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丁家這一場地震動靜實在不小,不出三天,行里傳遍了,托丁漢白改行的福,古玩圈也都知曉一二。這下可好,丁漢白這個二十出頭的新秀樹了威風,瞬間出了名。 不過事情鬧到這一步,分家是板上釘釘的事,不止玉銷記,一墻之隔的大院也沒法同住了。丁延壽犯的是急病,控制住就能出院,可他躲避似的,竟然主動又續了兩天。 姜漱柳心煩,這人樂意住,她可不樂意往醫院跑,便警告兩天后必須出院。丁延壽哄:“三店新出的鐲子怪好看,給你戴一只?!?/br> 姜漱柳說:“首飾都要把抽屜塞滿了,你覺得我還會稀罕?”她從戀愛到結婚,直到如今,數不清有多少首飾玩意兒,奈何就長了一根脖子倆胳膊。一頓,她問:“分了家,親兒子咱們不認了,養兒子不吃股,廷恩手藝夠不上……那百年之后玉銷記怎么辦?” 怎么這些個枕邊人都那么會直擊要害,丁延壽霎時頭疼,他不就是想不通,所以才拖延時間嗎?走廊外嬰兒啼哭,他說:“要不,咱們再生一個?” 姜漱柳勃然大怒,等怒氣消散,竟扭著臉哭了。她那么好的兒子,頂天立地又有本事,為什么偏偏有那樣的毛病。她日日夜夜都幻想著,那倆孩子改好了,一切回歸正軌,只可惜那頂天立地的好兒子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丁漢白一身襯衫西褲泡在瓷窯,檢查之前紀慎語修復的幾件真品,還有一批頂級精品。他眼里容不得丁點瑕疵,竟檢出了三件不合格的。 紀慎語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待丁漢白指出,只得乖乖地回爐重造。 等忙碌完一天,丁漢白的白襯衫沾成泥土色,紀慎語甚至變成花臉兒。他們買了點吃的趕去醫院,到病房外,丁漢白止住步子。 紀慎語獨自進去,擺上碗筷,與師父師母共食。他狼吞虎咽,醬菜絲都吃出東坡rou的架勢,再拿一個饅頭,吭哧咬一口,恨不得整個吞了。 丁延壽和姜漱柳心知肚明,餓成這樣,總不能是在玉銷記出活兒的緣故。姜漱柳說:“喝湯,非噎著才知道灌縫兒?!?/br> 紀慎語聽話,端碗喝湯。 丁延壽說:“那片里脊rou沒瞧見哪,等我給你夾?” 紀慎語伸手夾rou。 他像個小孩兒,爸媽守著挑三揀四,卻句句藏著關心。他望一眼門,驀然紅了眼眶,丁漢白在那門外默默吃著,安安靜靜,什么關懷都沒有。 紀慎語擱下饅頭,出溜到地上跪伏著:“師父,師母,你們原諒師哥好不好?”他去抓丁延壽的手,“師父,答應了我們吧,求求你了……” 病房內頓時安靜,不喘氣似的。 他久久得不到回應,懂了,站起來跑出去,碰上門那刻撞入丁漢白懷里。這是醫院,一切相擁安慰都能安心些,只當是遭了壞消息。丁漢白揉他的肩,說:“我都聽見了?!?/br> 他低頭貼著紀慎語的耳朵:“別這樣,我們沒權利讓父母同意,如果咱們在一起是在他們心上割了一刀,何必非要求原諒,割他們第二刀?!?/br> 紀慎語說:“我不想你委屈?!?/br> 丁漢白抱得緊了些,他不委屈,這一輩子長著呢,總要經歷些不如意。他把紀慎語哄好,估摸著里面也吃完了飯,正一正衣襟,拍一拍塵土,推門而進。 他已經做了容不下兄弟的惡,干脆把白臉的戲唱全乎。丁延壽和姜漱柳同步望來,霎時間都不會擺表情了,他說:“媽,你和慎語回去吧,早點休息?!?/br> 姜漱柳問:“你還在崇水住著?” 