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江老伯則是面色沉重地看了眾人一眼,大家都惴惴起來,因為本地有上門報喪須得先放爆竹的習俗…… 江老大惴惴不安地上前開了門,江家眾人忙跟了過去。 只見打開的大門前,直~挺~挺跪了個頭上包了白麻布的少年,亦是十三四的樣子,雙眼通紅,腫得跟兩個胡桃似的。只江春看著少年頗為陌生,但細看眉眼又有幾分眼熟的樣子。 不容多想,高氏已“平哥兒”一聲哭著,撲上去一把抱住了少年。大人們都愈發沉重起來。 好不容易,爆竹聲消停了,寂靜的夜里,只聞少年低沉的嗓音道:“嬢嬢,我阿嬤不在了?!?/br> 轟!江春大腦一片空白,似是反應不過來,少年的“阿嬤”是誰,這“不在了”是何意。但觀他容貌、名字、與高氏關系……這明晃晃的事實就在眼前,容不得她自欺欺人。 又似是不敢相信,九天前還抱著自己哭的人,怎能說不在就不在了,自己給她買的阿膠還放屋子里沒送過去呢,活生生的一個人…… 倒是王氏率先反應過來,上前將少年拉起來,忙讓二嬸去燒紅糖水來,寓意“白事變紅”。但劉氏逝世的消息像一塊巨石樣壓在眾人心頭,已無人相信喝點兒紅糖水就真的能“白事變紅”了。 眾人腦海里記憶猶新的是,幾日前她還提了紅糖和雞蛋來看望王氏,大家還圍坐一桌吃飯聊閑……一想到今日用的紅糖還是那日~她送來的,江春抑制不住抽噎起來。那樣好的一個女人,為人處世樣樣拿得出手的女人,怎么說沒就沒了。 王氏也是抹了一把淚,江老大上去扶過高氏來,小聲在她耳旁寬慰著。但江春相信,怎樣的安慰都是沒用的。這不是錢丟了哭一場擦干淚還可埋頭再掙回來的事,也不是病了省吃儉用狠下心抓幾貼藥來吃了就能好的事情,是一個活生生的,大家都喜歡、敬佩的人就這樣消失了,以后再也聽不到她的笑,感受不到她的好。 少年背后還跟著個同族的青年,他見高家姑奶奶哭成個淚人,也不知說什么好,畢竟那樣好的一個嫂子沒了,他心里亦是不好受的。 江老伯出去要拉了他進門喝糖水,他自是不能跨過門檻的,只從包袱里拿出一打白麻布來。 江老伯明白過來,指著江春和文哥兒道:“這兩個是她外甥”。 青年給江春姐弟倆每人遞了一塊紅布來,王氏走過來接過紅布,幫他們姐弟倆把紅布折了兩道,折成細條狀,像抹額一樣打個疙瘩戴在頭上。青年又給高氏兩口子每人一塊白布,高氏邊哭邊戴上了。因本地白事戴孝,小兒須頭戴紅色頭巾,大人則是戴白布。 四人戴好孝布,拿上件隨意的包裹,跟著少年兩人就急忙往蘇家塘去了。 一路上,江春腦里全是舅母生前對自己的好,她抱著自己又親又揉,仿佛怎么愛都愛不夠;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先緊著給自己,高力也只能靠邊站;上次高力害得自己掉了個螃蟹,還被舅母狠狠打了一筷子;自己去年唯一一件新衣裳還是她送來的……她是這樣的舅母,說話做事從來周到細致,讓人只覺溫暖。 就連平素接觸不多的文哥兒,雖不太明白死亡的含義,但想起舅母的好來,也是哭得抽抽噎噎。 幾人緊趕著夜路,一個時辰不用就到了蘇家塘。 此時的高家,早沒了往日的祥和溫馨,院子里已經來了幾個本家媳婦,俱都是臉色沉重。 才進堂屋里,就見外婆蘇氏被幾個媳婦子拉著,稍沒注意點兒,就哭癱在地,嘴里哭喊著:“我的兒啊,我的心肝啊,你怎這般命苦,來了我老高家也沒享過一天福。才將煮好紅糖雞蛋端來,你就叫不答應了??!這見鬼的閻王爺,為何不把我老婆子收走,你年紀輕輕身強體壯的,還有兩個出息兒子呢,我的兒??!你怎忍心拋下我們一家老??!” 