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紀慎語不欲反駁,丁延壽只出大件兒,當然賣得慢。轉念一想,他說:“師哥,以后師父老了,雕得也會慢,到時候我和你多出活兒,讓師父當甩手掌柜?!?/br> 這話表面好聽,翻過去卻暗示著什么,暗示勤勤懇懇為玉銷記張羅,不理其他。丁漢白了然,明知這是拒絕他別的,竟無氣可生。 他們在玉銷記待足一天,傍晚下班,丁漢白馱著紀慎語,在迎春大道上慢慢騎。路旁樹黃,時不時飄下片落葉,丁漢白接住一片,捏著細梗,反手向后面作亂。 彼時夏天,短袖露著手臂,柳條拂上去很癢。 此時秋天,穿著外套,那一片樹葉接觸不到什么。 紀慎語揪住葉片,脆的,一捻就碎,漸漸捻到細梗,他拽著晃了晃。丁漢白得到回應,指甲掐著前進,上回手背挨了一巴掌,這回他先發制人,碰到指尖便抓緊對方的手。 車把搖晃,紀慎語環住丁漢白的腰,而他再想松開時,丁漢白握著他的手放在腹部,平穩的,力道卻很大。 他不懂為什么這樣,但他覺得很暖和。 懶得掙脫,就如此擁了一路。 晚上一家四口聚在客廳,丁延壽咳嗽,姜漱柳給他戴了截圍脖,灰兔毛,搭扣是朵象牙小花,瞧著比喜劇電影還好笑。四人將沙發占滿,紀慎語窩在丁漢白身邊,等那二老回屋休息后,他也打起瞌睡。 丁漢白余光一瞥,然后將電視關了。 剎那的安靜令紀慎語清醒,他扭臉看丁漢白,知道那副嚴肅模樣是要談點什么。丁漢白也轉臉看他,問:“你跟著梁師父有什么打算?” 紀慎語支吾:“學手藝,別的沒想做什么……” 丁漢白不滿:“還特意強調沒想做什么,我是拿刀逼著你跟我干了嗎?” 哪還用拿刀,在紀慎語心里,丁漢白一張嘴比刀子也差不離,況且這人司馬昭之心。他聲兒不大,卻理直氣壯:“如果沒發現那個人是我,誰知道你又怎么巴結呢?!?/br> 丁漢白齒冷一笑:“巴結?我看你享受得很,享受完還拈把酸醋,別是精神分裂?!?/br> 紀慎語叫對方講得不好意思,忙解釋原先不知,說完丁漢白沒有吭聲,客廳安靜。他何嘗沒有同樣的問題,也問:“師哥,那你跟著瞎眼張有什么打算?” 其實梁鶴乘轉述過了,只是他不太相信,想聽丁漢白親口說。 丁漢白沒辜負,將心底的想法與心愿悉數告知?!澳阌X得我要拋下玉銷記是不是?”他看紀慎語愣著,“三間店,以后變四間還是兩間仍未知,這不是手藝好就發達的事兒,我爸難道手藝不夠好?” 紀慎語怔忪瞧著對方,丁漢白說:“不行就要改,改不了市場就改自身。玉銷記的本質是做生意,我說了,我要開市里第一家正規的古玩城,第一家之后還要第二家、第三家,你想過沒有,一家古玩城的生意比玉銷記大多少?” 紀慎語回答:“許多倍?!彼麕缀跻撇婚_眼,全神沉浸在丁漢白的幽深目光里。而丁漢白首肯,眼色眉峰醞著層侵略性:“我爸、我爺爺,再往上幾輩,他們都是技藝遠大于經營,可現在發展得那么快,玉銷記要不想江河日下,那就必須改。我會做這件事兒,不管我干什么都好,我都會做?!?/br> 丁漢白又說:“就算不行,幾個古玩城養也要養著玉銷記?!?/br> 紀慎語茅塞頓開,丁漢白的計劃不止是成全自身心愿,還是托底的后路。他們挨得極近,沙發明明寬敞一半,可是爭辯間反更近一步。 丁漢白盯著紀慎語消化,目不轉睛,好似盯什么緊俏的寶貝。 盯著盯著,他忽然笑了。 造東西的本事惹自己傾慕,又雕出個鎮店之寶,期中考試依舊名列前茅。 他一語中的,珍珠竟然真的是顆珍珠。 盯久了,清明的目光變得黏糊,丁漢白移開,重新打開電視掩耳盜鈴。正播香港電影,與僵尸有關,他生硬地問:“敢不敢看?” 紀慎語沒答,他想,丁漢白就在身旁,那他應該敢吧。 屋內只余電影聲,他們屏息凝視,開頭發展一過,紀慎語在高潮之際揪住丁漢白的袖子。