丁漢白點頭,端出混不吝的樣子:“今晚我留下陪床,這兒的沙發都比那兒的破床舒服?!?/br> 待紀慎語陪姜漱柳離開,丁漢白踱到床邊,坐下,拿個蘋果開始削。丁延壽盯著那雙手,雕石刻玉的手,不知道多久沒碰過刀了,思及此,他氣道:“我不吃!” 最后一截果皮掉落,丁漢白咬一口:“我吃的?!彼麧u漸吃完半拉,斂著眉目,像說什么無所謂的閑話,“想好怎么分家了么?” 丁延壽說:“怎么分都跟你沒關系?!?/br> 丁漢白道:“別色厲內荏了,我不求你和我媽接受,也不求你們原諒,我在外面掉一層皮都不會腆著臉回來認錯??赡悴皇俏野置?,她不是我媽么,養大我的家有了事兒,我不可能裝聾作啞?!?/br> 前半句冷酷,后半句懇切,他說:“爸,我的意見是這樣,三間玉銷記,一三店你留著,二店給二叔他們,老二折了,還有老三,以后可愈結婚總要有份家業傍身?!?/br> 店完了是家,丁漢白思考片刻:“當初的三跨院咱們家出大頭,二叔出小頭,他們要是搬家就把錢給他們。丁家是看手藝的,這么分一點都不虧待他們,你以后不用內疚,更不怕傳出去遭人議論?!?/br> 丁延壽久久沉默,分家有什么難的,統共那些東西,問題是分完等于離心,誰也管不著誰。他沒管人的興趣,可二店掛著玉銷記的牌子,他做不到不聞不問。 丁漢白看穿,說:“爸,顧客認玉銷記的牌子,是因為玉銷記的物件兒上乘,他們經營不善也好,技藝不精也罷,種什么因結什么果,關門倒閉或者別的都跟咱們無關?!?/br> 丁延壽急道:“那是祖宗傳下來的店!” 丁漢白幫忙順氣,趁勢靠近:“祖上好幾間,不也縮減成三間了?你只擔心他們那間沒落,為什么不想想你手里的擴大?你是行中魁首,你還有慎語,還有廷恩,你要是愿意……還有我?!?/br> 丁延壽倏地抬眼,父子倆對上,遺傳性的漆黑瞳仁兒,復刻般的挺鼻薄唇,齊齊卡著萬語千言。丁漢白的聲音很低:“挺長時間了,我悄悄辦瓷窯,倒騰古玩,現在正籌錢預備開古玩城。我自立門戶了,但我從沒想過卸下對家里的責任,雕刻的手藝和天分也注定我這輩子都要握刀?!?/br> 他和紀慎語的事兒是炸彈,也是定時炸彈,情感上,前途上,埋藏的巨大分歧全掀開了。丁延壽仰頭靠著墻,惶惶然地想,更以后呢? 家業沒了可以再掙,可技術失傳要怎么辦? 丁漢白說:“爸,這輩子問心無愧就好了。同仁堂的生意百年之久,當初不也上交秘方變成國家控股?沒什么是永遠的,風光過,滿足過,人是活生生的人,緊著自己高興最要緊?!?/br> 丁延壽被這份豁達震動,甚至有些發愣,許久,舒一口氣:“明天辦出院,分家?!奔易终f完,他張張嘴,試圖再次提起丁漢白和紀慎語的事兒,卻又覺得徒勞,便什么都沒說。 一宿過去,病房空了。 家,難成易分,關張數天的玉銷記今日仍沒有開門,但丁家院子恢復些人氣。一大家子聚于客廳,丁可愈扶著丁厚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桌上擱著一盒子,里面七七八八的證件堆疊著,房子,鋪子,還有丁漢白爺爺留下的一紙遺書。丁延壽灌一杯茶,利索地分了家,分完梗著幾句囑咐。他看向丁可愈,說:“照顧好你爸?!?/br> 丁可愈問:“大伯,我以后還算你的徒弟嗎?我還能跟你學手藝嗎?” 丁延壽點點頭,應允了。他的目光移到丁厚康身上,與之對視數秒,想說的話竟然忘了。丁厚康接過東西,嘆一口氣,提了搬家。 丁延壽點點頭,也答應了。待二叔他們回東院收拾,客廳內一時無人說話,靜了片刻,丁漢白從椅子上立起,說:“都處理完了,我走了?!?