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好了, 如今你看到了, 母親很好,并不曾被她氣壞了身子。那你呢?打算如何替她求情?”大長公主順手端過長幾上的茶盞呷了一口,緩緩地問。 魏雋航咽了咽口水,好一會兒才又道:“母親這般問, 孩兒一時倒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母親可還記得我七歲的時候,先帝選了好些孩童進宮陪伴幾位皇子一起念書么?” 不等大長公主回答,他又繼續道:“那會兒可不似如今這般白日里進宮,到了下晚課時便能回府,得吃住都在宮中,一個月只能回府一回。那時候雖然有幾位表兄,可孩兒卻一點兒也不喜歡?!?/br> 大長公主也不由得想起了過往那些事,唇瓣含笑,嗔怪地戳了戳他的額頭:“你呀!打小便不愛念書,能被你皇外祖選進宮陪伴皇子們是多大的榮幸,偏你還不樂意,孰不知有多少人家為了爭這個名額險些打破頭?!?/br> 魏雋航憨憨地笑了笑:“孩兒還記得,每次一回到府中便要賴在母親這里,哪里也不肯去?!?/br> 大長公主也笑了,打趣道:“母親還記得,一到了進宮的時候,你便抱著母親硬是不肯撒手,憑誰又是哄又勸全然不聽,最后還是你父親出面,虎著臉親自拎著你上的馬車?!?/br> 想到兒子小時候眼淚汪汪可憐兮兮地被夫君拎著扔上馬車的委屈模樣,她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長子帶給她的是榮耀與希望,而次子帶給她的卻是庭院深深里的陽光與歡笑。甚至可以說,她對次子的疼愛比起優秀的長子只多不少。 魏雋航也想到了小時候那些囧事,雖然是他刻意提起的,可如今想起來,臉皮子也不由得有些訕訕,看得大長公主更忍不住一陣樂。 母子二人沉浸著曾經的溫馨歲月里,彼此間的距離再度漸漸拉近。 “宮中規矩多,你那幾位表哥又不是個個都容易相處的,哪有在府里自在,如今這般一想,倒是有些理解你當初不愿意去了?!贝箝L公主笑道。 魏雋航長長的一聲感嘆,拍拍胸口故意道:“老天開眼,母親可總算是體會到孩兒那時候的心情了?!?/br> 大長公主好笑:“敢情那時候你還怪母親不體諒你不成?” “天地良心,我若是怪過母親,叫我……” “好了好了,好端端的發什么誓,也不嫌忌諱!”大長公主打斷他的話,嗔怪道。 魏雋航呵呵地傻笑幾聲,少頃,斂斂神色,認認真真地道:“當時孩兒不愿意進宮,除了不喜宮中的諸多規矩諸多限制外,更重要的還是因為不愿意離開母親身邊太久?!?/br> 略頓了頓,見大長公主神色似是怔了怔,他清清嗓子又繼續道:“宮里頭再好,皇外祖與外祖母再慈愛,終究也不是母親。對孩子來說,天底下最舒服最自由最安全之處唯有母親的身邊。不管在外頭有多累,只要一想著能早日回到母親處,心里便有了期待?!?/br> 大長公主沉默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雋航猜不透她的意思,心里有些忐忑,只是也不敢再多說,話已至此,相信母親已經明白他此番話之意。 良久,大長公主忽地一聲冷哼,驚得他心里‘咯噔’一下,頭皮隱隱有些發麻。 難道…… “怪道呢,好好的怎提起了小時候之事,原來在此等著我呢!”大長公主板著臉,音調平穩,讓他根本聽不出喜怒。 “母親……”魏雋航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情。 大長公主定定地凝視著他一會兒,直看得他心里愈發不安。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到對方一聲長長的嘆息,趁機再偷偷打量了下,終于敏感地發現母親的神色緩和了不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大長公主又是一聲嘆息。 “我明白母親在擔憂些什么。大哥早早便去了,騏哥兒年幼,大嫂一個婦道人家支撐著長房著實不易。只是母親,不管這未來如何,騏哥兒都是魏家子弟,我的嫡親侄兒,霖哥兒的堂弟。霖哥兒雖然性子稍微顯冷,但卻是個外冷內熱重情重義的,騏哥兒又是那等性情溫和讓人憐惜的孩子,這兄弟二人自來便處得極好,你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再者,兒孫自有兒孫福,母親您為了這個家cao勞了大半輩子,小輩們都牢記在心,若是他們知道因自己之事讓祖母如此費心,不定心里怎么難過呢!” 大長公主又是一陣沉默。 