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紀慎語說:“師哥,我想問問師父經歷過什么,弄得這么落魄?!?/br> 房懷清明白紀慎語不忍問梁鶴乘往事,不耐道:“左右跟我差不多,他那雙鬼手唬弄了鬼眼兒,反過來又被鬼眼兒拆局,當年四處逃竄避風頭。我是叫他失望,他也未必一輩子亮堂,這手藝,精到那地步,誰能忍住不發一筆橫財?” 房懷清說完一笑:“我是前車之鑒,未必你將來不會重蹈覆轍?!?/br> 紀慎語說:“我不會,就算我心思歪了,我師哥會看著我的?!?/br> 房懷清覷他:“師哥不是親哥,他憑什么惦記你?你憑什么叫他惦記?” 這話乍聽涼薄,細究可能別有洞天,紀慎語上前駁斥,不料房懷清兩眼一閉不欲搭理。他向來不上趕著巴結,見狀離開,陪丁漢白循訂單去收巴林凍石。 也與這偶遇到的二人告了別。 滿打滿算一天,所有石料悉數買好,晚上和家里通了電話,定下歸程。 又一日,師兄弟三人輕裝上陣,開著面包車在赤峰市區轉悠,先去人民商場,家里人口多,禮物大包小包。丁漢白走哪兒都是大款,揣著錢夾四處結賬,丁爾和跟紀慎語真成了伙計,拎著袋子滿臉開心。 各色蒙古帽,丁漢白停下,想起自己也有壓箱底的一頂,是丁延壽第一次來內蒙給他買的。丁爾和也有,丁厚康給買的,算來算去,就紀慎語沒有。 丁家兩兄弟齊齊看著紀慎語,紀慎語頗覺不妙,稍不留神,腦袋一沉,被扣上一頂寶藍色的帽子。他梗著細脖,任那二人打量。 丁漢白壞嘛:“不太好看,拿那頂綴珠子的?!?/br> 丁爾和立即去拿,紀慎語忙說:“那是女式的!” 丁漢白打趣:“女式的怎么了?你不是還穿過裙子、戴過假發嗎?齊劉海兒,長及胸口,抱起來甩我一臉?!?/br> 紀慎語上前堵丁漢白的嘴,摘下帽子就跑,跑幾步回個頭,竟有一絲舍不得。那種帽子他頭一回見,覺得新鮮,要不是那兩人作怪,他就能多試戴一下。 丁漢白眼看人跑遠,得意地喊來售貨員結賬。 這一上午逛街還不夠,三人整裝待發,終于去了牽腸掛肚的大草原。地界逐漸寬闊,草原已成雪原,遠遠地望見幾處蒙古包。 四面潔白,炊煙也是白的,紀慎語看花了眼,扒著車窗縮不回腦袋,激動地讓丁漢白看羊群,又讓丁爾和看駿馬。 丁漢白又提舊事:“應該在這兒學開車,沒樹可撞?!?/br> 紀慎語兜上帽子,蹬著氈靴,不搭理人,頭也不回地沖向白茫茫大地。他首觀奇景,幾乎迷了眼睛,一腳一坑,跌倒也覺不出痛,吶喊一聲,皆散在這片遼闊的土地里。 “紀珍珠!” 紀慎語回頭,丁漢白從牧民那兒牽來兩匹高頭大馬,鬃毛飛揚,鐵蹄偶爾抬起。他還沒騎過馬,但頓時幻想出馳騁奔馳的姿態。 三人各一匹,起初只敢慢慢地騎,好似狀元游街。丁漢白和丁爾和都騎過,漸漸耐不住性子,牽緊韁繩便加快速度。紀慎語本不想跟,可緊張之下夾緊了馬肚,也飛馳起來。 一陣瘋狂顛簸,暖胃的奶茶都要吐出來,紀慎語“吁吁”地喊,漸漸與那二人產生距離。丁漢白凡事必要拔尖,一味揚鞭加速,將丁爾和也甩在身后。 夠快了,夠遠了,他一身寒氣減慢速度,馬蹄踏雪帶起白色的霧,回頭望時,紀慎語變成一個小點。他便在原地等,呼嘯的風雪折磨人,他忍著,等那一個小點靠近,面目逐漸清晰。 紀慎語羨慕道:“師哥,你騎得那么快,像演電影?!?/br> 丁漢白問:“你想不想試試?我帶著你?!?/br> 他跳下,蹬上紀慎語的馬,隔著棉衣環抱住對方,那樣柔軟。牽扯韁繩,吼一聲令馬奔跑,有意無意地,用胸膛狠撞紀慎語的肩膀。 紀慎語張著嘴巴,冰雪灌進肺腑,可身體卻在顛簸中guntang。一下下,他被丁漢白撞得魂飛天外,羊群,干草垛,所經事物飛快后退,他陷在丁漢白的懷中一往直前。 天地漫長,時光永久,四手糾纏一截韁繩。 風也無言,雪也無言,一兩雙吹紅的眼睛。 馬兒停了,周遭茫茫萬物皆空,丁漢白喘著,翻身下馬在雪中艱難行走。尋到一片雪厚的地方,揚手展臂,接住紀慎語的飛撲。 他疲憊,也痛快,但各色情緒摻雜仍能生出一線壞心。