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父親?”周昶沒有想到他喚自己來竟是為了此事,一時不明白他的用意。 周懋哪還有心思再與他細說,見他不動,厲喝一聲:“快去??!” “是,孩兒這便去!”周昶到底不敢逆他的意,急急忙忙地出了門。 待見長子離開后,周懋雙腿一軟,一個站立不穩,竟是跌坐在地上。 “夫、夫君?”放心不下地跟著長子而來的溫氏見他如此,連忙邁步進來,使盡力氣才將他給扶了起來。 “夫君,千錯萬錯都是我的話,是我沒有好生教養女兒,才會導致她……”溫氏何曾見他這般頹敗的模樣,便是當年在仍為首輔的公公和宮里的皇后雙重打壓下,她的夫君也不曾怕過半分。 她看著他從一個八品小吏一步一步地走到如今四品大員之位,又為了女兒,甘愿一輩子止步不前??赡呐率侵雷约旱那俺逃邢?,平生抱負再難施展,可他也從來不曾后悔過。 可如今,她卻在他的臉上看到后悔,那是一種痛到了極處的悔恨。 第151章 周懋推開她,自己扶著書案坐了回去, 又抖著手想去捧那茶盞, 可因為手抖得著實太厲害, 怎么也捧不起來。 溫氏見狀,連忙上前來幫他,哪想到手忙腳亂之下, 卻不小心打翻了筆架子, 又掃倒了書案上放得整整齊齊的書冊, 案上頓時變得一片凌亂。 “對不住,對不住, 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不好……”溫氏一邊道著歉, 一邊彎下身去撿地上的書冊, 撿著撿著,一滴眼淚滴落書上,隨即, 眼淚越來越多, 很快便打濕了書面。 “我真沒用,連收拾東西都做不好, 真沒用……”她自責地哭著, 懷里抱著的書冊又掉落了一本,她的淚水便愈發的多了。 哭聲如同針一般往周懋心口上直扎,他的眼眶通紅,不知不覺間, 眸中也含了淚水。 他顫著手去拉蹲在地上的妻子,溫氏順勢抱著他的手,將臉埋入他掌中,淚水肆意而下。 “對不住,都是我沒用,我沒能將咱們的女兒教養好,沒有教導她為人子女、為人妻室的責任,都是我的錯……” 周懋顫著嗓子道:“錯的怎會只是你,我們都錯了,都錯了……” 溫氏再忍不住撲進他的懷里,痛哭出聲。 一直到點燈時分,周昶才拖著滿身疲憊回來。 他不明白父親到底是怎么了,苦心謀劃了這般久,事情進展得這般順利,挑撥太子妃與英國公府的關系眼看著再過不了多久便能成事,而魏承霖也即將走入他們布好的陷阱,在如此緊要的關頭,父親竟然要放棄! 他嘆了口氣,頭疼地揉揉額角,只覺得近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白廢功夫了。 周懋也一直在等著他,見他回來,便問起了吩咐他的事。 周昶回答:“都擱置了,沒有父親的意思,誰也不敢再亂動?!?/br> “不是讓你擱置,而是要徹底終止?!?/br> 周懋強調。 “可是,父親,為什么?咱們耗費了那么多的精力,就這般放棄,豈不是可惜了?”周昶不甘心。 周懋苦澀一笑,片刻,強壓著內心的悲涼,一五一十地將從平王府水榭處聽到的話對他道來。 末了,還道:“此事若是說慕容滔錯了六分,可你meimei也錯了四分,咱們又有何顏面將所有的錯推到慕容滔身上?!?/br> “如今大錯已鑄成,為父已經背了這血債……魏承霖,便罷了吧!” 周昶的感覺也相當復雜,他作夢也沒有想到一向溫順的meimei,居然做出這般膽大包天之事。 他久久說不出話來,還能說什么呢?若是meimei故意而為,那被擄一事就不過是子虛烏有,大概是meimei請求了慕容滔帶她去找魏承霖,這才演了這么一出。 父子二人相對無言,久久沉默。 片刻之后,周昶才低聲道:“父親,孩兒方才得知,原來太子妃的藥早就已經被人換成了安胎藥,咱們的人并沒有換成功?!?/br> 周懋臉色一變,隨即,喃喃地道:“換了么?換了也好,換了也好……” “父親,您說這是怎么回事?按理,太子妃若是得了那方子,不應該……” 周懋勉強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說明什么?