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竇元芳卻覺得她越發像淳哥兒了,都小姑娘了怎還改不了那些吸鼻子揉眼睛的小兒習性。 江春覺得就是竇元芳后,忙站起來想要過去親自瞧瞧,又想起自己才睡醒,忙理了理衣角,方滿臉欣喜地繞到火堆那頭去,拉了拉他濕噠噠的斗篷邊緣……直到真的碰到那涼絲絲的雨水,才確信真的就是竇元芳來了! 這竇元芳怎就每一次都來得這般及時嘞?她嘴角禁不住就露出了笑意,先是抿著唇笑,后來這笑容就漸漸放大,最后居然咧開了嘴,露出一口細細的小白牙來。 竇元芳本有些不是滋味的心情,一下子就被那口小白牙給沖散了,只滿心想的是:這小兔子牙齒也忒白……見到自己好似很高興的樣子? “竇元……竇公子,真的是你哇?你怎來了這?”江春差點脫口而出“竇元芳”。 竇元芳卻是聽出來了,只挑了挑眉,看來這小兒真是忘性大,有些長幼不分了。 “你們一夜未歸,徐府夫人心憂不已,兩府人找了你們一天一夜了?!?/br> 這時候徐紹才反應過來,怪道這聲音有些耳熟呢,原是舅父那位汴京來的貴客。 他忙謝道:“多謝竇叔父相助,只是晚輩右腿好似傷到了,可否勞煩叔父為小侄尋幾個下人來?” 竇元芳未說話,只轉出洞口,對著外頭吹了聲口哨,也就一兩分鐘的時間吧,竇三就領了三個家丁上來。幾人合力將徐紹抬起來,由那最是身強體壯者將他背背上,這下去的坡度有些陡,擔架卻是無法抬的。 江春卻只覺著徐紹那聲“叔父”有些好笑,其實竇元芳也就比他年長五六歲而已,該算同齡的青年才對……這聲“叔父”怕是從胡家三爺那頭喊的吧。 幾個家丁在前,先輪換著將徐紹背下山去,江春自然就落在最后了,跟在竇元芳后頭磕磕碰碰。 夜間氣溫極低,才出了那洞口,只覺一陣冷雨夾著涼風吹來,一股腦地灌進了她脖頸,冷得她一激靈,縮了縮脖子。 竇元芳聽得她倒吸冷氣聲,轉過頭來見她穿得甚薄,雙手環抱胸前,似乎這般就能耐受這風雨似的。他皺著眉:“出門前怎不瞧瞧天氣,該多穿件褙子的?!?/br> 江春哆嗦了一下,咬著牙齒道:“是哩,出門忘了翻黃歷……早知道會有這一遭,定要裹著棉被出門,不,就不該出門?!焙髱拙渲蛔约以诤韲祪揉止?。 竇元芳未再多說,只將自己身上那件濕透了的斗篷揭下來,不容她拒絕地壓到她身上去。從胡府出門走得急,這斗篷并非量身定做的,在竇元芳身上顯得短了好些,在江春身上卻又長到腳踝了。好在不知用了甚隔水材料,外層望著像從水里撈上來的濕噠噠,里頭貼著衣裳那面卻仍是干爽的,甚至還帶了他身上的溫熱氣兒……江春覺著真暖! 暖得她像只小烏龜似的,縮著脖子望著只著了深色常服的竇元芳在前頭慢行,心想這身上倒是暖了,頭上卻仍是在淋著雨,好在雨勢已經不大了,只淅淅瀝瀝地飛著些。 突然,只覺著眼前油燈一暗,一頂帽子就落到了自己腦袋上,她有些呆呆地望著眼前被“解除武裝”的竇元芳——嗯,真是個好人哩。 她真心誠意地道謝:“多謝竇公子……竇公子留心腳下,這路泥濘難行?!?/br> 對方未有任何“不用謝”“不消客氣”等標準答復。竹篾編的帽子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仰高了頭也只得見他青黑的下巴動了動,估計是笑了笑吧。 視線里只有黑影幢幢的樹木,泥路又膩滑難行,坡勢又陡,重心只往前下方跌,她為了跟緊他的步伐,已盡量小心翼翼腳下每一步了,依然還是搖搖晃晃,差些跌了四五次。 好在漸漸的,竇元芳腳步不知何時放得很慢,令她有充足的時間放下一腳,再將令一腳從深陷的泥潭里□□,二人這般速度自是又被落在后頭了。 待好容易下了那段新滑的坡路,江春身上已是出了層汗了,一方面是緊張所致,一方面卻是身上那斗篷太熱了!江春有些惡趣味的懷疑,剛才他那么毫不猶豫地就將斗篷給了自己,怕也是嫌穿著太熱了罷! 