接住對方的剎那膝蓋一軟,抱著紀慎語向后倒去,拍在雪地上,迫使紀慎語壓實他的心肝脾肺。 紀慎語驚呼,而后藏在帽中笑起來,骨碌到一邊,和丁漢白并排仰躺在雪面。天如藍水翡翠,地如無暇白玉,只他們兩個沉浸其中,聽著彼此的呼吸。 丁漢白扭頭,伸手壓下紀慎語的帽子,露出紀慎語的側臉?!靶〖o,我第一回 是叫你小紀?!彼f,“后來作弄人,喊你紀珍珠?!?/br> 紀慎語轉臉看他,雙頰凍紅,瞳仁兒透光?!皫煾?,我覺得你這兩天有些不一樣?!彼q豫,“也不對,最近總覺得你哪兒不一樣?!?/br> 丁漢白問:“煩我?” 紀慎語否認,瞥見丁漢白壓帽子的手,通紅。他摘下一只手套,笨拙地側身給丁漢白套,棉花很多,有一點小。丁漢白任由擺置,一只手暖了,說:“你那只手冷不冷?” 不冷是假,紀慎語握拳,輕輕地笑。 丁漢白不壓帽子了,握住紀慎語那只裸露在外的手,包裹得密不透風,說出的話絮絮叨叨:“你那本事太傷身,稍有不慎犯險,最壞那步可能致死致殘。即使平平安安,手藝學透,手指也磨爛虬結成死疤。你不害怕?不論前者,單說后者也不怕?你明明那么怕疼,怎么能忍受那樣的罪?” 紀慎語恍惚,喊一聲師哥。 丁漢白的嘆息融在雪里:“我說了我犯賤,替你怕,為你疼。我罵過訓過的人不計其數,全是給自己出氣,讓自己順心。就你,一回回一句句,都他媽是為你cao心?!?/br> 紀慎語驀地心慌,蜷縮胳膊要抽回手,這一動作惹得丁漢白側目,那眼神失落、生氣,噬人一般。丁漢白當然生氣,他一腔在乎給了這白眼狼,暗示不懂,反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為什么? 憑什么?! “珍珠?!彼谅?,笑里藏刀,“景兒這么好,師哥給你留個念?!?/br> 丁漢白說完,如虎豹伺獵,待紀慎語望來便繃身而起!強硬地,難以反抗地籠罩在紀慎語上方。最近反常?他何止最近反常,他一顆心翻覆烹煮,早不復當初。 “師哥?”紀慎語驚慌地叫他。 丁漢白沒應,直直俯身,冰冷的唇印上紀慎語輕啟的嘴,融化一片雪花。如他所幻想,攻入牙關,掠了舌頭,無情又多情地攪弄涎水至嗚咽哀鳴。 軟的,甜的,能叫人發瘋。 那小南蠻子兩眼睜大,吼叫掙扎,軟綿綿甩出一個耳光。丁漢白翻身躺倒,唇齒咂著甘冽滋味兒,目光如鉤似箭,將紀慎語牢牢釘在視野中央。 他猖狂大笑,下流又逍遙。 這草原,這人間,丁漢白想,總不算白來一遭。 第38章 師弟是吧? 風雪漸停, 丁漢白的頭腦也漸漸清醒, 然而越清醒越得意,有種為非作歹的畸形快意。他從雪地爬起, 望著跑出近百米的身影, 呼喚一聲, 只見對方反跑得更快。 紀慎語從當時驚駭到眼下冷靜,已經說不出是何種心情。踏雪搖晃, 嘴巴似乎殘存余溫, 而頭緒如漫天雪花,理不清辨不明。 跑著跑著, 他終于崩潰跪地, 捂住臉面顫抖起來。 丁漢白親了他, 用嘴唇觸碰他的嘴唇。 他的所有認知、所有既定觀念被那一吻敲碎,唇碾著唇,舌頭勾著舌頭,怎么能……他放下手, 想不通丁漢白怎么能那樣做?馬蹄聲入耳, 他知道丁漢白追了上來, 聽得見丁漢白一聲聲叫他。 紀珍珠,這名字他討厭過,在一開始。 可從沒像此刻這般,聽見就覺得恐懼。 丁漢白任著性子耍完流氓,追上,下馬將紀慎語拎起?!罢渲??”他手中一空, 紀慎語掙開繼續跑,他伸手攔,審時度勢地道歉。 他算是明白心口不一的感覺,嘴上念叨著“對不起”,心中卻八匹馬都追不回,毫無悔意。紀慎語叫他半抱著,慌得像被痛踩尾巴的野貓,防備心和拳頭獠牙一并發揮。 丁漢白低吼:“我放開你,別鬧騰?!本従彿砰_手,怪舍不得,明明前幾天還與他同寢酣睡,可對方此刻沒有半分留戀他的懷抱。 紀慎語心亂如麻,沖出去幾步,回身,掙扎著求一線希望:“你那會兒癔癥,一定是把我當成誰了,對么?” 丁漢白答得干脆:“不是?!?/br> 紀慎語陡地失控:“就是!一定是!”他連連后退,靴子后跟鏘起一片冰漬,“是商敏汝,還是烏諾敏……是誰都行,反正不是我?!?