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江芝望了眼那不甚干凈的坐墊,也不坐,只屋里站著四處打量。 江春將武哥兒兩兄弟抱了坐到椅子上,自然也見著那染了些污跡的坐墊,還記得三年前穿越后的小江春第一次來高家,只覺著那干凈整齊的牡丹花坐墊富貴異?!缃?,卻是臟得令人落不下屁|股去了。 蘇外婆雖老了,卻是個講究的,任由墊子沾了這污跡過年,要么是她太忙了,實在無暇拆洗這些物件,要么就是她的眼睛……委實不中用了,洗了也白洗。 無論是哪種情況,江春都鼻子發酸。 以前常聽有人說人老了就討嫌,這般“不中用”的外婆,若是舅舅真討了個媳婦來,自也是要被嫌棄的……不,如果她的舅母一直在世就好了,她不會有嫌棄外公外婆的新舅母,這屋子定會被收拾的井井有條,妥妥當當,這些活何消他們老人家上手……舅舅也就不用上京找人,家里就不會被人偷,外公也不會病這一場…… 可惜,沒有如果。 劉氏就是不在了。 而那狼狽為jian的一對還不知在哪兒逍遙自在。 蝴蝶隨意扇動一下翅膀,生活就在這不經意的一瞬間被改變,脫離了它本來幸福的軌道,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江春從來沒有像這一刻如此恨過那兩人,恨不得將他們千刀萬剮,讓他們拿命來償還高家的“滅頂之災”。若沒有他們,就沒有劉氏的死亡,舅舅就不會一蹶不振,兩個老人也不會衰老得如此之快,高家更不會敗…… 她將后槽牙咬得發酸,只恨不得現在就飛到汴京去,將那狗男女揪來跪在老人面前…… “春兒,你婆婆家怎成了這副樣子?你領我出去轉轉唄……”江芝望著屋內橫七豎八的雜物,皺緊了眉。 江春忍住心內那口氣,記著她唆使秋姐兒的事,對她感官越發不好了,心想:主動攆著來的是你,嫌棄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樣? 于是不冷不熱道:“你去吧,我不去了?!?/br> 說過也不看她,轉身將那散落一地的繩子撿起來,一根一根的對折好,又用力打了個活結,掛到靠墻的木樁上,倒是清爽了一些。 江芝自是覺出侄女這段時日的冷淡來,也有些不爽,故意將武哥兒斌哥兒兩兄弟喊答應,興致勃勃道:“來來,嬢嬢領你們去外頭耍,買糖與你們吃!不給你jiejie吃!” 那兩兄弟卻是最聽江春話的,況且高氏平日也未苛待過他們,哪會稀罕“買糖吃”,都搖了搖頭不愿出去。 江芝氣結,又去喚文哥兒:“文哥兒,那你領嬢嬢出去轉轉吧?嬢嬢對這不熟哩,你們學堂可就在村子里,你領我去瞧瞧!” 文哥兒卻更是個不耐煩的,想到要不是這嬢嬢非要跟了來,他jiejie與阿嬤就能有車坐……都是她害得阿嬤將新衣裳走了一身灰,哪還有好臉色,皺著眉頭似個大人樣:“愛去你去,我可不愛去!” 江芝氣得跺了跺腳,罵了句“小崽子”,甩著袖子出了門。 江春有些難過,又有些欣慰。難過的是這世間真正關心蘇外婆老兩口的人就這聊聊幾個了,他們就是在自己家被這些雜物絆倒了又如何?旁人只會嫌棄他們老了不中用了,暗罵一句“活該”。 欣慰的卻是,高氏雖是個軟和人,卻將他們幾姊妹教養得一副聰明樣,不卑不亢,既有柔弱心腸,又對那不合理之事說得出拒絕來。 “大jiejie,你在做甚?斌哥兒幫你罷?!蹦切〈笕藰訉⒔憾旱靡恍?,指著那些篩子道:“我們幫婆婆將這些東西收起來吧?!?/br> “這樣婆婆才不會跌倒?!边@是武哥兒接的話。 江春愈發欣慰了,真是兩個好孩子! 文哥兒見他們三姊妹站一處了,自是不甘落后,也加入了這“田螺姑娘”的隊伍。