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整個過程漫長,要一直到二月頭子上才能定下錄取名單來,待傳回各地州縣卻是二月下旬的事了。 在這漫長的等待里,江家卻是生了些顯而易見的改變。 自從江芝回來后,不說村人曉得她和離了,成了王家箐乃至附近幾個村子的大新聞,畢竟她當年嫁得可是外省富戶,滿以為過上好日子的人了……現今回來,身上就帶了些故事。 就是江家院子里,江家妯娌與小姑子間也果然發生了些小摩擦,不是早飯推三阻四牽扯不清楚,就是誰又動了誰的衣裳水粉……沒個幾日就要去找王氏討次說法。 無法,王氏只得定下規矩來,家中飯食由三個媳婦與一個閨女輪流著做,每人連續五日,從高氏開始依次往下輪轉。沒輪到做飯的就負責洗衣裳、打掃衛生,反正只要王氏見著哪個閑著,不管是姑娘還是媳婦兒,都要罵兩句的。 當然,罵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提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果然人多了,尤其是女人多了,是非就要多起來。 平時江芝不回來,高氏吃點虧,三妯娌也就相安無事各司其責了,現在這姑奶奶一回來,將她那蔣家二|奶奶的氣勢也帶回了。見不得高氏老好人多做活,樣樣都得分配得均勻了才行,這可苦了楊氏這慣會偷jian?;呢?,稍不留意就要被她告上一狀…… 這倒不是江芝多俠義心腸,好打抱不平似的,只她那性子就是見不得誰?;?,尤其是本就不太對付的楊氏,更成了她“清剿”的首要目標……每每惹得楊氏背了人罵“狗拿耗子”“你以為你能在娘家指手畫腳一輩子”等語。 對這些“罪行”,起初王氏只敷衍了事,畢竟幾個都有兒有女的人了,她也不好多說,但后來卻愈發不像話。 江芝拗著要一絲不差的均勻分工,楊氏卻是借口奇多,不是頭疼腦熱就是腹痛拉稀,高氏只會毫無原則的做老好人,張氏是個不插嘴的,但也從不會主動做活……有一日,眾人趕集去了,待太陽落山了家來卻見是冷鍋冷灶,誰也不肯出去造飯,只得王氏罵罵咧咧著去了。 姑娘是她自己生養的,三個媳婦是她主張著討回來的……她能怪誰?最后,只得定下規矩來,誰也不許破例,這才稍微好了些。 果然是逆境出人才,楊氏在這種事事被江芝看不上的高壓鄙視下,居然想出了一連串辦法來。 自楊氏回了一次娘家后,江家每隔幾日總要來幾個陌生人,不是二十多未娶親的山上獵戶,就是三十多喪妻的鰥夫,還有那和離了有個一兒半女的縣里商戶……一來就只盯著江芝瞧,見她這段時日養起來了,膚色白皙,為人干練的,都能瞧上她。 可惜江芝卻是見過世面的了,對這些農家漢和獵戶怎會看得上眼,對那商戶倒是留心問了,一聽所謂“生意”就是三瓜兩棗的維持生計,年紀也不再年輕力壯了,她自是不會樂意的。再聊幾句閑,聽了他們對做生意的想法與談吐,只覺著就是給自己提鞋都不夠的…… 二嫂給自己介紹這些霉烏龜,簡直埋汰人,不就是在變著法兒的磋磨、折辱她嗎? 于是她也不顧自己才和離回來的身份了,與那楊氏抬起杠來,不是教著秋姐兒喊她“后娘”,就是故意使了秋姐兒給她造飯時使壞……江春頭疼,這都幾歲的人了,也不怕教壞小孩子。 那小秋姐兒是沒吃過甚好東西的小丫頭,江芝隨意兩顆糖就將她哄了,自覺有嬢嬢撐腰,也不怕楊氏了,還真當著眾人面喊過“后娘”,可把楊氏臊得滿臉通紅,打又不敢打,罵又罵不過,只恨不得將這姑侄二人打包送出門去才好。 江春見王氏也只顧著跟著眾人笑,委婉的提過一次,令江芝今后莫再這般教小秋姐兒了。楊氏本就不喜秋姐兒,母女緣就淡薄的,她再這般從中唆使,今后她倒是拍拍屁|股嫁出去了,秋姐兒卻是要在楊氏眼皮子下長大的。再說了,大人恩怨,你拿小孩子當槍使,本就沒道理。 