說明咱們的計劃一早便落了空?!?/br> 周昶臉色也變了,又聽父親嘆息著道:“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咱們本就沒有打算動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否則……” 否則什么,父親便是不說,他也知道后果。 謀害皇嗣可是死罪,誰也救不了。 卻說魏雋航也很快便發現了事情有異,皺眉坐在上首,聽著下屬的稟報。 “屬下仔細查探過,那日確是有人想要偷換太子妃的藥,不過不知怎的又放棄了,屬下偷偷跟著他,拿到了對方的藥渣子請太醫查驗,發現只不過是宮里太醫所開的尋常安胎藥,并不是什么陰毒之物?!?/br> “也許是屬下想錯了,那人中途放棄換藥,難不成是發現太子妃所服用的也不過是太醫開的安胎之藥?” 魏雋航眉頭皺得更緊,也是覺得異常詭異,對下屬這番猜測,居然也覺得合理。 可是,是誰兜這么一個大圈子,目的又是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卻忽地又有另一名下屬走進來,湊到他身邊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他臉色大變,急急便問:“那世子可有事?” “也是奇怪,不知為何在最關鍵的時候,那人竟然沒有動手,難不成是因為悔悟過來了?” 魏雋航方覺松了口氣。 可下一刻,他的臉色便凝重起來。 兩樁同樣有些古怪的事,讓他怎么想也覺得不安,總是覺得有些地方讓自己給忽略了。 他大膽地假設,假設兩樁事沿著它們原來的軌跡發展下去,會帶來什么后果。 首先,最明顯的便是長子,他將會在與夏將軍的演練當中遭受‘嚴重意外’,輕則墮馬受傷,重則性命不保。 其次便是太子妃的安胎藥。假若那人真的換了藥,太子妃服用了太醫所開的安胎藥,對她的胎兒仿佛也不會有什么不好的影響,那是不是就說明,對方想對付的并不是太子妃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不知怎的,當日沈昕顏替他分析過‘生子秘方’的那番話又再度在他腦子回響,他一個激零,突然便有了想法。 鬼使神差般,他又聯想到遭受‘意外’而失去雙腿的慕容滔,轉念一想長子原本會發生,卻又沒有發生的那個意外,終于有了猜測。 若是他猜測的一切成真……不知不覺間,他的臉上便凝聚了掩飾不住的怒火。 簡直豈有此理! 他重重一拍書案,直震得筆架上的毫筆發出一陣撞擊的輕響。 翌日,周懋剛從鴻鸕寺離開,正欲上轎回府,忽聽身后有人喚自己。 “周大人!” 他回身一看,認出正是英國公魏雋航,眼眸微閃,卻很快便掩飾過去。 “國公爺!” “我有幾句話想與大人說說,不如尋個安靜的地方?”魏雋航道明來意,語氣聽著似是詢問他的意見,可臉上的神情卻明顯地寫著‘不去也要去’幾個字。 周懋不清楚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也不會怯陣,聞言淡淡地回答:“既然如此,那便走吧,下官記得前面不遠處有間環境相當不錯的酒樓,國公爺不嫌棄的話,那便到那處一聚吧!” “周大人安排便是?!蔽弘h航知道他不過是想著掌握主動權,也不愿與他計較這個,頷首應下。 兩人各自坐上了轎子,很快便到了周懋所指的那間酒樓。 尋了位于二樓一間相當安靜的包廂,兩人相對而坐,彼此的隨從均退到了門外守著,以免得有不長眼之人打擾。 “國公爺有話旦說無妨?!敝茼钌畹亓丝跉?,給自己倒了杯酒,故作鎮定地道。 魏雋航也不愿意與他兜圈子,開門見山:“早前犬子險些遭受一場意外,不曾想到緊要關頭,卻又險險撿回一命?!?/br> 周懋眼皮一跳:“世子爺鴻福齊天,恭喜了?!?/br> “并非犬子運道,實乃周大人手下留情!來,在下敬大人一杯,感謝大人寬宏大量,饒恕犬子小命!”魏雋航似笑似笑,替他續了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這才端起酒杯,朝他作了個碰杯的動作,仰頭一飲而盡。 