該說的都說了,魏雋航也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見狀也不再多說,朝她躬身行了禮,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世子夫人怎樣了?可有凍著餓著?夜里休息得可好?精神可好?”回到福寧院正院,他先是哄得鬧著要找娘親的女兒眉開眼笑了,這才不放心地問明霜。 “奴婢和秋棠、夏荷、春柳三個輪流著給世子夫人送東西,守門的兩位婆子也不敢為難,故而東西送得順利,夫人倒不曾餓著凍著。只是……奴婢瞧著夫人精神可算不上是好,想是心里掛念著大公子和四姑娘?!泵魉晃逡皇鼗氐?。 魏雋航皺了皺眉,想起沈昕顏曾讓明霜帶給他的那句話。 只怕夫人不但是掛念著兒女,還擔心他這個不怎么靠譜的夫君會觸怒母親從而導致雪上加霜吧! 至于母親那里……只盼著她老人家也早一分想清楚,如此一來,夫人也能少吃些苦頭。 想到自家一向溫溫柔柔從不愛計較的夫人居然敢頂撞大長公主,他便有些頭疼地揉揉額角。 果然,只要一牽涉到兒子,夫人便怎么也保持不了平日的冷靜。 想到此,他便抑制不住心底冒出來的那點酸意。 兒子哪有他好,哪及得上他這般知冷知熱知情識趣!女子啊,尤其是生了孩子的婦人??!真真是叫人愛也不是怨也不是惱也不是…… 他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一番,高聲吩咐秋棠讓人留意佛堂和大長公主處的動靜。 秋棠眸光頓時一亮。 世子爺這般吩咐,可見夫人很快便可以回來了! 而此時的大長公主從沉思里回轉過來時,卻發現兒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 她嘆息著搖了搖頭,轉頭沖著徐嬤嬤道:“往日竟是我小瞧了雋航,這孩子勸起人來倒是一道道。為了替他媳婦求情,連那些陳年舊事都翻出來了?!?/br> 徐嬤嬤笑道:“世子爺哪里只是為了世子夫人,怕是心有感觸,也是感念殿下養育之恩。奴婢雖上了年紀,可也記得清清楚楚,世子爺小時候最最親近的便是殿下您了?!?/br> 大長公主哪里不知這個,聞言勾起了愉悅的笑容。 她們母子之間的感情一向就好。 徐嬤嬤察言觀色,也不得不感嘆世子爺果真了不得,明明早前殿下還那般盛怒難抑,這才過了多久?便雨過天青了。 論哄殿下高興的本事,闔府里世子爺稱了第二,那可就沒人敢稱第一了! 因沈昕顏的頂撞而激起的怒火既然已經熄滅,大長公主整個人自然也冷靜了下來,仔細地回想了沈昕顏那些話,雙眉不知不覺地皺了起來。 長媳方氏是她閨中好友之女,更是她看著長大親自替長子聘娶回府的。說句不怕人惱的話,三個兒媳婦當中,她最最中意的便是長媳。 再加上后來長子早逝,留下長房孤兒寡母的,她自然便又憐惜了幾分。更因為長房唯一的血脈騏哥兒又是那等溫和怯弱的性子,將來怕是離不得二房的扶持,她才不得不替他們想得周全些。 “你說,我的這個決定對沈氏來說,是否確有些不公?”良久,她才遲疑著問徐嬤嬤。 徐嬤嬤打了通腹稿,這才斟酌著回答:“世子夫人只有大公子這么一個兒子,自是希望事事能照料周全,旁人經手又哪能讓她放心。這份慈母之心與當年的殿下不正是一般?” 大長公主嘆了口氣:“我明白了,此事確是我思慮不周,不曾考慮到沈氏的心情。罷了罷了,著人到佛堂將她帶來吧!” 徐嬤嬤躬身應喏,出去吩咐侍女傳話。 第25章 魏承霖陪著英國公從靈云寺回來,先親自將他送回了屋, 這才往自己所居住的院子方向走去。 “哎喲喲, 霖哥兒你可算是回來了!再晚些回來, 你母親可如何是好喲!”哪知他剛走過府里的荷花池,便見楊氏一臉焦急地朝著他快步而來。 待聽清楚對方的話后,他頓時便急了:“我母親怎么了?三嬸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出事了出事了, 你昨夜沒回府不知道, 你母親昨日也不知怎的突然頂撞了你祖母, 惹得你祖母大發雷霆,竟把人給關進了佛堂里, 這會子人還在里頭沒給放出來呢!”兩人急步而行, 一路上, 楊氏便將緣由向他道來。 “母親性子一向溫和, 侍奉祖母也是處處盡心,無緣無故的怎會頂撞祖母?三嬸可知這其中緣故?”一向沉穩的魏承霖這會兒也急得不行,步伐越來越快, 仍是不放心地問。 “仿佛是因你之故, 再詳細的三嬸便也不甚了解了?!?/br> 這其中的詳情楊氏其實也不大清楚,可這并不妨礙她在魏承霖跟前充知情人。再者, 內情是什么?待會兒她引著魏承霖到了大長公主處還不清楚么? 