小孩子,你只能教她真善美,教她懂禮尊長,這般故意唆使著不尊重母親,江春覺著有點惡意了。雖然楊氏有時是像“后娘”,但成年人這般灌輸卻是不對的。 王氏回過神來倒也將江芝罵了一頓,令她收斂了些。 但江春要的不是收斂,是“改邪歸正”。因著家里事多,學館又是不能住了的,她不耐每日早晚縣城家里來回跑的,江春就往譚老那兒解釋了一下,這工還是不去上了。不消上工,她就有充足的時間將秋姐兒帶身邊,盡量不給江芝唆使的機會。 但有時候還是會被她找到機會哄走的,江春念著她才經了那些事,起初都只委婉的勸她,到后來,她居然教秋姐兒說“大jiejie與后娘是一伙的”……江春簡直懷疑江芝的智商。 這個分不清輕重的女人還是當時那個令自己欣賞的能干女子嗎? 是的,又不是。 若從做事能力上來說,她還是能干的,家中造飯喂豬喂雞賣菜,她樣樣都能做得滑滑溜溜,走出去沒有不夸的。 但人與人總是這樣的,“距離產生美”,太過接近了,長時間的相處,總是更容易發現旁人身上的缺點與不足,就是仙女看久了也能查出她的粗毛孔與黑頭來……更何況是本就爭強好勝慣了的江芝。 她身上的缺點逐漸暴露出來,爭強好勝,對著家人裝窮叫苦,對著外人卻又吹牛擺譜,這些都尚且算輕淺的。 江春雖也不贊成“小姑子嫁出去了就不能再管娘家事”的論調,但這“管”也得有個限度啊,大事急事商量著出出意見倒是可以,但凡事都要指手畫腳也是不討人喜歡的,甚至是拎不清自己分量的表現了。 還過年不到,也就二十幾日的時間,江春就看到了一個她以前不知道的江芝。 當然,不止她頭疼,最頭疼的還是楊氏,兩個也不敢擺明了大吵大鬧,但找王氏告狀的陣仗卻是每日必不可少的把戲。 “阿嬤,妹子她嫌我飯食沒煮好,煮的比豬食還難吃,說我浪費了糧食!”這倒是事實,楊氏做飯真不好吃,但你要嫌不好吃怎不自己做嘞?有現成的吃了還挑三揀四,好像也不太厚道。 王氏道:“那你問問她可是吃過豬食了!” “阿嬤,你只會幫著外人,你瞧瞧你姑娘,才扯了沒穿過兩回的衣裳,被二嫂借去穿過就再也拿不回了!”這也是事實,楊氏眼皮子淺,那身衣裳頂多二百文,她手里不缺這二百文,為何就要使這無賴招式呢?只不過是從高氏、張氏身上貪小|便宜習慣了。 王氏道:“那你直接問她要啊,就說我說了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江春只覺頭大,果然女人與女人的官司是最復雜的。 就在姑嫂二人斗法不斷,王氏兩邊“各打五十大板”的雞毛蒜皮中,他們迎來了宣和十八年的春節。 第80章 心酸 除了剛穿來那一年的頭一次豐衣足食,以及軍哥兒開口說話,是江春記憶深刻的年,宣和十八年的春節就與以往過的任何一年一個樣。 只唯一不同的是,今年年夜飯桌上多了嬢嬢江芝。 但好在她與楊氏的姑嫂大戰收住了火勢,在二十八采購年貨那一日達成了休戰共識,王氏照例的給大人娃娃每人扯了一身新衣裳,江芝與楊氏若還想要這身衣裳,就只得乖乖閉了嘴。 大年三十晚上,王氏在磕頭禱告的時候,毫無意外的又加了“保佑我大孫女考上太醫局”“保佑我姑娘尋個如意郎君”的話,也不知老江家列祖列宗與天上神佛能否聽見。 到了發壓歲錢時候,老兩口也是一碗水端平的,照樣的姑娘兒子兒媳每人得了五兩,也算作是給小家的“活動資金”了。 至于江春幾姊妹則是每人五百文,甚金銀物件倒也未添置了,反正大的大,小的小,長命鎖全都有了的,平日也就缺幾文零花錢罷了。 用了頓豐盛異常的晚食,發完壓歲錢,守完歲,這年也就跨過去了。初二這一日,三房兒媳婦開始回娘家。 因老大家光娃娃就有大大小小四個,尤其雙胞胎兄弟還走不了恁遠的長路,故王氏就讓他們將牛車給趕了去,自然少不了又招來楊氏一頓酸言酸語,但王氏一句“有本事你生一串我也給你趕牛車回去”,就令她訕訕住了嘴。 