/br> 丁漢白問:“是誰都行?我親誰都行?” 他不給紀慎語時間回答,無賴地說:“你不是覺得我最近反常么?現在該明白了,因為我藏著這點心思,我想親的就是你。親你的那刻我真后悔,人間還有這種好滋味兒,我怎么那么能忍?” 紀慎語臉面通紅,凍的,卻又陣陣發燙。他心已潰敗,身體仍直挺挺地站著,丁漢白朝他走來,擁抱他,他實在不明白,他們明明是師兄弟……是同一性別的男人。 渾蛋王八蛋,他囁嚅。 丁漢白低頭看他,他又掉下一顆眼淚。 “珍珠……”丁漢白說,“是我不好,我們先回去,一哭小心凍傷臉?!币苍S他壞到了極點,可紀慎語的一滴淚砸下,讓他壞透的心臟生出片刻仁慈。哄著,抱對方上馬,不敢再用胸膛猛撞,只能揮著馬鞭肆虐。 他們二人終于歸來,丁爾和早在蒙古包喝完三碗羊奶?;爻喾迨袇^,期間紀慎語縮在車后排發呆,瞥見那頂藍色蒙古帽,恨不得開窗扔出去。不止蒙古帽,金書簽、琥珀墜子,他都要歸還丁漢白。 就這樣計劃著,自認為可以與之割裂,下車上樓,坐入告別的宴席,紀慎語失了魂魄般不發一言。夜里,他收拾行李,卷被子去另一間臥室睡覺。 丁漢白靠著床頭,叮囑:“白天躺雪地上可能著涼,蓋好被子?!?/br> 紀慎語咬牙切齒,還有臉提躺雪地上?!那擁抱,那壓下他帽子的手指,那籠罩他時勢在必得的笑,回想起來勒得他喘不過氣。 他扔下行李沖到床邊,將被子蒙住丁漢白,拳打腳踢。丁漢白毫不反抗,坐直任他發泄,他又沒出息地想起丁漢白為他和劫匪拼命,想起丁漢白不打招呼接他放學,想起丁漢白脫下外套,為他擦干淋漓的雙腳。 回憶開閘,有開頭,無盡頭,總歸這人對他的好更多。紀慎語停下手,一派頹然,伸手拽下被子,想看看丁漢白被他打傷沒有。 丁漢白仰面看他,他說:“以后別對我好了?!?/br> 赤峰的最后一夜,這二人都沒睡著。 第二天踏上歸程的火車,還是一方臥鋪小間,紀慎語直接爬上床躺好,背朝外,作勢睡覺。丁爾和問:“他怎么了?” 丁漢白亂撒氣:“還能怎么,看見你心煩唄?!?/br> 紀慎語盯著墻壁,火車晃蕩他卻老僧入定,而后兩眼酸澀不堪,閉上,靜得像方丈圓寂。捱過許久,有乘務員推著餐車賣飯,他聽見丁爾和要去餐車吃,那豈不是只剩丁漢白和自己? 他骨碌起來:“二哥,我跟你去吃飯?!?/br> 丁爾和似是沒想到:“行……那走吧?!?/br> 丁漢白安坐床邊,眼瞅著紀慎語逃命般與丁爾和離開,哭笑不得,又感覺有趣。他從來討厭誰才欺負誰,可攤上紀慎語,煩人家的時候欺負,如今喜歡了,還是忍不住欺負,總之煞是缺德。 他無奈望向窗外,明白該給對方時間。 轉念又擔心,如果紀慎語始終不接受,他就此放棄? 丁漢白思考無果,索性繼續看那本《酉陽雜俎》??吹骄硎?,紀慎語隨丁爾和吃飯回來,他不抬頭,等紀慎語重新上床,說:“老二,你不是覺得無聊么,我給你講故事吧?!?/br> 丁爾和疑惑地點點頭,他什么時候覺得無聊了? 丁漢白講道:“這卷叫尸穸,第一個故事是永泰初年,揚州的一個男子躺在床上休息?!彼寡凵?,丁爾和會意:“這么巧,看來揚州男子吃飽了就愛躺床上休息?!?/br> 紀慎語蹙眉睜眼,那一卷他還沒讀,只能聽著姓丁的陰陽怪氣。丁漢白繼續講:“這位揚州的男子睡著了,手搭在床沿,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死命地拉,叫天天不靈,叫師哥也沒人應?!?/br> 紀慎語聞言將手臂蜷在胸前,摳著棉衣拉鏈。 “說時遲那時快!地面豁出一條裂縫,那雙手把男子拽下床,掉進了洞里!”丁漢白聲情并茂、抑揚頓挫,“男子掉進去,裂縫迅速閉合,地面只留一件米色棉衣……不對,是一件長衫?!?/br> 丁爾和問:“那怎么辦?” 丁漢白喊:“立刻挖地??!挖了幾米深,土地中赫然出現一具尸骸,連rou星兒都沒有,顯然已經死去好多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