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馮小粉一肚子牢sao堵在喉嚨里,憋得臉皮子泛紅。農村的姑娘家,要是傳出個懶名聲,尤其連煎餅都不能烙,那可就糟了,往后找婆家都不好找。要知道六七十年代的農村,娶媳婦首先看姑娘的活計,性格長相還在次要。你說土里刨食的莊戶人家,誰愿意娶個死懶不動的女人回家當擺設? 馮小粉懶是懶,躲在家里懶,可偏偏在外頭喜歡裝出勤快的樣子,一心想讓人夸她勤快能干。 馮小粉一邊瞅著東屋的門,一邊氣哼哼往廚房走,心里一勁兒埋怨她媽怎么還沒出來護著她。往天這時候,她媽早該出面來幫她解圍了。 要說馮蕎也是心里納悶,今天這寇金萍有點兒奇怪,平常她就算躺在床上不動,也不耽誤她嘴皮子利落地罵人,今天怎么一直沒開腔呢? 馮老三背著糞筐回來的時候,寇金萍終于從床上起來了,扶著門框,皺著眉頭出神。 馮老三卻沒那閑心注意老婆的反常,他忙死累死,一堆農活等著干。馮老三忙匆匆去廚房,跟馮小粉要了個熱煎餅,卷了兩根蔥葉子,一條蘿卜纓煮的黑咸菜,一邊大口吃著,一邊轉述今天生產隊長的安排。 男勞力下田耕地,一家出一個女的跟著牽牲口;余下的婦女,地瓜育秧。 “我今天頭疼,怕是出不了工了?!笨芙鹌颊f話時捂著額頭,皺著眉,一副病歪歪難受的樣子。她今天不想出工,她需要呆在家里好好想一想將來,既然重生了,總不能再像上輩子那樣,一定要過上享福日子。 寇金萍看一眼馮蕎,做出安排:“她們三個丫頭……叫小粉跟去牽牲口吧。馮蕎和小胭去育秧,地瓜育秧活兒也不重,你跟隊長說說,小胭去了,好歹也能算一半工分呢?!?/br> “媽!”馮小粉難以置信地大叫一聲,牽牲口耕地多累呀,又臟又累不說,干不好還要被扶犁的人奚落,地瓜育秧相對就輕松多了,她媽這么安排,是不是有毛病呀? “媽,你說叫誰去牽牲口?” “你去?!笨芙鹌颊f,“去了好好干活,聽話,你也不小了?!?/br> “媽,你今天啥毛病呀你?”馮小粉生氣地指著馮蕎,“你叫馮蕎去育秧,坐個板凳就把活兒干了,叫我去牽牲口?到底誰是你親閨女呀?” 馮蕎對寇金萍的安排也有些意外,聽見馮小粉這么說,馮蕎嘴角微微一翹,心說這個馮小粉能不能別犯蠢,要知道,寇金萍明明偏心卻怕人說,最喜歡在外頭標榜她把馮蕎當親閨女。果然,寇金萍一聽閨女的蠢話,忍不住就開罵了。 “說的什么渾話,你這個死丫頭,這家里你們三個丫頭,我還不都是當親閨女疼的?” 寇金萍滿肚子的心思沒法跟馮小粉說啊,男勞力去耕地,孔志斌肯定也要去的,馮小粉一起去了也好多接觸。生產隊干活,年輕人本來就喜歡湊一堆,好讓小粉跟孔志斌多一些機會相處,正好隔開馮蕎。 寇金萍甚至都設想了,孔志斌和馮小粉,本來就都是干活跟不上的,倆小年輕正好落在后面,說說聊聊多好?讓小粉和孔志斌多相處,她再想法子助推一把,倆年輕人說不定就好上了。 她沒法明說,馮小粉也沒法理解,心里對她媽一肚子的牢sao不滿,紅著眼睛生悶氣。 馮蕎對寇金萍今天的表現也覺得奇怪,難不成寇金萍忽然就轉了性,真決定要當一個好后媽了?馮蕎當然不信,也沒那工夫細琢磨,她忙著喂豬喂雞吃早飯,東方才露出魚肚白,聽著生產隊長敲鐘了,趕緊拎上竹筐上工去。 ☆☆☆☆☆☆☆☆ 熹微晨光中,育秧的婦女在大場邊上聚齊,老的小的,還有抱著孩子的。婦女主任挽起袖子,大聲吆喝著分派任務。身板壯經驗足的婦女去耘土做苗床,小姑娘們跟一群年紀偏大的婦女,被分去扒地瓜、挑地瓜種。 種地瓜,是要在早春時節育苗的。生產隊頭年秋天在大場邊挖了地窖,專門存放留作種子的地瓜,這會子打開地窖,里頭的地瓜一筐筐拾出來,倒在地上堆成幾大堆,大家就端個小板凳,也有席地而坐的,圍在那兒挑選。 