/br> 他說完走到紀慎語身旁,輕輕牽住紀慎語的右手。眾目睽睽,但也應該是意料之中,他補充:“這回,我得把慎語帶走?!?/br> 紀慎語說:“我要跟師哥一起走?!?/br> 誰都知道,丁延壽當初以死相逼讓紀慎語留下,拖延而已,怎么會是長久之計?活生生的人,哪兒控制得住,到最后,一個都留不下。 姜漱柳背過身去,哭了,丁延壽端坐在圈椅中,半晌說道,困了。這兩口相互攬著走出客廳,回臥室關上門,無力又倔強地默許了這場出走。 他們無法接受丁漢白和紀慎語之間的情意,倆小的也不求他們接受。但他們不再阻撓,放了手,從此兩個兒子撇出去,自己去闖吧。 丁漢白和紀慎語回到小院,那一叢玫瑰開得真好啊,他們抱了抱,笑了笑,然后一起收拾行李。紀慎語當初的三口木箱派上用場,書、料子、喜歡的擺設,全裝滿了。 姜廷恩過來幫忙,瞧瞧大哥,看看“大嫂”,要哭?!澳銈兙筒还苡皲N記了?”他打開柜子,“姑父姑姑多難過呀,可惜我是獨苗,不然我就過繼來。這、這是什么東西……” 紀慎語一瞅,是那抱三弦的秘戲瓷。他一把奪下藏到身后,安慰道:“我是三店的大師傅,怎么會不去呢?還有師哥,他在別處出活兒也是一樣的?!?/br> 叫的車陸續到了,一箱箱東西也都搬得差不多了,丁漢白和紀慎語一起,臨走前擦桌、澆花、掃地。他們離開時停在前院,并立在臥室門口,磕了個頭。 養育之恩,教習之恩,注定辜負了。 丁延壽和姜漱柳坐在床邊,聽那腳步聲離遠,外面汽車引擎轟隆,也越離越遠。丁延壽扶妻子躺下,蓋被、拍肩,試圖營造個靜好的午后。 那結著蒼蒼厚繭的大手動作很輕,曾牽著姜漱柳走入婚姻殿堂,曾握著丁漢白的小手講授雕刻,曾攥緊紀芳許應了托孤的承諾。 全是昨日光景了。 太陽將落時,丁延壽步出臥室,踩過院子里的石磚,繞過影壁。東院空了,小院也空了,春風都覺蕭瑟,這一大家子人至此各奔東西。 一場病叫他拄著拐杖,他便拄著,獨自立在影壁前。他望向大門外,可那外頭什么都沒有,沒有丁漢白放學歸來,沒有丁爾和丁可愈追逐打鬧,也沒有丁厚康提一斤醬牛rou,進門便喊他喝一壺小酒。 空空蕩蕩,丁延壽立了一時三刻。 這個家,他到底沒有當好。 作者有話要說: 張斯年:別來我這兒住ok? 第59章 一百萬?! 張斯年的兩間破屋實在不夠住, 就算夠, 他也抵死不要和徒弟小兩口同住。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憑什么那親爹眼不見心不煩, 他卻要搭上床板還刺眼睛? 幸好梁鶴乘的小院空著沒賣, 紀慎語和丁漢白暫時去了淼安巷子。數月沒來, 又趕上春天風大,那院子屋子臟得燙腳, 站都沒法站??伤麄兌艘呀洸皇堑H媽愛的寶貝疙瘩了, 眼下艱難,什么都要忍耐。 紀慎語剪了三塊抹布, 將明面擦洗干凈, 丁漢白負責地面, 掃、擦,顯他勁兒大似的,弄壞兩條拖布。直忙到黃昏,里里外外都灑掃一新, 擺上他們的東西, 瞧著還不錯。 丁漢白立在院中窗外, 紀慎語立在屋中窗內,一人擦一邊。那積了膩子的玻璃像塊豬油膏,硬生生叫他們劃拉干凈。推開窗,兩人同時往窗臺一趴,臉對臉,眉梢眼角都看得清楚。 紀慎語沒話找話:“盆栽長新芽了?!?/br> 丁漢白“嗯”一聲:“現在沒有玫瑰, 以后會有的?!?/br> 紀慎語忍不住伸手,用光滑的指尖碰丁漢白的眉骨,那兒堅硬、高挺,摸到臉頰,他戳一戳,試圖弄出個酒窩。