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程尋眼眸半垂,沒有說話。她小時候倒也聽從過母親的吩咐,喚張煜表哥,不過對方并不領情,還出言譏諷。她自然知道緣由,在張家,她和母親雷氏的身份都有點尷尬。這也是她不樂意到張家來的一大原因。 琳瑯暗暗拉了拉她,動作極輕:“呦呦?” “嗯?!背虒ざㄒ欢ㄉ?,“四表哥”在舌尖打轉,還未出聲,那張煜已開口道:“你們慢慢逛,我去前院招呼客人?!?/br> 他目光在程尋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開,沖琳瑯點頭致意后,轉身離去。 “四哥,你……”琳瑯待要挽留,他已經走遠了。輕輕嘆一口氣,她收回視線,向程尋解釋:“呦呦不要誤會。我四哥這個人有點怪,不過他人特別好……” 程尋也有哥哥,能理解琳瑯在外人面前對自己兄長的維護,是以她點一點頭并不反駁。 琳瑯覷著她的神色,見她神態如常,不像羞怒的模樣,略略松一口氣。又同她閑聊幾句,才領著她重回了廳堂。 程尋輕聲道謝后,回到母親身邊,伴其左右。期間也曾遇上不相熟的長輩,因為母親提點過,她應對得體,毫無差錯。 雷氏暗暗點頭,對女兒的表現頗為滿意。 程尋臉上一直帶著淺淺的笑,落落大方,從容自若,心里卻盼著早些結束,早點回家去。終于熬到壽宴散了,她同母親二嫂出了北鄉侯府,坐上了自家馬車。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程尋倚靠著馬車壁,眨了眨眼:“二哥呢?他知道咱們要走了么?” 一想到要回家,她的心情就變好了許多。 二嫂盧氏道:“他知道,已經叫小廝去通知他了?!?/br> 程尋點一點頭:“哦?!?/br> “再等一會兒?!崩资先崛嵋恍?,“呦呦這么急著回家?” 程尋轉一轉眼珠:“是呢,我還不知道今日夫子都教了什么,怪著急的?!?/br> 她不大喜歡待在張家,可這話不好對母親講。雷氏自幼父母雙亡,在北鄉伯府長大,對張家的感情挺復雜。 雷氏微怔,繼而輕笑著搖頭:“就你好學,出門做客還惦記著功課?!彼諗苛诵σ?,狀似無意問道:“呦呦今日有沒有……” 話未說完,忽然聽到馬車外車夫驚喜的聲音:“三少爺?!” 三少爺? 馬車中的幾人俱是一驚,雷氏下意識看向程尋:“呦呦?”她沒聽錯吧? 程尋傾身上前掀開了車簾,果然看見馬車外那張熟悉的臉。她回頭對母親道:“娘,是三哥?!闭f著將身子側開,讓那個神明爽俊的少年直接出現在母親的視線中。 雷氏看清了馬車外的人:“瑞兒?” 這少年正是程瑞。他沖車內人施了一禮:“嬢嬢,二嫂?!?/br> “嬢嬢”這個稱呼教雷氏眼眶發酸,她身形微動,想要下車。 這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現在卻只能含糊地喚她一聲“嬢嬢”。 當初程瑞被過繼出去,由長房的第三子變成了二房的長子。她告訴自己,這不是壞事。二房的程浩在京城做官,年紀輕輕已官居三品,其妻趙氏亦是出身大家。做他們的獨子絕對不會比在自家差。程浩夫婦也向她保證,肯定會善待程瑞。這些年,程瑞在二房,確實不錯,可自己的骨rou成了旁人的孩子,仍是她心中一大痛事。 程瑞面帶微笑:“這里不是廝見的地方,嬢嬢不用特意下來了?!?/br> “你怎么在這兒?”雷氏心知他說的在理,她整了整心情,輕聲詢問,“今日不用上學嗎?” 程瑞一笑:“我就是從國子監過來的,聽說北鄉伯府今日有壽宴,想著嬢嬢可能會過來,就來碰碰運氣。運氣不錯,竟然還真給碰上了?!?/br> 雷氏聽聞他是特意過來,心中熱流涌動:“你這段時日可還好?功課不重吧?