場,一到付賬時候卻每每尿遁而去,更遑論讓他主動請次酒吃了……若他家計艱難也就罷了,但他堂堂安國公府三爺,卻是不缺這幾兩酒錢的——不過是個愛貪便宜吃白食的貨。 這樣的家伙,在少男少女中自是不甚受歡迎的。故他被個陌生小娘子諷刺,眾人只差拍手稱快了。 果然,有那不怕他的小娘子就不陰不陽道:“安國公府三爺倒是好風采,今日拳打未婚妻,往日腳底抹豬油膏子……嘖嘖嘖!” 江春一聽“安國公府”四字,只覺頭大異常,自己這幾日可是撞邪了,怎又與它沾上關系了。一個老古板竇元芳還不夠,上午來了個竇丞芳小妾,現又遇上個“竇某芳”……也不知可是竇元芳親兄弟。 好在,有人解了她疑惑。 那不怕竇某芳的小娘子繼續道:“竇三爺倒是好本事,怕是上次你嫡兄那頓拳腳未吃夠哩!”原來他也是庶子,那就不算親兄弟了。 眾人不解,忙問是甚拳腳。 只那小娘子亦不說破,只藏頭露尾道“五年前那次唄,與姓林那個……”說罷還擠眉弄眼。 果然,眾人被這么一提醒,皆作恍然大悟狀:“哦,原是那次啊……我還道他又何時惹了竇元芳,那倒是活該哩!” 江春不知內情,卻也覺著他能被竇元芳海扁,那定是他活該咯……不知為何,她第一反應就是相信竇元芳不會無緣無故揍他兄弟。 那竇十五被眾人奚落得面紅耳赤,長這般大從未遇上的情形,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局促的望向那四娘子。 四娘子見他那窩囊樣子,恨得牙癢:若不是自己親爹是個窩囊廢,沒法子立軍功,自己又何必自降身段去搶高老二的未婚夫……哪曉得費盡功夫搶來的亦是個窩囊廢! 但好在這窩囊廢有個好娘親,在國公府里將正經國公夫人都壓得死死的,現今那國公府內又未立下世子爺……只要他親娘肯下功夫,總是有希望的,雖然他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庶兄,但聽聞去了西南小地方,估摸著也不會有甚出息的,不若他在親娘跟前得寵…… 她正打著算盤呢,卻聽聞人群外“三弟,父親正四處尋你”的聲音。 江春抬頭就見個熟悉的身影擠過人群來,走到竇十五面前,口呼“三弟”——正是竇丞芳。 江春記著上午他小妾的事不愿再露臉,只慢慢將自己縮回去,盡量縮至人后,若能神不知鬼不覺離了這是非地才是最好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 “江小娘子是何時到的汴京,怎也不與為師說上一聲,師徒一場,倒是可請你們吃頓接風宴……”竇夫子還是一如去年的溫言細語。 江春無法,只得上前去見過禮,謝過夫子美意。 圍觀眾人見竇十五已“落荒而逃”,好好一場熱鬧變成師徒相認現場,自沒了興致,也一一散了。 那胡沁雪終于從二樓圍欄處擠了下來,瞧夠熱鬧,嘴里“我妹子委實了得,真是個好打抱不平的俠義娘子”的念叨了些,拉了她欲出門去。 “江小娘子請留步?!?/br> 第89章 相識 江胡二人不甚自在地與曾經的竇夫子打過招呼,只欲快些逃離這首飾鋪子,哪曉得卻聞一聲“江小娘子請留步”。 二人回首望去,原來是將才那鼻涕眼淚哭作一團的“俠女”。隔著紗巾看不清她神情,江春不欲理睬她這不知人間疾苦的丫頭,只望著她不出聲,以眼神示意:有事嗎? 那少女見她神色,愈發心虛了,只暗恨自己太過分,但她真的好喜歡這位江小娘子??!猶豫了片刻,方吞吞吐吐道:“我,將才我不是故意針對小娘子……我能與你們同路麼?”估計是咬了嘴唇,發音有些含糊。 江春覺著這小炮仗她有些招架不住,本來身邊的胡沁雪就是個炮仗脾氣了,對這類型的小丫頭,她自是唯恐避之不及,故也不欲答應。 誰知胡沁雪卻快人快語應下:“好??!咱們要回甜水巷,可順路罷?”江春估摸著她是沒見著“俠女”為難自己,不然以她的脾氣,與這姑娘吵一架都算好的了。 “是哩是哩!我也要回甜水巷去!”她點頭如搗蒜,將那帷帽晃得如一片流動的水波,倒是比先前添了兩分……可愛。 那小姑娘先是亦步亦趨跟在二人身后,見她們手挽手好生羨慕,自己后頭卻只跟了個膽小如鼠一無是處的丫鬟。她倒是不怯生,三兩步走到江春左手邊,與胡沁雪一道,將江春夾在中間。 見她二人聊得火熱有趣,她伸頭去看看江春,又望望胡沁雪,一副十分想搭話的樣子,但想到方才自己的失態,她又不好意思。 二人也不主動搭理她。見實在熬不住了,她才扭捏著道:“江小娘子,對不住,我今日不該無端為難你……我對不住你,你卻還幫我恁多……恁多人,只有你肯站出來幫我說話,我都還未謝過你哩!”倒還紅著臉與江春行了一禮。 江春點點頭,接受她道歉,并隨口說了句:“以后可小心些?!