越往下走,坡度越小,倒是漸漸好走了些,江春忍不住心內好奇,鼓起勇氣試探著問道:“竇公子這兩年回京了吧?”問了半日無回應,江春估摸是下著雨他沒聽見。 其實竇元芳乃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自是不消說的,只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就與今年他回京時候,淳哥兒鼓起勇氣悄悄咪咪問他“阿爹從哪回來”一樣,若用一句簡單的“從外頭回來”敷衍他,他就會小小地不開心嘟著嘴,若要與他細說,又恐小兒嘴不緊,被有心之人套去…… 江春以為他沒聽見,又問了一遍。 “大人的事,小兒莫問?!备]元芳抿緊了嘴唇。 江春:…… 接下來下山的路,兩人自也就無話了。 待到了山腳,有那早早回去報信的下人趕了兩輛馬車來,先緊著將徐紹抬上前頭那輛,待他一上車,那車夫就抽起鞭子,往東邊的城里趕了。另有下人來請竇元芳上了第二輛馬車,江春見著他將高大的身子彎著腰才能到車門口,心想這時該是無自家甚事了,轉身將要走。 卻聞一聲“還愣著作甚?上來?!?/br> 江春轉過頭來,見他正皺著眉望著自家……那就是對她說的咯?江春欣喜了一下,畢竟這走回到縣學還得好幾里路哩,又下著雨,待會兒進了城,眾人往東邊去,她一個人得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回學館,半夜三更哪有不害怕的道理。 她忙顛顛跑著過去,拽緊了馬車前扶手上了車。 掀開簾子卻見他已坐在了左邊的座位上,這馬車倒是不算小了,只怪他身形太過高大,一坐下去腿腳就伸不開,只得縮起小腿。江春忙小心著避過了他那無處安放的大長腿,脫下滴著水的斗篷,坐到他對面去。 車廂內左右兩個前角各掛了一盞油燈,倒是將車內照得亮堂。江春這才將他臉貌看清,也不知可是旅途勞累的關系,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青黑色的胡茬,將那臉色襯得愈發黑了兩分,就是年紀也比三年前大了五六歲似的。 那標志性的入鬢長眉倒是愈發精神了,臉上亦再未干焦起皮,整體風貌比三年前又好了些,具體她也說不出,只覺著身上多了一種勝券在握的氣勢。 如果非要用后世語言描述的話,三年前的他就像個剛進科室滿心滿眼只有專業技術的小科員,現在的他有些像說一不二的科主任了,當然他身上卻又看不出科主任的圓滑老到的……她仍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正氣。 她在這邊觀察竇元芳,對面的人自也是將她望在眼里的。 剛進車廂時她將斗篷脫下,只著了那身杏紅色的館服,因著腰帶系得緊,愈發將胸前山丘襯托得明顯了,從對面看去,有些像兩個圓潤的包子哩,又不全像,還有些像那才露尖尖角的小荷……竇元芳覺著自己眼睛又被閃到了。 她還是個孩子哩,他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是怎回事?” “昨日學館安排的重陽登高,我跟著胡沁雪與他兄弟二人先往前走了,后來又與胡jiejie走散,我們往山上去尋他們,將土踩塌了,徐家小相公為了護我,傷到了右腿……下不了山我們就只得找了那山洞湊合,想著等今日天亮些雨停了再下山?!痹诂F在的竇元芳面前,江春覺著還是不要扯謊的好。 果然,竇元芳一聽這詳細,就是真話了,也倒未說甚,只覺著那“徐家小相公為了護我,傷到右腿”有些熟悉。同窗之間,荒郊野外的男子主動護著女子這種事是理所應當的,換了他也會這么做。只是再聯系剛才他在洞口見著的那副光景,那小兒郎用左臂摟了她,嘴角滿足的笑意……難道…… 他忙搖搖頭,看著江春那稚氣未脫的臉頰,還是個小兒哩,暗怪自己想多了。 