于是,等蘇外婆將飯菜做好了端上桌,見自己屋里被四個外孫拾掇得整整齊齊,倒是笑出了淚,惹得高氏又寬慰了一頓。 江春見飯菜整治得差不離了,使著文哥兒去將外公喊起來,囑了他多穿兩件衣裳。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等真正見著了人,江春還是紅了眼。 跟在文哥兒后頭的老者看著得有六十多,頭發已經白完了,以前的高大身影不見蹤影,濃縮為后背上那又瘦又單薄的一個駝背。估計真是病得久了,眼窩深陷,目珠也不太靈動,白睛無神,似是蒙上了一層翳障……高洪舅舅也是這般。 就這副樣子,還怎做活? 舅舅也不知何時才能家來。 “岳母,平哥兒與力哥兒人哩?我去喊他們吃飯了?!?/br> 蘇外婆卻搖搖頭,道:“姑爺不消管他們兄弟倆,平哥兒昨日出去找他同窗耍還未家來哩,這幾日怕都是不會回的。力哥兒去隔壁村學武了,那小子,只以為他腦子一頭熱哩,哪曉得這都學了兩個月了,日日早出晚歸的也不厭……咱們自吃就是了,不消管他兄弟二人?!?/br> 桌上雖全是江春愛吃的火腿rou、小蔥豆腐,但她只覺著入口全是苦的,苦得她鼻子眼眶發酸,就連后槽牙亦是酸楚的。 這又酸又苦的一頓飯食,是她自穿越來吃得最難過的一頓了——這賊老天到底長沒長眼?外公外婆何其無辜,為何要讓他們受這罪? 用過飯食,幾人坐著說些閑話。 江春卻是“強行”拉過外公的手來,搭了三指上去,見手腳冰涼,茶飯不思,早就沒了惡寒發熱等表證,再瞧脈象深沉而微弱,人也氣息虛弱、氣力不續的樣子,說話急了還會微喘……這是明顯的傷寒入里之證。 問外婆要來了藥方子瞧過,皆是些麻黃桂枝類的解表驅邪藥,于他是有害無益的。 定是那大夫見家中無得力人支應著,于處方上也就敷衍了事罷了……這樣子怎吃得好?怪不得反反復復呢。 江春去力哥兒房里找來了紙筆,寫了個扶正補虛、培元固本的藥方子來,令外婆今后就照著這方子抓來吃。 蘇氏卻望著她那架勢笑得欣慰:“我乖狗就是聰明,跟著縣里老大夫學了身好本事哩!”竟然從未質疑過她的“本事”,可能在她老人家心目中,江春不管做甚都是對的、好的、聰明的。 待聊閑聊得差不多了,蘇外婆進了房間,用衣裳下擺兜出一大堆制錢來,就連張紅紙也無……高家這個年,該有多寂寞! 江春愈發心酸。 老人家不好意思道:“今年你舅舅也不在家,你公公也病著,我走不到縣里去,紅包紙也沒買,這是婆婆與你們四姊妹的壓歲錢……婆婆眼睛不中用了,你們自個兒來數吧,誰數得多就歸誰,數多少得多少哩!” 說著招手喚過武哥兒兩個最小的,指著那一兜沉甸甸的銅板兒要他們拿。 兩個小的雖知道這是可以買糖糕的好東西,但也未直接伸手去拿,只拿眼睛望著高氏與江春。見大jiejie對著他們點了點頭,兩兄弟才意思性的各抓了一把。 外婆卻不滿意,故意抱怨道:“我的乖孫拿得太少哩,定是不喜歡婆婆啦,婆婆難過哩……” 果然,那兄弟倆對視一眼,先將手里那把裝進衣裳兜里,又抓了一小把起來,這才將外婆逗得一笑。 又喚過江春與文哥兒道:“這剩下的就是你們倆的啦,拿回去自己分罷?!闭f著就要一股腦的倒進江春衣裳兜里。 江春忍住心酸,將她牽到椅子上坐下,一枚一枚的將九十二枚銅錢撿了裝進自己和文哥兒兜里,把那衣裳兜塞得脹鼓鼓的,走起路來只把人往下墜。 江春只恨自己,為何不早幾日來瞧瞧外公外婆,為何當時不與舅舅問清楚,他到底要去汴京的何處,為何不勸著他些……他倒一頭扎去了那千里之外,留下家中垂垂老矣的父母,高平是個只顧自己的,親祖父都病得起不了床了,他還有心思串親訪友;高力又是個愣頭青……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這日子可怎過。 