因蘇氏與劉氏自來婆媳和睦,處起來跟親母女也不差了,劉氏的驟然離世,倒是讓蘇氏好生領教了一番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 另一頭一五六十的老嫗也是哭得肝腸寸斷,身旁媳婦拉都拉不住,該是劉氏親娘。 高氏忙哭著上前見過親娘,蘇氏只哭得喘不過氣來。 農村有說法,為了不耽擱他們(指逝世了的人)趕路去豐都城,必須得在天亮前給他們洗澡換好衣裳。眼見著這般哭下去也不是辦法,高氏族里一老婦人勸著兩位老人,叫了幾個年輕媳婦子去給劉氏洗澡換衣裳。 洗澡前卻是親眷可以看上一眼的。江春拉著高氏的手,想要去最后看一眼舅母。那主事的老婦人卻道她小娃怕嚇掉魂,攔著不給進。 倒是外婆勉強道:“不怕得,春丫頭也是她疼著長大的,跟親囡也不差了,就給她去送一程罷!” 小江春未干的淚水又涌~出來。 劉氏就靜靜地躺在上次江春來時見著的床上,被子好好的蓋到齊胸位置,雙手平放在胸前……就跟江春上次見著的樣子一樣,仿似也是睡著了,只要小江春搭上她的手,她就能醒過來“噗嗤”一聲笑出來。 多么鮮活的一個人! 現在卻只能靜靜地躺在那里,臉色晄白,雙目閉著,嘴唇已無一絲血色,胸膛也無任何起伏……江春前世在醫院也見過不少去世的人,從剛開始的會跟著家屬掉眼淚,到后面也漸漸習慣了,或者麻木了,每天有那么多人死亡,非親非故的能跟著掉幾滴淚已是極限了。 但現在,江春卻是“哇”一口哭出來。一瞬間,自從知道舅母去世開始積攢在心的悲痛,仿佛找到了出口,一下子全往外面涌……她已忘了自己有三十多歲的芯子,忘了她已見慣生死。此時的她,只是一個悲痛親人離世的小孩子。 任何人都有哭泣的權利,她從不覺著男人不能哭,不覺著成年人不能哭……那些不能哭的,只是未到傷心時,從來都是只有不能哭的事,沒有不能哭的人。 小兒的哭聲更是令人動容,幾個本家親眷及劉氏族人,俱都跟著抽抽噎噎起來。屋里“嗡嗡嗚嗚”的哭聲與血腥味混在一起,更是讓人心胸壓抑。 是的,江春終于覺出哪里不對了,就是這股被悲傷掩過去的血腥味。 按理說劉氏小產也有十日了,只除了十五那日出~血多點兒,她平日那般好的身子,即使連續出~血也只會是少量了,外婆和她都又最是愛潔的,定是每日通風打掃的屋子,不可能還留下這么濃重的血腥味……除非是新血。 江春腦子里轉起來,那少年,也就是高平,去報喪的時候才將天黑,也就八點鐘的樣子。按平日腳程,兩人從蘇家塘到王家箐頂多一個時辰,也就是兩個小時,那他們出發該是六點左右,太陽還未完全落下山來。與方才外婆哭訴的“煮了紅糖雞蛋端來就叫不答應了”正好對上,都是晚食的時辰,距離現在也就四個小時的樣子。 而人死亡已經四小時了,心臟停止跳動,射血功能越來越弱,動脈血管里的血液只會減少,相應的出~血也是該停了;況且女性子~宮粘膜出~血量有限,血腥味也不會這么愈發濃烈。 江春只覺不對勁,甚至有種舅母可能還在繼續出~血的感覺…… 第24章 傷逝 小江春越想越不對勁,總有種舅母還在繼續出~血的感覺。 這想法令她不寒而栗,想一個人身上能有多少血,都已經死亡四個小時了,還在流血……不不不,她不敢多想。 眾人哭過,早已有人將水燒好,劉氏的娘家嫂子上前來,要扶她起來洗澡換衣裳了。 才將掀開被子,就聽她“啊”一聲驚呼出口,似是被嚇到了似的,手里的被子也嚇得忘了再蓋回去,翻出內里米黃色的襯面來。 眾人這才得見,劉氏下~半~身米黃色的褻褲已經成了黑紅色。在昏黃的油燈映照下,更像是黑色,與上身和被子內襯的米黃色形成鮮明對比,邊界清晰,下半截身子像是在墨汁里泡過似的。 當然,劉氏的褲子不是在墨汁里泡過的,而是在血里泡的。 眾人皆被唬了一跳。江春眼神微動,果然,是新血。 