但一想到方才所見的那兒郎只著褻衣,稍顯精裝的臂膀,又覺著自己該是未多想……還是得警告一下,她這年紀該是好生讀書,以后大好兒郎多得是:“現你還小,該好生多讀些書,切莫在旁的事上耗散精力?!?/br> 江春學著他皺眉:“這是自然哩,甚事耗散精力嘞?” 竇元芳猶豫了下,卻并未回答她,只道:“待會兒見了人,莫提他為了護你傷到腿的話?!?/br> 江春先是不解,怎還教自己說謊了?這大直男知道他正在教小兒說謊嗎?不過……他是怕自己說了實話被徐家人責難吧? 雖說自己又見不著徐家人,但他……還真是個好人哩! 見他又不說話,江春將眼神放低,望著他被淋濕|了的衣裳角發呆,兩人心思各異坐了一路。直到馬車停下,江春回過神來,跟在竇元芳后頭下了車,才見著這并非回的學館,而是到了胡府門前。 此次沾了竇元芳的光,不再是側門,江春終于走了回胡府的正門了,心內不知是何滋味。 右側方有個五六十的老倌佝著腰領路,嘴里“竇大人這邊請”地說著。 江春猜想,看來他已經走出前年那“仕途失意”的困境了。 二人剛走過一段寬敞的青石板路,對面廳堂門口就站了烏泱泱一群人。 江春悄悄抬頭看了眼,眾人簇擁著中間一位鶴發紅顏的老夫人,該是府里的老太君了,左右手邊各有一位四五十的中年大叔扶了她臂膀。 “元芳賢侄,老身這給你行禮了,多謝賢侄對老身那孫子的救命之恩?!闭f著就已撒開手,要對著竇元芳行禮。 元芳卻是避過了的,只道:“老夫人言重了,小侄亦只是碰巧尋到他們而已,是令孫吉人天相?!?/br> 胡老太君上前來拉了竇元芳雙手,道:“真是老身罪過了,本是請賢侄來做客的,反倒還勞動你去尋人嘞,待明年老身回了京,定要到你家祖母面前負荊請罪?!?/br> 看來是兩家人頗有些交情。只老夫人這聲“賢侄”有些怪異,若她沒記錯的話,胡沁雪說過的,前年壽宴上張氏才稱他“元芳賢侄”,該是與徐紹同輩的,怎今年老夫人就將他當作與胡太醫同輩的了…… 不過未待她想明白,老夫人已望著江春道:“這位小娘子就是沁雪的同窗了?” 江春忙低眉斂目行了一禮,老夫人又來拉了她的手道:“果然是個好孩子哩,紹兒都與老身說了,得多虧小娘子你是個能干人哩,不嫌紹兒拖累,反倒帶他進了山洞遮風避雨……今日若是沒你,我們還不定甚時候才能尋著人哩!” 江春有些不自在,明明是自己拖累了徐紹,害得他傷了腿……他怕是未與家人說實話吧。 想到此,她心內愈發愧疚了。 受著這功勞,她有些臉紅,只得硬著頭皮低聲道:“老夫人言重了,小女與徐公子和胡小姐皆是同窗,同窗之間互助是該當的?!?/br> 此時方才輪到胡沁雪出來著急道:“春meimei你怎樣?可有傷到?”說著也不管不顧,拉了她的手四處查看起來。 老夫人嗔怪道:“真是只猴子,還不快給你竇叔父見過禮?你也莫急,先讓你春meimei喘口氣罷,有甚要敘的待會兒回了房再說不遲?!?/br> 江春:……又是“竇叔父”?老臘rou果然要升級成叔父了。 第64章 貧富 且說江春|心內還想,也不知是上次那張氏母女將輩分搞混了,還是此次胡老夫人有意改的輩分,竇元芳年紀輕輕就升級為“竇叔父”了。 只若臨時改了的話,定是有甚緣由的罷。 胡沁雪聽了祖母的話,先將江春的手放開,斂起神色來對著竇元芳行了一禮,口稱“見過竇叔父?!?/br> 竇元芳亦微微點點頭,果然一副長輩樣。 胡老夫人又對江春道:“小姑娘怕是還不識得的吧?這是竇公子,你就與沁雪一道稱呼他叔父罷?!?/br> 江春|心內憋笑,自己心理年齡比他還大呢……卻也只得硬著頭皮道:“多謝竇叔父今日大恩?!?/br> 自然換來“竇叔父”點點頭。 雙方紛紛見過禮,眾人這才簇擁著竇元芳進了廳堂,江春得以和胡沁雪坐到一處去,耳聽著大人們客套,兩人目不斜視看著丫鬟上了茶,又低頭盯著那花枝纏蔓的茶盅看了半晌。 