江春抬頭望天,可惜老天爺并未給她任何啟示,那火辣辣的日頭,只將她刺得淌出淚水來,心酸的淚水。 一路上,有江芝在場,江春也未說甚。 待到了家,她將爹娘喊進屋子,悄悄與他們商量起來。 那迫不及待的想法將她憋了一路。 “阿爹阿嬤,我公公婆婆的境況你們也見著了,不如將他們接來咱們家吧,舅舅也不知何時才能家來,放他們老兩口守家里,委實令人放心不下?!?/br> 后世留守老人孤死家中的新聞也不少了。老人的身體本就過一日少一日的,這般交通與通訊皆不方便的時代,若真出了甚事,一個得用的人皆無,待有人帶話到王家箐來,可能……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老人,最殘忍的離開方式,估計就是孤死家中了吧。 他們守著自己勞苦一輩子創造的家業,跟前無兒無女,有個大病小痛亦無人得知,到底是病死?痛死?餓死?冷死?渴死?冷冰冰的尸體不會說話,無人知曉。 高氏那忍了一路的淚水終于順著臉頰滾下,一把將江春給抱住了,頭埋進姑娘發絲里,小小聲聲哭了一場。 江老大見岳父母那樣子也不是滋味,以前自己遙不可及的高家,居然已敗落成了這副田地,他也難受,再見媳婦哭成那樣,他更加難受。只是…… “只是……家中還得你老伯奶奶做主,這事咱們也做不了主?!?/br> 江春也懂這道理,只暫時將這想法按住了,尋思著晚食后定要與大家長說上一說的。 只還未到晚食時辰呢,自家門口響起了好長一串炮仗聲,恨不得將江家瓦片給震飛起來——這般響亮、持久的炮仗可不是江家舍得買的。 果然,待炮仗聲歇了后,江家老小就見著門口站了位紅光滿面的老太太。 第81章 餡餅 漫長的炮仗聲剛歇了,江家老小就見院門口站了個紅光滿面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身穿厚紫色八寶福褂子,一頭黑多白少的濃密頭發盤得一絲不茍,皮膚白中透紅,明潤而含蓄,嘴角還含了兩分難得笑意。 這是江春識得的——胡老夫人。觀面色倒是比臘月頭上那幾日好多了,又恢復了以前的老封君樣子。 只是不知她來做甚。 江春忍住自高家帶回的那股無奈與心酸,穩住心神往后瞧,果然見她身后跟了個干瘦的老嫗,正是那翠蓮老嫗。 江春反應過來,江家人還不識她,只得斂了心神,忙先上前去行了一禮,口稱“老夫人”。江芝是個會來事的,方一見著老夫人那身穿著與氣派,眼珠子都不消轉,就曉得這是貴客上門了。 再聽侄女這聲“老夫人”,她亦不管是張老夫人還是李老夫人,先就忙笑著迎了上去,溫聲道:“春兒快請了老夫人來里頭坐,莫吹了冷風?!闭f著就過去極自然的攙住老人家另一側,與翠蓮一起虛扶了她。 老夫人卻是直奔著王氏就去,用少有的溫和言語道:“這位老妹子就是春娘子的祖母了吧,不怪jiejie這不請自來罷?” 王氏這幾年的底氣也稍微足了些,仍能強自鎮定,應對道:“老夫人遠來是客,只不知該……如何稱呼?” “說甚稱呼不稱呼的,我夫家雖姓胡,但老妹子若不嫌棄就喚我聲‘張jiejie’吧……咱們這雖是初次會面,你不知我,我卻是知了你的,全憑我家那猴兒與我說哩……我那猴兒就是沁雪,可來過貴府幾次啦?!崩戏蛉穗y得的全程笑模樣,倒是令江春詫異。 那翠蓮老嫗也搭話道:“江家妹子可是個有福氣有本事的,教養了春娘子這么個能人,自她臘月初四家來后,咱們老夫人都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只不知春娘子耳朵燙不燙哩?” 