都怪紀芳許,晚飯不讓吃飽就算了,還讓早早睡覺,他從來沒看過這種午夜檔。 “師哥?!奔o慎語問,“你真的很想讓我和你一起倒騰古玩嗎?” 丁漢白說:“不知道是你時很想,知道了就那樣?!彼蛱烀思o慎語的手,也說了,他不想讓對方結那樣的疤,受那樣的疼。 電影演完,丁漢白扭臉:“別把自己想得多要緊,如果沒遇見你,難道我就什么都不干了?” 紀慎語忙說:“可你不是遇見我了嗎?” 這話無端曖昧,哪怕紀慎語純情無意,也讓丁漢白有點搖晃心旌。他嘴硬:“遇見你是我倒霉,一來就分我的地盤兒,傷了要我伺候,還敢在我車梁上刻字。乖了就師哥長師哥短,不高興了恨不得叫我穩妥捧著,當初走丟就不該找你,省去我多少麻煩?!?/br> 紀慎語知道這人嘴巴厲害,企圖左耳進右耳出,進完一半發起壞,說:“師哥長?”見丁漢白對他怒目,湊上去,“師哥短?” 丁漢白帶著三分氣,遏制不住般將紀慎語一把鉗住,那力道,那姿態,身體相觸后才知道另外七分又全是沖動。 紀慎語只是玩笑,此刻以為要挨揍,忙不迭地道歉……可隱約覺得丁漢白并非氣惱,于是不知如何是好地喊困。丁漢白松開他,讓他先去睡覺。 紀慎語訥訥:“不一起去睡嗎?” 丁漢白突然發狂:“誰他媽跟你一起睡覺?!” 紀慎語發懵:“我是說一起回小院……” 不待他說完,丁漢白猛然起身,急吼吼地自己走了,手里甚至還攥著遙控器。大步流星,丁漢白踏著月光,回到臥室時手一松,遙控器的殼子竟被他捏碎。 一宿混亂的夢,蘊含沖動與幻想,蒙著層湘妃色的影子。 縈繞拘纏,天明夢醒,方知那點顏色是磨紅的指尖。 丁漢白誰都不想理,誰都不想看,徑自開車去了玉銷記。老派的話來講,他是大少爺,再加上脾氣壞嘴巴毒,陰沉時簡直是尊盛不下的佛。 伙計們誠惶誠恐,怕丁點錯漏砸爛飯碗,然而忙碌一上午,恍覺老板并沒注意他們,反倒像……神飛天外。 丁漢白端坐于柜臺后,正沖店中央的玻璃展柜,那玉薰爐好似電視機,無形中播放著畫面。他瞧得一清二楚,紀慎語窩在機器房雕刻,紀慎語疲憊不堪睡著,紀慎語躲著修復,紀慎語在巷中落荒而逃。 場景變換,丁漢白許久沒有眨眼,少看一幀都怕不夠。 他想,他這是怎么了?他到底在發作什么病癥? 忽地一晃,資歷最深的老趙湊在柜臺前,問:“老板,大老板原定月底去赤峰瞧巴林石,連單子都定下一張,需不需要改動?” 丁延壽咳嗽還沒好,內蒙那么冷,去一趟得咳出肺葉子。丁漢白應下:“把單子拿給我看看,月底我去?!?/br> 老趙說:“到那兒還是住在烏老板家,之前他和大老板電話都打了好幾通?!?/br> 丁漢白十來歲就跟著丁延壽去過,用不著事無巨細地囑咐,煩道:“你往旁邊挪挪,擋光了?!睂Ψ阶唛_,玉薰爐又落入視野,他魔怔般繼續盯著。 一天沒開張,常事兒,六點多還未打烊,丁漢白卻早退得影兒都瞧不見。他騎車子閑蕩,半點時到達六中門口,想choucha一下紀慎語是否逃學。 拙劣的借口,實打實的自欺欺人,丁漢白煩自己這德行。當學生們魚貫而出,他一眼瞧見背包小跑的紀慎語,煩勁兒又刷拉褪去,涌來莫名其妙的開心。 “紀珍珠!”他喊。 紀慎語一個激靈,裝作沒有聽見。 丁漢白改口,喊大名,那家伙才顛顛跑來?!胺艂€學還跑著,那么多人,不怕踩踏?”他自然地摘下紀慎語的書包,掛車把上。 紀慎語沒想到丁漢白會出現,解釋:“那邊的商店有巧克力,賣得很快,我怕趕不上?!?/br> 丁漢白問:“你喜歡吃巧克力?” 紀慎語說:“我想給小姨買,上次她給我吃了好些,我過意不去?!?/br> 丁漢白翻臉飛快:“我還給你吃糖呢,你怎么就過意得去?” 紀慎語聲若蚊蠅:“拿你的錢給你買東西怪怪的?!?/br> 那是合璧連環的錢,他拿個零花,其他都留給了梁鶴乘。丁漢白哭笑不得,他這是什么命,本來師哥的身份能吆五喝六,卻陰差陽錯賠了夫人又折兵。 