這其實是個很有意思的活兒,保存完好的地瓜挑出來做種子,壞的爛的揀出來,丟在一旁,完了分給各家帶回去,把壞的部分削一削就煮熟下肚了,壞的部分也丟不得,削下來切片喂豬。 所以,婦女們寧愿壞的多一些,甚至有人故意把好的也撿出來丟在壞的堆里,這一開春青黃不接的,一家老小面有菜色,多吃一口是一口。不過這樣的小動作要十分小心才行,婦女隊長就在旁邊瞪大眼盯著呢,揀出來的壞地瓜,婦女隊長還要翻看的。 “馮蕎,別干了,歇會兒?!?/br> 二伯娘瞅著婦女主任沒注意,隨手把一個地瓜丟到旁邊土堆里,悄悄用腳踢了些泥土蓋住。馮蕎全當沒看見,下意識的幫二伯娘望風。沒辦法,二伯家三個堂哥,正是吃窮老子的年紀,二伯娘從自己嘴里省,經常吃不飽的。 “哎,蕎啊,寇金萍今天咋叫你來干這個?她還真舍得叫她親閨女去牽牲口耕地?她那個彎彎心眼子,又想搞啥事情呢?” “不知道?!瘪T蕎老實回答。 “你回去可小心著些。你說這村里三老四少,誰不知道啊,寇金萍那心眼子就是長在胳肢窩的,后娘偏心也就罷了,人不偏心狗不吃.屎,可你說你又不吃她閑飯,又不用她養活,她也不能處處擠兌你吧?!?/br> “還行?!瘪T蕎抿著嘴笑,“二伯娘你放心,我不吃她閑飯,我也不是紙糊泥捏的,她能把我怎么著呀?!?/br> “她要敢打你,你可別等著吃虧啊,趕緊往二伯娘家跑,二伯娘護著你?!?/br> “沒事兒,二伯娘你放心吧?!瘪T蕎笑,她如今都十七了,寇金萍無非使喚她多干活,吃穿上虧待她,還真不敢動手打她。 寇金萍跟馮小粉,母女倆一樣脾性,沒有好心眼兒,偏偏還想要好名聲,人前人后兩個樣,家里橫就罷了,喜歡在外頭說漂亮話,裝好人。自從十一歲時,她哭著滿村去跟人說寇金萍打她,拿拇指粗的荊條抽她,抽得一道道青紫傷痕,寇金萍被街坊四鄰指著鼻子議論,就不敢明著對她動手了。 這二伯娘也是個妙人兒,脾氣直,人粗魯,一根腸子通到底,跟寇金萍那樣心眼多喜歡裝的人做妯娌,根本合不到一塊兒去。二伯娘那脾氣一上來,生冷不忌什么都敢嚷嚷,寇金萍還真拿她沒招。 晌午收工時,干活的婦女們一個個從婦女主任面前走過,一個個故意張開胳膊拍拍衣裳,表示自己沒有偷地瓜。 路上二伯娘拉著馮蕎,慢吞吞落在后面,等人都走遠了,她竟從袖籠掏出兩個地瓜來,就著路邊小河溝洗了洗,順手遞給馮蕎一個,另一個咔吧掰兩半,遞了一半給寇小胭。 寇小胭明顯有點兒不好意思,搖頭不要。 “吃吧吃吧,墊墊肚子,早上就喝了碗稀粥,干一上午活早餓了。這窖了一冬天的地瓜,鮮甜鮮甜呢,難不成我跟蕎吃著,叫你在旁邊看著?” 寇小胭低著頭,伸手接過來,細聲細氣地說:“謝謝二伯娘?!?/br> “謝啥,小孩子回去別亂說就行了?!倍锕恍?,拍拍肚子,“我這褲腰里還掖著一個呢,晚上回去加幾棵野菜,夠煮粥的了?!?/br> “二伯娘,你吃這個,一整個我吃不了,我要那半個的?!瘪T蕎把整個的地瓜遞給二伯娘。 “叫你吃你就吃,一個地瓜吃不了,你屬貓的呀?!倍餂]接。 馮蕎也不再堅持,咔吧咔吧啃光了一個生地瓜,擦干凈嘴角,才慢悠悠回到家里。 一進家門,就看見馮小粉坐在石臺上,正抹著眼淚哭呢,寇金萍站在旁邊哄。 原來馮小粉今天跟去牽牲口耕地,本來干活就懶,又因為鬧情緒不用心,牲口沒牽牢,地頭拐彎時候一個馬虎,撒手脫了韁繩,那牲口拖著鐵犁竄出多遠,害得扶犁的老趙叔摔了個狗啃泥。 老趙叔當時氣的說了她幾句,馮小粉臉上掛不住,一跺腳一扭身,紅著眼睛說要離開一會兒。 生產隊大集體干活,女的要說離開一會子,就是暗示要去找個隱蔽地方解手,這也是很多婦女累了開小差的招數。 