就是劉氏生~母也被唬了一跳,不敢往前去,劉氏兄弟媳婦也拉緊了婆母,生怕老人家見了出個好歹來。 倒是小江春不怕,還有種被自己猜中了后,懸著的心得以放下的的輕松感,這至少證明劉氏的逝世是另有隱情的。 只見她上前兩步,來到劉氏床前,毫不猶豫將三指搭在劉氏右手的橈動脈上,這是她兩輩子第一次真正觸摸~到死人。沒有了臟器和血液的維持,劉氏的體溫已經下降到觸手發涼,脈也是靜悄悄的,一絲跳動起伏皆無,但脈管的中空粗大感,卻是異常明顯……這是典型的失血脈象。 眾人皆奇怪她一小兒,居然敢去觸摸劉氏。 此時堂屋的蘇氏,已經掙扎了來到了劉氏屋中,一見那血染的褲子,亦是驚叫出來,哭著道:“媳婦子這幾日換下來的褲子都是我老婆子洗的,昨日洗的都只淋漓有點兒惡~露了,怎今日還淌了這多血?!我的兒啊,我的心肝……”已是又哭開了。 眾人被這一打斷,倒沒注意前幾句,只道還有幫兒媳婦洗這些穢~物的婆婆,倒是少見。余下都只當劉氏是小產后失血過多,氣血衰敗而亡。 但江春卻不會這么想,只現在人多口雜的,她不好細問,也舍不得讓舅母死后還不得入土為安,只想先讓舅母干干凈凈穿上衣裳。 待那老婦人往澡盆里放了三枚銅錢,眾人脫衣的脫衣,搓洗的搓洗,江春小兒又被趕出去了。 堂屋里也沒幾個人,俱是忙著布置靈堂,因著報喪用的孝布是臨時借來的,搭建靈堂還差了幾朵白挽花,幾個本家兄弟在商量著天亮趕緊進城去扯上兩匹。江春隨意看了一眼,也沒找著小高力,舅舅也不見,只高平也是報喪回來就不見了。 其實她想讓他們去最后送舅母一程,畢竟他們父子仨人已是劉氏最親的人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想搞清楚,為什么都已經痊愈的人了,又大出~血。 江春可以肯定,劉氏并非死于眾人以為的小產,而是突然的大出~血。 可父子仨都不見人,江春無法,只得按著記憶里的印象,往隔壁高力的房間去。 高力的房里黑燈瞎火的,江春抬手在門上扣了幾扣,無人應答。倒是隔壁高平的屋子亮著燈,隱隱有說話聲。 那里的門一推就開,江春方進門,就聽到一把嘶啞的嗓音道:“現在你滿意了罷?” 惟有沉默。 將近一分鐘后,才有少年的聲音:“我不是故意的,我曉不得阿嬤會生那么大的氣……要是,要是曉得阿嬤會生氣……藥湯我就不會帶回來了?!惫烙嬤@是高平在辯解什么。 “你還在耍賴,你明明曉得阿嬤不待見那臭女人,你還拿她的東西給阿嬤吃,你就是故意要氣阿嬤的……這回你滿意了罷?!苯翰怕牫鰜硐惹澳前阉粏〉纳ひ羰切「吡?。 “其實夏嬢嬢也沒什么惡意,她只是聽阿爹說阿嬤病了,才給熬的湯藥……”高平還在辯解。 “明明是你耍賴,你昨日送湯給阿嬤我都聽見了,明明阿嬤都是好好的了,都是被你氣的……你為什么不在書院好好讀你的書,你干嘛要回來?”還是小高力的指責,只是氣憤的關系,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 小江春推測,若高平所言屬實的話,事情該是這樣:夏荷從舅舅高洪處得知劉氏小產,昨日讓高平從書院帶回她準備的藥湯來,高氏喝完了才曉得自己滿心感動的“愛心湯藥”其實是老公前女友準備的,氣極攻心,氣血逆亂,被活活氣死了。 但江春覺得這樣的“劇情”委實簡單,都說為母則強,一個有兩個兒子的女人要活活被氣死,這何其難也?! 且自己初步推斷來的過程也有幾個疑點:一、依自己對舅舅性情的了解,他怎會與“前女友”說自己老婆小產的事兒?二、高平也是十三四歲的人了,自己母親已然臥病在床,怎會隨意將外人的湯藥帶給母親入口?三、劉氏平素性子平淡,不易發火,怎這么點事就能氣急攻心?且血隨氣升,就算氣急攻心也該是吐血才對,但觀其上衣、被子皆是干凈未沾血的,怎反倒是下~身血崩而亡? 