但紀慎語到底還是買了,一包巧克力,一包太妃糖,路上和丁漢白各含一顆,甜著回了家。及至廊下,他遞上那包糖:“這下不欠你了?!?/br> 丁漢白猛然發怒:“一包糖就把我打發了?!” 紀慎語躲回房間,丁漢白跟進去,似有長篇大論要教訓。紀慎語捂著耳朵笑,丁漢白在那笑模樣中卡殼,才明白被戲弄。他作勢追打,繞著床,環著桌椅,險些撞歪矮柜。 紀慎語忙扶住柜上的花瓶,倏地又想起青瓷瓶。他猶豫不決:“師哥,你記不記得曾讓我扔那堆出水殘片?” “記得,怎么了?” “我沒扔,做了原先那件青瓷瓶……” 低聲言語,卻好似平地一聲雷,丁漢白受了大刺激,沖過去,恨不得將紀慎語提溜起來?!澳銥槭裁床辉缯f?真是把本事瞞得密不透風!”兜兜轉轉一大圈,原來一早就有交集! 紀慎語解釋:“我沒想到你會喜歡我——” 丁漢白厲聲打斷:“誰喜歡你了?!” 紀慎語噎?。骸啊矚g我這手藝,不是我……” 丁漢白的臉色精彩非常,紅白錯亂眼神明滅,他揚長而去,沒面兒也要端十足的架子。一口氣走出小院,不帶停,繞過影壁一屁股坐在水池邊。 含恨抓一把魚食撒進去,心跳如擺尾,歡得蕩起陣陣漣漪。 又抓一把,為自己一天的胡思亂想,再抓一把,為上趕著接放學。他猶如猛獸,面對那人時張牙舞爪,此刻背地里就成了困獸。 見不到想,見到便笑。見不到思之如狂,見到便心花怒放。 丁漢白難以置信,難道他對紀慎語有意思?可紀慎語是個男孩子……他在琢磨什么亂七八糟?! 直坐到夜色四合,他起身走了。 翌日一早,丁延壽喂魚,只見一池被撐死的魚肚白,好不冤屈! 第34章 我這個人怎么了? 家里如果有什么好事兒, 可能需要問問是哪位活雷鋒干的, 要是有什么壞事兒,丁延壽準第一個懷疑親兒子。 幸好他的親兒子坦蕩無邊, 敢做就敢認。 丁漢白大方承認禍害了那一池魚, 在飯桌上, 沒坐自己位置。姜采薇心細如發,眼瞅著外甥和紀慎語之間似隔千山萬水, 問:“慎語, 他又怎么了?” 紀慎語猜測是因為青瓷瓶,他以為有了玉童子玉連環種種, 一件青瓷瓶不足以令丁漢白生氣, 然而丁漢白氣得離他八丈遠, 早上出屋碰面甚至抬腿就跑。 盤中只剩最后一塊棗花酥,兩副筷子同時去夾,又同時收回,丁漢白覷一眼紀慎語, 那人低頭喝粥假裝無事發生?!罢l做的棗花酥?做這么幾塊夠誰吃, 摳摳索索的?!彼诔鲈寡? 夾起那塊兒擱紀慎語碟子里,撂筷子就走。 紀慎語吃驚地抬頭,想不到丁漢白生氣還這樣照顧他,于是咬一口離席,追出去,在大門口攆上。丁漢白躲不能躲, 問:“你有何貴干,吃都堵不上嘴?” 紀慎語說:“你也吃?!彼e著剩下多半塊,舉到對方唇邊。丁漢白鞋跟抵著門檻,無路可退,張口被喂了一嘴。 甜絲絲,軟綿綿,酥皮酥掉他半身。 他從未如此細嚼慢咽過,一粒渣兒都咂摸半天,而喂他的紀慎語早離開不見人影,他卻天賦異稟,對著空氣生生漲紅臉面。 丁漢白沒開車,沒敢開,怕自己失了準頭又撞掉保險杠。他邊走邊自嘲,從出生起就一直任性妄為地活著,沒做過墻頭草,主意大得必須讓別人臣服遵從,哪兒這樣迷茫過。 他搞不清楚心態與情感,無法確定,難以判斷對錯。 丁漢白自我開解,許是最近樁樁件件奇事兒都和紀慎語有關,使他一時錯亂。避開就好了,別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得躲著些。 匆匆的,紀慎語生活依舊,卻覺得缺少點什么。他吃飯時右手邊總是沒人,放學也再沒遇過丁漢白突擊檢查,晚上小院更冷清,丁漢白總有去不完的聚會和應酬。 直到月末,晚飯后總算人齊,大家要商量去赤峰采辦石料的事兒。 紀慎語右手邊變成姜廷恩,他小聲問:“咱們上學,是不是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