周懋板著臉,瞧不出半分表情,仿佛他所說的與自己毫無關系。 魏雋航也不在意,冷笑地又道:“以周大人的護短,當日那般毫不留情地斷了慕容小將軍一雙腿,如今竟然會放過犬子這個‘罪魁禍首’,著實是令人意外!” 他越說越惱,磨著牙又道:“只是,周大人,你是不是太過了?!令千金、犬子與慕容小將軍三人之間的糾葛,難不成錯的便全是犬子與慕容小將軍?令千金便真的純凈無辜毫無半點過錯?!” “慕容小將軍縱有不是,但他也算得上是大人看著長大的,自幼對令千金也是諸多照顧,縱然行為有失,但對令千金亦是一片真心,何至于要落到如今前程盡毀的下場!” “那一回,大人是想也讓犬子斷腿,還是要毀他一雙手?又或者是直接取他性命?!” 周懋被他連番話說得面無血色,再也維持不了鎮定,雙唇抖了抖,似是想要說些什么反駁,可魏雋航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 “可到緊要關頭,大人為何又要收手?讓在下猜一猜,想來是大人發現自己怨恨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難得地開始良心不安?!?/br> 周懋被他戳中心事,臉色又難看了幾分,眸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悔意。 “你在后悔?你在后悔什么?大錯已經鑄成,你拿什么賠給被你毀了一生的慕容小將軍?” “你因為自己疼愛的女兒,卻毀了別人家最疼愛的孩子!你在后悔什么?!你可敢親自到鎮北侯府賠禮道歉?!承認慕容小將軍的腿是你設計毀去的!” “不,你不敢,你怕面對鎮北侯府的怒火與瘋狂報復,你如今的后悔,也不是后悔自己對慕容小將軍的狠,而是無法面對你自以為純良無辜的女兒,其實并不無辜!” “你更不敢面對的是,你自己的無能!你無能到連最基本的是非尚且分辨不了。護短不是什么錯,可護短到一味怪責別人,卻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的不是,那才是大錯特錯!” “周懋,你這個父親,比我還要失??!可你甚至不敢承認自己的失敗,卻以可笑的悔意來掩飾!” 第152章 周懋初時震驚于他對自己所做之事竟是那樣的清楚,到后面卻感覺魏雋航的話像一把把尖刀往他心口上直插。 他想要說些什么替自己辯解一下, 可卻發現此時此刻, 再多的辯解也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是的, 他不敢,他甚至連向鎮北侯府承認慕容滔的腿是自己毀去的勇氣都沒有。 魏雋航臉色陰沉,望向他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 他與周懋也算是最早追隨元佑帝的那批臣下, 雖然并無甚私交, 但在公事上卻有過不少合作, 對對方的才能與為人,他一度還是相當敬佩的, 只如今…… “你甚至為了自己的私心, 竟然敢以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為餌, 如此膽大妄為, 你是對自己的能力太有自信,還是我魏雋航在你眼里不過就是一個草包,任你玩弄于鼓掌之上!” 見他連生子秘方一事也查得清清楚楚, 周懋已經連辯解的欲望都沒有了, 事到如今,他才終于知道, 他原以為會萬無一失的計策, 其實早就已經被人看破了。 “國公爺既然什么都知道,為何不直接到陛下跟前告發我,那豈不是更能出出心中惡氣么?”良久,他喃喃地問。 魏雋航平復心中怒火, 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告發你?”他似笑非笑。 “告發你之后,讓陛下從重處置了你們一家子,然后更讓犬子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