魏承霖腳步微頓, 雙唇抿了抿,到底也不再說些什么,只腳步不知不覺又加快了些許。 他年紀雖小,但自五歲起英國公便親自教他習武, 身體別說較之尋常孩童,便是比纖纖弱質女子也要強上不少,再加上他如今聽聞生母出事,心里一著急,步伐便邁得愈發急促,不過片刻之間竟將楊氏拋下了好一段距離。 楊氏小跑著追趕:“霖哥兒,等等我……” 可魏承霖心急如焚,哪還聽得到她的聲音,轉得幾個彎處,楊氏竟見不著他的身影了。 “這孩子,急什么呢!”楊氏追得滿頭汗,累得直喘氣,不得不停下來歇息一會。 觸怒了大長公主,這沈氏是嫌日子過得太舒坦了不成?嘖嘖,也不知近些日子以來吃錯了什么藥,這脾氣倒是愈發大了,若不是和她相處過十余年,她都不敢相信當初那個悶嘴葫蘆般的沈氏與如今這位是同一人。 *** 身后響起開門聲時,沈昕顏仍是保持著靜靜地跪坐在蒲團上的姿勢,平靜地注視著身前寶相莊嚴的佛像,仿佛絲毫也不關心周遭的一切。 “世子夫人,殿下請您過去!”來傳話的侍女恭敬地回道。 沈昕顏微不可聞地松了口氣。 終于到了這一刻了么? 她用手輕撐著地面想要起身,不料雙腿跪的時間過長,人還未站穩便覺雙腿酸軟得簡直不像是自己身上的,也虧得那侍女眼明手快地扶住她,才免了她摔倒的命運。 那侍女扶著她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半跪在她跟前熟練地替她按捏著雙腿,直到好一會兒,沈昕顏才感覺舒適了不少。 “行了,咱們走吧,莫讓母親久等?!彼p輕阻住侍女的動作,吩咐道。 對方見她已經可以穩穩地站著,故而也不再堅持,柔順地應了聲‘是’便躬身落后她一步,緊跟著她走了出門。 “殿下,世子夫人到了!”侍女來稟時,大長公主正望著那座精致的縮小版寧禧宮出神,聞言垂眸須臾,親自將小宮殿收入錦盒中。 “讓她進來吧!” 她高坐寶座上,居高臨下地望著跪在地上垂著頭的女子,聽著對方恭敬地喚了自己一聲‘母親’,若非那日發生之事歷歷在目,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態度恭謹有禮的女子會是那個膽大包天質疑指責自己的人。 “起來吧!”她淡淡地回了聲,看著沈昕顏垂著腦袋應下,隨后雙手交疊在小腹處,緩緩地抬起了頭。 當眼前那張絲毫掩飾不住憔悴的臉龐映入她的眼簾時,大長公主眼皮顫了顫,心中僅余的那些氣惱不知不覺便又消散了幾分。 會怕會擔心會不安就好,還不算是忤逆不孝到無藥可救!她暗道。只是面上卻不顯,淡淡的視線落在沈昕顏的身上,看著那稍顯單薄的身體,不知為何便想到了兒子方才的那些話。 這兩日魏雋航一直命人給沈昕顏送穿送吃之事她都知道,但是她也知道魏雋航雖然東西是送了,可人卻從不曾去過。至少,這兩日他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自己這里。 想來也是憑著這些,在魏雋航有意無意地求情時,她才能那么容易地滅了火。 “在佛祖跟前跪了這些時候,可曾想明白自己錯在何處了?” 沈昕顏知道這是一個機會,如果她讓大長公主滿意了,不但可以奪回兒子院落的話事權,也能抵消她頂撞之罪。 只是……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抬眸對上大長公主的眼神,望入她眼底深處,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誠懇道:“兒媳頂撞母親,此乃大不孝,更是不可饒恕之大錯?!?/br> “原來你還知道這是大不孝!”大長公主冷笑著打斷了她的話。 沈昕顏跪在她的面前,語氣愈發誠懇:“兒媳有錯,不敢求母親原諒,但請母親千萬珍重自己,千萬莫因了兒媳之錯而氣壞了身子。否則,兒媳便是死一萬次也難贖其罪了!” 大長公主仍是一聲冷笑,只也沒有再說什么難聽之話,只道了句‘起來說話’。 沈昕顏謝過了她,而后緩緩地又道:“只不過……” 來了,她就知道!連自己都敢頂撞了,怎么可能會這般乖乖地認錯,果不其然,后面還有話在等著自己呢!大長公主斜睨她一眼,暗地冷哼一聲。 “只不過,若是重來一回,兒媳有些話還是得說。母親雖身份尊貴,但同樣也是為人之母,待子女的慈心比兒媳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兒媳不爭氣,膝下唯一兒一女,霖哥兒與盈兒乃兒媳此生唯二之寶,兒媳只恨不得將自己之所有都給他們,只盼著他們兄妹二人能一生安康順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