江春勉強笑了笑,哪有心思與她們調笑,她此刻滿心滿腦的都是蘇外婆老兩口的心酸日子,只籌劃著該如何與王氏開那口。 其實,此事有兩個艱難之處。 一是王氏與江家人不一定會答應接過高家老兩口來,一大家子人合攏過日子,做主的還是大家長。高家老兩口是有兒子的,又不是只高氏一個姑娘,農村人言可畏,這人家兒子還好端端在呢,岳父母卻要去與姑爺過活,背后戳脊梁骨的不知多少。戳舅舅不孝的,戳高氏爭強好勝、越俎代庖的,戳江家別有所圖的……這些都是障礙。 另一面,正因著存了這些顧慮,高家老兩口也是心思通透的,哪舍得令姑娘難做人,他們那頭就不會輕易松口。況且,他們現在還不知舅舅上京的真實原因,只以為他是公干去了……滿心以為不消好久,舅舅就能回來的。 但高家那老的老,小的小,沒個人當門立戶,又有“家財豐厚”的傳言,甚阿貓阿狗都能摸進去……老人病痛也無人問津。 幫他們解除困境就迫在眉睫。 但到底要怎樣才能兩頭說服呢,實在是令江春費腦筋。 “春兒,老夫人與你說話哩。老夫人您瞧瞧,見著你們,我這侄女都高興傻了……你們能來,真是令我江家蓬戶生暉哩!怪不得今早起來喜鵲就……”江芝的態度委實諂媚了些。 但這些諂媚話胡老夫人是聽了一輩子的了,哪放心上,只望著江春道:“春娘子這是沒見著沁雪有些失望哩,你們瞧她眼睛就只盯著門外瞧呢?!?/br> 又撫著她肩膀道:“好孩子莫急,你沁雪jiejie過幾日也會來哩?!苯翰欢@是何意。 王氏邀了胡老夫人進堂屋去,幾個媳婦都從娘家回來了,忙著燒水煮茶上瓜子,雖不及胡家富貴規矩,但這待客之道在農家亦不差了。 武哥兒幾個好奇的望著那富貴的主仆二人,雖不敢上前去,但至少也沒畏畏縮縮。胡老夫人見了愈發滿意,贊賞的點點頭,與王氏聊起閑話來。 “老妹子這幾日都忙歇了罷?田地里活計可做完了?” “是哩,小麥與油菜一種,倒是無甚可忙的,整日在家倒也清閑……”王氏話才出口,又覺著恐有不妥,自己這“清閑”與人家的“清閑”可不是一個概念。 今日的胡老夫人卻是格外的好說話,笑著接話:“你們忙了一年的,清閑幾日倒是不錯,渾身筋骨放松下來,該往我府里去耍的……我卻又是太閑了,平日也無事可做,只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好容易尋著你們這寶地,能出來走走串串,活動活動筋骨……今后咱們兩家可得走動勤快些?!?/br> 王氏受寵若驚,又是激動,又是無措,只木木的說得出“是哩是哩”,想想又不對,自家與人家哪是一個臺面上的親友,這般說話恐托大了,又“哪敢哪敢”的補救。 江春在旁無奈扶額。唉!王氏也只是“窩里橫”罷了,關鍵時候還是江芝派得上“用場”。 只見她先接過高氏煮來的茶水,雙手端著遞了一碗與老夫人,笑著道“老夫人若不嫌粗陋的話,可嘗嘗咱們農家的苦山茶,滋味雖不好吃,但清熱瀉火卻是最好使的?!?/br> 果然,老夫人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吹了吹茶碗,輕輕抿了一口,含在口內,用舌尖點了兩點,咽下去后,方才點著頭道:“果然是清苦了些,該是瀉火的?!?/br> 說著還想再吃一口,翠蓮老嫗卻勸阻道:“老夫人,二爺交代過了,您脾胃虛寒,還是注意著些呢?!?/br> 老夫人聽了這話,也就順勢將碗放了,笑著嗔怪:“得得得,曉得啦,動不動就將你二爺搬出來……你二爺可到了?使個人去村口瞧瞧?!痹瓉砗t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