币皇悄闫饺諡槿诉^于嬌縱,恁多的少男少女,怎會無人替你說話。但這又不是自家孩子,她沒義務教導她。 “我可小心不了高老四,反正不管我穿啥她都要跟著穿……關鍵是還每一次都比我穿得好看,我……我亦無法?!彼行o力,只一副“你要打我就打吧,反正我也反抗不了”的樣子。 江春|心內卻道:怎會無法,看你個子與沁雪不差,手腕上露出一截兒皮膚皆是勻凈健康的,只消狠得下心,減減肥,穿對衣裳,自也是小佳人一枚。 沁雪卻是從旁歪過頭來好奇道:“你是哪家的?我怎從未見過你哩?”也不知她年歲,曉不得該稱呼“meimei”還是“jiejie”,又補充道:“我叫胡沁雪,十五歲,這俠義小娘子是我妹子,叫江春,才十三歲?!?/br> 那小姑娘忙對她屈膝行了一禮,道:“多謝胡jiejie與江meimei,我叫高勝男,下個月要過十四歲生辰啦!” “噗嗤!” 這卻是胡沁雪笑出聲來:“你個小娘子,怎取了這名字?還‘勝男’哩,果然比男子厲害哇?”其實江春也有些想笑,這與她抖著肩膀鼻涕眼淚哭作一處的形象不太對得上。 她有些羞赧:“我,我就是叫‘勝男’,我阿爹起這名兒就是想讓我比男子還厲害,日后好與他上戰場,倒是可以做個女將軍……”估摸著是想到了去世的父親,她情緒低落。 “唉,你莫難過,你今日若不是被那高老四使陰招,定比一般男子厲害哩!” “jiejie莫取笑我了,我曉得自己生性蠢笨,素日又懶憊,我高家祖傳的一套鞭法,硬是苦熬了五年才學會,我阿爹似我那年紀卻是才半年就會哩,阿娘常說我給我爹丟了臉呢……走出去都不敢說是高家子孫?!?/br> 胡沁雪雙眼放光,聽這樣子,她爹該是個厲害人物,忙顧不上忌諱,迫不及待問出口:“你阿爹是哪位?” 那高勝男也是個胸懷落拓,不拘小節的,驕傲的挺了挺胸脯:“我阿爹是高定遠!” “高定遠,怎覺著有些耳熟哩……哇!你阿爹是武功將軍哇?”這“武功將軍”在江春聽來有些別扭,但卻是實打實的大名頭了。 這時代不似真正歷史上的宋朝,用文官行使帶兵之權,封號總離不了“大夫”兩字,后人看來總不倫不類。在這時代,只有武舉頭名出身,又于戰場立了大功的人,才能得“武功將軍”封號。 高勝男卻有些哀傷的點了點頭:“現他去了,官家封了‘武功侯’與他?!?/br> 江春生怕胡沁雪不知深淺又炸呼呼問人家爹是如何去世的,忙插嘴道:“那高jiejie可是正經將門千金了,定是去過不少地方,長了好些見識吧?” “有見識不敢說,但我倒是跟著爹娘在西北待了好幾年哩,年前才來的東京。這東京城雖繁華,卻是無以前痛快自在了,若不是為了親事,打死我也不愿回的……” 她倒是大方,談及自己親事也不害羞。其實以江春現代人的眼光,那竇十五……不要也罷!只消長眼睛之人都看得出他并非她的良人。 這可正對胡沁雪胃口了,她亦是不喜汴京的,兩個唧唧喳喳就吐槽開來,一個說她在西北如何瀟灑自如,四季皆有獵物可打,家里哥哥都不是她對手。一個說自己在金江如何揮灑自如,家中長輩不拘束她,整日與好姐妹窩學里,休學日還到熟藥所辨驗藥材…… 說著說著,就聊到家中情況,她一開了頭,就煮餃子似的,噼里啪啦全說光了。 原來她還真算將門虎女了,父親以前是頗有名氣的武功將軍,現在的武功侯,雖人不在了,但部下死忠者甚多,她哥哥高燁在西北亦是備受擁戴。母親也是出自威遠大將軍府的將門虎女,這威遠大將軍亦是聞名全大宋,可謂家喻戶曉的名將了,常年駐扎在遼北一帶,滿門父子幾個全是雄兵,就是家中兒媳皆是行伍姑娘,哪個走出來都是一員猛將。 只將才與她“爭夫”那女子,卻是她四堂妹。 高家原本只是東京城內一戶普通的市井人家,家中雖有兄弟兩個,卻無田無地。父親以前有一手祖傳的好鞭法,曾做過武學教頭,即《水滸傳》中林沖那種“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的身份了,名頭聽起來好聽,真正卻是禁軍聘用的鞭法師傅,實際卻是流動性極高的合同工。 在這位禁軍教頭的勉力經營下,高家還勉強算得上小康之家,后來這位高教頭積勞成疾,因病逝世后,全靠高母做些小營生維持生計。 好在老大高定遠是個上進的,從小跟了親爹學鞭法,后來又跟了武功師傅學藝,才十六歲的年紀就考中了武舉頭名,正可謂英雄出少年。外加他那常年學武練出來的滿身正氣與英俊樣貌,自是惹得東京城內不少小娘子傾慕。 當年的威遠大將軍還不是正一品的大將軍,只是遼東邊軍中一個不起眼的從五品敦武將軍,家中獨女因緣際會之下識得了高定遠,兩人漸漸生了情愫,兩邊親長也樂見其成,倒是譜了段好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