當務之急是先找到舅舅,或許舅舅才是個中關鍵。 江春沒有再往屋里去,轉身悄悄出了門。 灶房里有兩個婦人守著鍋灶在燒水,以防有個什么急用。 堂屋眾人還在亂靈堂的事。 舅母房里已經換好衣裳了。 江春找來找去也沒見人,她心里也是煩亂的,想起那個曾經抱著自己哭成淚人的女人,也就三十出頭的年紀,如果在現代的話,也就是自己閨蜜的年紀;在這里,卻已天人永隔。 胡亂想著,卻已到了高家門外來。雖然高家死了人,但來幫忙的也就只有幾個本家,其它人家依然該睡覺的睡覺,村里黑燈瞎火一片,只偶爾聞得幾聲犬吠。江春只覺胸中有一把火,燎得整個人心慌心跳的,想要找個出口,卻又無從下手。 想著她又繞回高家,正好碰上從屋里出來的高平,心想,或許可以從他這里打探點兒什么來。 “表哥,還望節哀?!毙〗荷锨袄咂降囊滦?。 少年卻是仿若未聞,道:“都怪我,我不該氣阿嬤的?!?/br> “表哥也是無心的,舅母脾氣這般好,不會怪表哥的?!苯鹤靼参繝?。 “你不懂,我阿嬤最是見不得夏嬢嬢,如果知道是夏嬢嬢送的湯藥,她肯定不會喝的?!?/br> “這是為什么呢表哥?” “其實夏嬢嬢人很好的,只我阿嬤對她有偏見。以前我剛去縣里書院,沒有個伴兒,都是夏嬢嬢交代她侄兒,對我頗有照顧,往日給她侄兒送湯湯水水的也沒少了我。去年還給我納了一雙鞋,只被我阿嬤曉得,生了好大一場氣,我都不敢與她說了?!备咂剿坪踅K于找到了可說話的人,一股腦打開了話匣子。 照這樣看來,那夏寡婦在男人沒死之前就已經覬覦舅舅了,還善于“曲線救國”,先討好原配的兒子。 “那那個嬢嬢怎會給舅母送湯藥呢?她在哪里給的你湯藥?” “夏嬢嬢聽說我阿嬤小產了,昨日到書院門口給我送了一罐湯藥來。道是一個村子的,她也憂心我阿嬤身子,專門請了回春堂先生開的調理藥方子,怕我阿嬤不樂意,只讓我帶回來給她嘞……”傻孩子,你以為別人對你好就是真的好了嗎? “口蜜腹劍”聽說過嗎?“黃蜂尾上針”聽說過嗎? “我回來,我阿嬤精神頭還好的,問了我好些書院里的事兒呢。后來我就趁熱給她喝了湯藥,還沒喝完呢,她問我哪來銀錢給她買藥,我見瞞不住,只得說了是夏嬢嬢的心意……她就,就氣得摔了碗……” “舅母脾氣那么好一人,看不出來啊……” “我阿嬤最是見不得夏嬢嬢了,一遇上她的事就要發火。還道我是個瞎的,別個隨便幾句好話就能將我哄了,我自是不服,又與阿嬤辯了幾句……我不該氣她的……午間阿嬤就把門關了,不許我們進去。到晚間,我奶送紅糖雞蛋進去才曉得……嗚嗚,我不是故意氣她的?!?/br> 江春還是覺著不對勁,如果光是置氣的話,不會走的這么突然……尤其是整個下~身都被血水浸泡了……除非,是藥有問題! “那昨日帶回來的湯藥可還有?”江春急忙問道。 “碗被摔碎了,倒是還剩著點兒,在罐子里,也是夏嬢嬢的一片心意……” 傻孩子,江春真的好想罵,“心意”,心意你mb??! 江春內心正罵著呢,不料從旁來了一個帶風的巴掌,“啪”一聲直將高平扇得身子都歪了半邊。江春~心內暗爽,轉過頭去,見是舅舅高洪,也不知他在旁聽了多久…… 高平略帶委屈地喊了聲“阿爹”,不明白好好的,怎就被打了。但不待給他喘氣的時間,舅舅已是另一個巴掌招呼臉上去了。 高平這回是真的懵了,只道是自己與母親頂嘴的事被父親曉得了,忙跪地上解釋道:“對不起,阿爹,我不該跟阿嬤頂嘴的,我不該氣她……” 話未說完,舅舅提腳照心口就是一腳,直踹得高平“哎喲”一聲叫起來,堂屋里的幾個本家兄弟忙出來拉住了高洪,又有人將高平扶起來,往房里躲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