吃的、玩的可都還好……” 她一時問了好幾個問題,程瑞一一答了。 程尋保持著掀車簾的姿勢,看母子二人一個在車外,一個在車內交談。 片刻間,話題竟引到了她的身上。 “嬢嬢,其實我這回是來找呦呦的?!背倘鹨槐菊?,暗暗沖程尋使個眼色。 程尋會意,應聲道:“找我么?找我做什么?” “對?!背倘瘘c頭,“你上回在信里提的事情,我找到了解決的法子?!彼f著又看向雷氏,甚是誠懇,“嬢嬢,我想帶呦呦去辦點事情,行么?” “什么?”雷氏一怔。 “可能會耽擱很久,嬢嬢和二嫂可以先回去,不用等了。等事情辦完,我送呦呦回去就是?!?/br> “你?你送她?”雷氏神情微變。 “是啊,我肯定要親自把她送回書院的?!背倘鹫J真保證,“不能讓她自己回去啊,反正我明日休沐?!?/br> 雷氏心念微動,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可如果瑞兒送了呦呦回書院就不一樣了。而且,她只有這一雙兒女,對他們,尤其是程瑞的請求,她更是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她只點了點頭:“那你們去吧,早點回來?!?/br> 程瑞和程尋沖母親齊齊施了一禮。這對龍鳳胎雖不在一處長大,可是默契十足。雷氏看著看著眼眶微熱,差點掉下淚來。她揮一揮手:“去吧,小心一些,注意安全?!?/br> 兄妹兩人應了一聲,一起離去。 程瑞是坐馬車過來的,他將程尋拉上車后,先吩咐書童:“生宣,你回去稟告太太,說我今日有事,不回去了?!?/br> 他在國子監讀書,有時也曾宿在同窗好友家里,教生宣回去報訊兒的。生宣這種經驗極為豐富,當下爽快應了,小跑著離去。 程瑞這才又吩咐車夫:“去馥香齋?!?/br> 馬車行得又快又穩,半倚著馬車的程瑞忽的抽出一柄折扇來,唰的一聲打開,輕搖折扇,姿態風流:“怎樣?” 程尋沒忍住笑出了聲:“你從哪兒得來的?我看這扇面上的字倒不錯?!?/br> “嘁”了一聲,程瑞不滿:“問你人呢,沒問你字?!?/br> “好看?!背虒c頭,隨口敷衍,“跟我長得像,自然好看?!?/br> 其實他們兩個并不十分相似。她容貌像母親,而三哥程瑞更像父親多一些。 “你——”程瑞合上折扇,在小妹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誰跟你像了?你個黑不溜秋的小黑鬼?!?/br> 程尋反駁:“才不是,我現在又沒涂黑粉?!彼斐鍪?,擼了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瑩潤的皓腕,直接遞到程瑞眼前:“說,哪里黑了?” 程瑞用扇子將她的手臂推開,換了神色,認真道:“就是要跟你說這件事呢,我記得你在信上說,上回給你的黑粉掉色?那可是馥香齋新出的?!?/br> 提起此事,程尋深吸一口氣,將她擦臉擦出黑漬的事情說了,只略去了跟蘇凌相關的部分。 程瑞沉吟片刻:“這倒是奇了。馥香齋的掌柜明明說只有特制的水才能擦掉。怎么會遇水掉色?” 程尋也想不明白,就沒有接話。 馬車終于停下,這是程尋第一次來馥香齋。 程瑞頗為大方:“這里面胭脂水粉,首飾釵環,你看上什么,只管說。哥哥給你買?!?/br> 程尋笑了一笑,她只拿了自己用慣的黑粉。 反倒是程瑞給她挑了幾樣,末了又吩咐店伴:“一式兩份裝好?!?/br> 程尋輕聲道:“我用不著,你銀子省著點花?!?/br> “沒事沒事,這點錢我還是有的?!背倘饠[手,“我什么都不多,就月銀多。給你一份,給端娘一份,那丫頭整日說我偏心?!?/br> 程尋點一點頭,沒再拒絕。 兄妹倆又在外逗留了好一會兒。