王氏為人歷來是大方的,各親家的年禮也給得多,尤其蘇家塘高家,那更是紅糖糕點雞蛋臘rou各準備了幾斤,當然也沒忘了高外公愛喝的花雕酒。另,江芝以前做姑娘時就愛去高家的,這次也自告奮勇買了幾斤黃豆來,磨了豆腐,打定了主意初二要與哥嫂去蘇家塘一日,高氏只當她與未出嫁前一般,歡歡喜喜應了。 江老大也不好當著爹娘面不讓她去,只江春覺著這嬢嬢有些愛出風頭,但王氏縱著她,一家人無人說不妥的,她只當自己“小人之心”了。 那豆腐用干凈盆子裝了兩盆,打上涼水浸泡了,也能保存久些,放在車上就占地方,再加這多年禮,自然將小小的牛車給塞滿了,三個大人四個小的就有些坐不下。 高氏與江春都道武哥兒兩兄弟小,抱了他們坐車上;文哥兒是個調皮的,車上坐不住,鬧著要走路。倒是江芝怕走路帶起那泥土撲到她新扯的裙腳上,也堅持要坐車……于是,就變成江芝領著兩個侄兒擠在車緣上,江老大給他們趕車。 一路上少不了問些高家這兩年的近況,聽聞劉氏去了三年高洪還未娶親,江芝還笑著打趣“那豐厚家財卻是無人張羅了”。其實這三年來打高洪主意的人不少,但蘇外婆念著與劉氏婆媳一場的情分,兩個孫子也漸漸大了,就未與高洪提續弦之事,高洪自己也不出氣,自也就鰥了下來。 “春兒,那你兩個表哥做甚哩?” “表哥去了州府讀書,表弟還在私塾?!备吡Φ乃桔右呀涀x了四年了,總也考不上縣學,今年說不定文哥兒與江夏都有可能考上的,他仍然還在“小學生”隊伍中原地踏步。 “那你表哥讀書很上進咯?”江芝眼里泛著光。 江春不想多談高平,只隨意敷衍道:“尚可吧?!?/br> “你舅母也是個沒福的,未去東昌前,我見過幾次,真是個賢良淑德的好娘子哩,現今兒子出息了,她卻沒享到這?!窈笠膊恢币娊翰挥嗾f,她也就住了嘴。 待到了高家門口,卻見那大門是關著的,門口竹筒子里插滿了一匝新的香把子。 江老大先敲了門,半日無回應,但想著大年初二的,自不會出門,該是在家的,他又“舅哥舅哥”的喚了幾聲。 高氏見仍無人應門,還道“怕是在灶房聽不見哩”,她忙“阿嬤阿嬤”的喚了幾聲。 可能是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沒幾息功夫,門后響起了插梢被拉開的聲音,只是卻不太順當,中間還有那鎖頭掉地上的“哐當”聲,反復幾次了才將門給打開。 首先引入眼簾的是個六七十歲的黑瘦老嫗,兩頰高突,目珠混濁,身上衣裳也有些灰撲撲的……就是摳門如王氏,過年也要穿新衣裳的,這倒是……不似那大方爽朗的蘇外婆。 蘇外婆見了門口幾人,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勉強笑了聲道:“小鳳幾個回來啦,快進來?!闭f著將手摸到江芝肩上,輕輕嘆息了句“鳳兒倒是瘦了些”。 “轟!” 江春只覺著腦袋嗡嗡作響,那分明是江芝,身量與高氏頗為相似,但臉面卻是明顯不同的,她的眼睛沒有高氏的大,鼻子要比高氏挺一些,嘴巴也比高氏大一些、紅一些……絕對不是同一個人。 高氏有些愣愣的望著親娘牽了江芝的手叫“鳳兒”,似是反應不過來。 江春鼻子有些發酸,忍住淚花上去牽了蘇外婆的手,才觸手,只覺著瘦骨嶙峋,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上除了硌人的骨頭,就是薄軟松弛的皮子……江春眼內愈發酸了。 她故意甕聲甕氣道:“婆婆未想到我們來這早吧?我們四姊妹早就念著要來吃婆婆做的糖糕哩,大清早起來就往婆婆家趕了!” 蘇外婆終于將視線定焦在她身上,露出慈愛的笑來:“婆婆的小乖狗都長成大姑娘了,快進來,今年婆婆還沒做糖糕哩,待會兒讓你表弟去買來與你吃?!闭f著就將江春拉進門。 江春望著她有些踉蹌的腳步,忍住心頭酸楚,主動拉住了她的手,微微用了點力,將她牽著進了堂屋。 