直到恨不得將上頭有幾朵花都給數清楚了……胡老夫人才將眼睛轉到江春身上來,問道:“小姑娘倒是能干,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哩?” 江春忙站起身來,垂首答了姓名。 那老夫人嘴角含笑點點頭,江春望著那徐紹倒是與她頗為相似,尤其是嘴角含笑的樣子。 只不過祖孫二人這笑意樣子卻是給她不一般的感覺,徐紹只令她如沐春風,仿似無甚要緊,只消隨心而為即可。這位老夫人的笑卻是有些嚴肅的,令她絲毫不敢放松,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仔細斟酌著回話才行。 果然,待老夫人接著問了她些“家住何處”“家中幾口人”“兄弟姊妹如何”的閑話,方轉到學里話題,諸如“學館可好玩”“沁雪怕是與你添麻煩了罷”“阿紹可常找你們?!薄捌饺諑讉€人耍些甚”……這問題也就愈發深入了。 不得不感慨一句,姜還是老的辣呀! 江春皆小心著答了,老夫人飲了口茶水,笑笑道:“真是個好孩子哩,你們兩個自去耍罷,莫在我這老婆子面前拘束?!?/br> 江春忙與胡沁雪對著“竇叔父”等眾人告罪一番,自行退下了。 才將出了門,胡沁雪就拉緊了江春的手往自己房間去。 這是江春第一次見著這時代閨閣女子的房間,屋外雕梁畫棟自不必說,屋內各色金貴擺件她亦是叫不出名字來的,只覺著古香古色,都是些好東西罷!就連那窗戶皆是用一層薄薄的青紗糊了的……她覺著自己有些像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 胡沁雪卻又拉了她手左看右看,急著問道:“春meimei你可有傷著哪處的?我將才見著表哥他腿都動不了呢,我爹看了無法,道怕是傷著骨頭了,忙去請了正骨大夫來哩……” 江春很不雅觀地轉轉脖子抖抖手腳,笑著安慰道:“胡jiejie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嘛?莫擔心了?!?/br> 胡沁雪被她動作逗得“噗嗤”一笑。 “春meimei,是我們對不住你們嘞,當時走著走著……就,就走錯路了,待回過神來卻是離你們遠了。我與那大愣子也就未去找你們,又聽同學說未在山頂見到你們……我就以為你們看天要下雨先走了……早知道你們還在山上,我們定是要上去的,不能令你們白等哩……”小姑娘滿眼愧疚。 其實只要從山上下來了,江春就未覺著如何了,四人都能平平安安回來,就算吃點苦也無所謂的……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兩個愣子未走失,不然還不知會有多少事呢。 “只春meimei你也好生厲害,居然能扶著摔了腿的表哥找到山洞,在里頭避了一夜……表哥還說了,你能自己生火哩,果然是個了不起的小娘子哩!”胡沁雪有心思逗弄她了。 江春卻只是笑笑,這都是農人的生存技能罷了,莫說她今世是在江家生活了三年的,就是前世,她亦是多了三十多年的生活經驗呢。只能說術業有專攻吧,總得要適應生存環境,不同的生活經歷鍛煉了不同的生存技巧,就如她,若要令她像胡沁雪一般吟詩作畫、品鑒這品鑒那的,她卻是束手無策的。 她在這邊想開了,那邊的胡沁雪卻自己臉紅了,也不知道想到了甚,偷著又樂又愁的。 “胡jiejie這是怎了?可是有甚心事?” “不不不,沒心事”她搖著手否認。 “不過也算是有事吧,只我與meimei說件事,你保證不生氣……我才說!” 又來這招……江春憋著笑,滿口答應:“好,我保證不生氣,jiejie說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