丁漢白任他把玩,不嫌他手指臟污,笑起來,反把臉湊得更近。 既然近了,紀慎語親吻一口。 夜里,他們相擁而眠,一個摟著,一個靠著,仿佛只要有彼此,那怎樣都沒關系。奈何現實嚴酷,不出倆鐘頭,巷子里經過一歸家的醉漢,唱著《上海灘》,浪奔浪流,生生把丁漢白給浪醒了。 他這臭脾氣哪能忍,趿拉拖鞋推開窗,那醉漢恰好在門外頭高歌。他喊:“別唱了!要唱去上海唱!”巷子里一靜,醉漢估計愣了愣,而后哼著《一剪梅》走遠了。 丁漢白返回床邊,那失去他懷抱的紀慎語翻個身,竟含著情緒咕噥一聲,不滿的,委屈的,睡個覺還要撒嬌。紀慎語迷茫地睜開眼,一覺睡得忘記這是哪里,恨道:“今晚的床可真硬啊?!?/br> 丁漢白噗嗤樂出聲,躺下與之相并,齊齊望著黝黑的虛空。 “何止床硬,沙發的皮子都爛了,不知道哪兒撿來的二手貨?!?/br> “也沒有電視,師哥,我想看電視?!?/br> “柜子那么小,還不夠裝我的襯衫呢?!?/br> “洗澡的管子漏涼水……” “暖壺也不是很保溫……” 這二人越說越來勁,生生把困意說沒了。半晌一扭臉,這破地方,就身旁的人比較寶貝,頓時愛意劇增。思及此,重新抱住,又美美地睡了。 丁漢白和紀慎語暫時開始了小日子,與尋常小兩口無異,一早出門打拼。瓷窯、古玩市場、乃至其他省市,天黑歸家,開著面包車,拎羊rou包子或者一點蔬菜,奢侈時,打包追鳳樓的牛油雞翅。 要是把存款亮出來,他們絕對是整片巷子里最大的款,可為了開古玩城,只能日夜奔波籌謀本錢。晚霧陰,紀慎語開窗陰干花瓶,扭臉瞧見丁漢白擺出鉆刀。 許久沒動手,不能荒廢,丁漢白弄著塊料子出活兒。忙碌一天,此時就著燈泡勾線走刀,權當放松了。小墜子,雙面鏤雕,雕的是藤枝樹葉纏葫蘆,精巧得很,連葉脈都清晰。紀慎語傍在一旁,抻兩股細繩乖乖地編,平結花結都不在話下,編好把佩子穿上。 丁漢白吩咐:“找一顆碧璽,添個碧璽結珠?!?/br> 紀慎語巴巴地找,翻箱倒柜折騰出一顆,雕完穿好,關掉舊打磨機,這一晚上的工夫沒白費?!懊魈炷糜皲N記,拿一店?!倍h白說,“讓老丁瞧瞧?!?/br> 人都不認了,但東西得瞧,瞧他沒忘本,瞧他手藝沒退步。 臨睡,亮著一豆小燈,丁漢白倚靠床頭捧著書,紀慎語側身伏在他胸膛上,還是那本《如山如?!?,都快被翻爛了??戳藭焊鞔衽hb定,紀慎語覺得無趣,將丁漢白摟得緊了些。 頭頂一聲笑,丁漢白說:“你怎么那么黏人?” 紀慎語答:“因為喜歡你?!彼绱苏\實,明明是抬杠拌嘴的機會卻來一句真情告白。丁漢白丟了書,把他抱瓷實,嗅他馨香的頭發。他忽然告狀:“二哥搬料子那天欺負我?!?/br> 丁漢白問:“還有呢?” 他說:“三哥監視我的時候總犯困?!?/br> 丁漢白道:“老四也一并說了吧?!?/br> 紀慎語便說:“姜廷恩喊我……大嫂?!彼f完大笑,卻也臊得抬不起頭。被丁漢白擰著打了個滾兒,等屁股被托住時一凜,慌忙提醒道:“這床更不禁晃!” 丁漢白不依:“晃塌了我釘,聽話,讓我弄弄?” 紀慎語居然使了招金蟬脫殼,從被子另一頭鉆出去,爬到床尾躲著那禽獸。他環顧一圈,誓死不從,這是梁鶴乘的房子,萬一梁鶴乘還沒投胎轉世,靈魂飄回來看看呢?丁漢白一聽大罵迷信,不管不顧地拽他,用著強,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弄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