一進堂屋,見門后放了兩把鋤頭,上頭生了些銹,像是好久未用了。鋤頭旁擺了筐筐籮籮的一堆,愈發覺著雜亂了,就是簸箕篩子的也七上八下的橫在屋里……顯而易見的比劉氏剛去世那年還要雜亂。 不知是堆積物件太多的關系,還是窗戶未打開,屋內顯得有些幽暗。 “阿嬤你們怎不開窗,這光線不太好哩!”高氏說著就要去將紙窗戶推開。 蘇外婆卻嘆了口氣:“你阿爹病著哩,這窗子我也不敢開?!?/br> 外公是個勞苦了一輩子的莊稼漢,上山下地的,就是冬日下河洗澡,也不會咳一聲的身子,大正月間居然病得不敢開窗,這也太反常了……看那兩把生了銹的鋤頭,怕是病了好長時間不定了。 江春忙擔憂的問起可吃藥了,怎就病起來了。 “藥也吃了幾副了,只剛病那幾日|他也不說,到后頭起不來了我才發覺,正好那日|你表弟也不在,平哥兒去找同窗耍了,可憐我這小腳婆子走不到縣里去,求了隔壁后生去幫我們請了大夫來,卻道是傷寒入體了,開了好些湯藥,吃了也是時好時壞的……” “那我哥呢?他哪去了?”高氏問出口來。 不想,蘇外婆卻嘆了口氣,滿眼憂愁地道:“莫提了,你哥不知怎的,說是酒樓里派遣他個上京的差使,年也未來得及過,臘月初一那日回來急急收拾了兩件衣裳就走了,去了這整一月,也未得甚消息……唉,你阿爹也是個愣的,村里有人辦喜事,他頂替你哥去幫了一日,直到天黑透了才家來,這不就病起來了?” 江春一聽這話,想起舅舅在上個月最后一天曾與她說要去汴京尋夏荷與趙士林兩人的事,她還未來得及問問他從何處聽來的消息呢……怎就這般急急忙忙去了,連年也不過。 怕說實話惹老人家傷心,江春只得岔開話題,指了江芝道:“婆婆你瞧,我嬢嬢也來哩,還記得她罷?” 蘇外婆定睛瞧了半日,面帶疑惑,“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道:“你是夏兒吧?” 江芝剛綻開的笑意就凝固在了嘴角。 高氏有些尷尬,小聲道:“阿嬤老糊涂了,這是我小姑子芝娘子哩?!?/br> 江春卻愈發覺著鼻子發酸了,一股熱淚憋不住就沖破了眼眶。 三年前的蘇外婆還是個風風火火、耳聰目明的老太太,這衰老怎就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就是八月間武哥兒幾個做生日,她都不是這副樣子的。 這半年高家到底經歷了什么?難道是三年前的悲傷都攢到今年下半年來發作了嗎?她在縣里讀書到底錯過了一些什么?她突然有些驚慌。 “婆婆婆婆,肚肚餓!”武哥兒不懂大人間的微妙,摸著特意挺出來的小肚肚嘟囔,他們未用早食就出了門,委實是腹中空空了。 江老大忙去將外頭牛車上的年禮卸下來,把牛牽到門前桉樹樁子上拴好。 只瞧著高家院子是空蕩蕩的,堂屋卻早被塞得不好下腳,馬車上那些盆盆罐罐也不知該放何處了。 蘇外婆雖看不清,但心思仍是通透的,瞧出江老大的為難,自己也有些為難,嘆口氣方小聲道:“放屋里我怕你們不熟悉,亂哄哄的把幾個小的絆倒就不好了……只這院里卻又是放不得的,自從你舅哥去了京里,村里那幾個地痞就連著摸進來幾次,將那得用的好些東西都摸走了,本來鋤頭有四把哩,硬是被他們摸了兩把去……墻角那堆包谷棒子,也被摸走了?!?/br> 又有些自責道:“我與你岳父是愈發不中用了,夜里這耳朵就跟聾了似的,門被拆走了都不定曉得哩?!?/br> 高氏著急道:“怎這般無賴,就無人管管哇?” 這話將外婆問得又嘆了口氣。 江春就教爹老倌將兩盆豆腐搬進灶房去,剩下糖果酒水的則是拿進了堂屋。 蘇外婆見收拾好了,忙招呼了江芝,熱情的喊她椅子上坐,囑咐她就當是在自家一般,千萬莫拘束了。她自己則由高氏陪著去了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