他們雖然數月不曾見面,但是感情深厚,關系和睦,只恨時光太短。 程瑞看著時候不早了,才教車夫駕車,出城回書院。 崇德書院距京城有三十里,這路程不遠也不近。盡管夏日白天長,可馬車到書院外時,天也快黑了。 書院門口格外安靜。 他們在下馬石邊下車,兄妹兩人步行走石階進書院。 剛行得幾步,忽聽到身后的腳步聲。程尋頓覺詫異,這時候了,還有人來書院?她回頭去看,暮色里,兩人正一前一后行來,竟是蘇凌和沈夫子。 雖然夜幕低垂,可程尋一眼就看清了那個少年的面容。 兩人目光相對,程尋一驚,她現下可是女裝!蘇凌會不會認出她來? 來不及多想,她直接伸手拉了一下程瑞,將腦袋藏進了他肩頸處。 第26章 女裝的她 她暗暗祈禱蘇凌沒有看到她的臉。即使看到了, 有暮色遮掩, 他也看不清楚。即使真看清楚了, 也不會想到她就是程尋。 她這舉動太過突然,程瑞呆住了:“你干什么?” 程尋埋得越發深了, 同時壓低了聲音:“那邊的兩個人, 一個是我同窗,一個是我的夫子。我這個樣子給他們看到的話……” 不等她說完,程瑞就明白了她的擔憂。他長長地“哦”了一聲, 伸手扶住小妹,看向她口中的同窗和夫子。 那年長些的約莫三十來歲, 頜下幾綹清須,文弱而不失正氣。而年輕些的, 眉目清雋, 風采卓然。 按說這倆人長得都不錯,可是程瑞不大理解那個舒朗清雋的少年為什么要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在這一瞬間,他甚至思索了一下自己和小妹男裝打扮的相似性。然而不過是一剎那間,他就得出結論:完全不一樣。 只要有眼睛,就不會把小妹涂得烏漆麻黑的臉和英俊瀟灑的他聯系在一起。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 等那師生倆離開以后, 他們再走也就是了。但不知是何緣故, 那兩人竟然止步不前,尤其是年輕的那個,更是目光沉沉盯著他。 暮色蒼茫,一個豐神俊朗的少年站在自己十步開外處, 用一種堪稱駭人的眼神望著他。程瑞跟人對視,還從來沒輸過,但此刻他莫名有些不自在。 安靜讓程尋心生不安,她低聲問:“他們還沒走嗎?”怎么沒聽到腳步聲?她臉貼在三哥肩頭,也很熱的啊。 程瑞跟她咬耳朵:“還沒有?!?/br> 他們兄妹因是一胎雙生,自小親近,平素也少避諱。他同meimei耳語,自覺正常,可落在蘇凌眼中,就親近狎昵,刺得人眼睛發澀了。 今日蘇凌進學堂沒有見到程尋,懸懸在念,想到她昨日看上去精神不濟,更添不安。他佯作無意,問起紀方,偏生紀方呆愣,諸事不知。還是他借故問楊夫子時,才知道她是告假了。 他沒想到這個時候會在這里看見她。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穿女裝。雖然先前數次接觸中,他早已猜出她的身份,偶爾也會想過她穿女子服飾時會是什么模樣。但是今日,她身穿一身淺碧色紗裙突然闖入他的視線,還是讓他的心狠狠漏跳了一拍。 他自小所識之人多容貌不俗,是以,他對人的相貌并不大看重。然而不得不承認他被她驚艷了。 她站在石階上回頭看他,身段窈窕,綠衣黑發,雪白的面孔在暮色中似乎會發光,只一瞬間,就吸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讓他移不開眼。 她比他想象中要美好很多。 不再刻意隱藏膚色容貌的她肌光勝雪,眉目如畫,端妍明麗,讓人不敢逼視。 她眨了眨眼睛,蘇凌很確定她看到了他,他剛牽起唇角,試圖沖她露出一個笑容來,卻見她如受驚一般,迅速將腦袋藏進了身邊人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