誰知老趙叔聽了,揮手叫她自便,一轉身,長鞭一甩,在毛驢背上挽了個響亮的鞭花,嘴里大聲罵道:“懶驢上套,不拉就尿!” 第3章 攪事 老趙叔那個粗人,跟他親媽說話都順嘴溜臟字兒,馮小粉碰上他也算倒霉。今天馮小粉是個年輕小姑娘,這要是換了哪個婦女,他還指不定說出什么更難聽的呢。 馮蕎心里默默替馮小粉尷尬了一下,輕手輕腳地就想躲開回屋去,誰知馮小粉一抹眼淚,就沖著她來了。 “都怪你,今天要不是你,我哪用得著去牽牲口?我哪能這么倒霉丟臉?你到底跟我媽使了什么壞?叫我去干這倒霉活。都怪你個掃帚星!” 這也怪她了? 馮蕎聽這話愕然地站住了,她把兩條長辮子往背后一甩,扭頭質問道:“你說誰掃帚星?你自己拈輕怕重干的丟臉事,倒還怪我了?” 馮小粉自覺受了天大的委屈,正在氣頭上呢,腦子一熱,口不擇言喊道:“不怪你怪誰?你個命硬的賤貨,你不是掃帚星?我都聽說了,你親媽就是你克死的,你自己掃帚星,帶累旁人也跟著倒霉?!?/br> 馮蕎只覺著腦子里轟隆一聲,頓時氣得臉都漲紅了。 馮蕎最不喜歡旁人提起她親媽,那是她心里的傷疤。馮蕎親媽,知道的都說是個不一般的女人,讀過書認得字,漂亮又能干,可惜出身不好,娘家是富農成分,委屈嫁給了窩窩囊囊的馮老三。小時候她媽對她的教育是很好的,馮蕎的性情,主要隨了她媽。 然而,八歲時她媽懷孕難產,大人小孩都沒保住,兩年后寇金萍進門,馮蕎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馮蕎這一刻只覺得血往頭上冒,惡氣往上沖,她幾步沖過去,抬手就狠狠扇了馮小粉一嘴巴。 馮小粉尖叫一聲,旁邊寇金萍跟著也撲了過來,一下子把馮蕎推開??粗H閨女捂著臉眼淚汪汪的樣子,寇金萍又心疼又氣急,頓時眼珠子都發紅,撲過去就想撕打馮蕎。 ——馮蕎還真不是她的對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身單力薄的,力氣哪能跟壯年潑婦的寇金萍比? 馮蕎一看不好,也不等著吃這眼前虧,拔腿就往外跑。她才跑幾步,就看見二伯娘火車頭一樣沖了進來。 二伯娘沖進院子,胳膊一張,把寇金萍給攔住了。原來二伯娘跟馮蕎一起回來,路過時聽到院子里吵吵,在門外就沒走。 “我說他三嬸,你干啥呢?嘖嘖嘖,叫左鄰右舍都來看看,看看你怎么狠心打馮蕎的?!?/br> “你死一邊去,我家的事,你管得著嗎?!笨芙鹌贾钢T蕎罵,“你也不問問,她剛才干了什么,她把小粉給打了?!?/br> “她為啥打小粉?”二伯娘脖子一梗,一副準備開戰的架勢,“她打沒打小粉我沒看見,我可看見你打咱馮蕎了。怎么地,小粉你心疼,打馮蕎你可不用心疼???” “你管的寬!這個小賤人,她反了她了,跟小粉拌兩句嘴,她是張口就罵,抬手就打。別忘了我是她媽,我養她那么大,我還不能管她了?她眼里還有我嗎?還有小粉這個meimei嗎?” “你拉倒吧你,別以為我沒聽見?!倍锟纯囱劬νt的馮蕎,鄙夷地沖寇金萍撇撇嘴,“我說寇金萍,你敢不敢再說清楚點,馮蕎為啥打她?你有沒有臉往大街上講理去?今天我可都聽見了,不是我說你,你家這個小粉,小小年紀這張嘴可真夠惡毒的,誰是掃帚星?這說的什么屁話?!?/br> “我說她怎么啦?她就敢打我?我偏要說,她就是個掃帚星,要不她媽怎么克死了?她還敢打我!”馮小粉眼淚汪汪地叫喊。她今天真算是吃了大虧了,腦充血狀態,怎么能善罷甘休。 “小粉,你這些話都跟誰學的?你說你一個小閨女家,誰教你的?噢,馮蕎她親媽沒了,你就說是她克死的,那你親爸也死了呢,也是你克死的了?” “你胡說八道什么?”馮小粉一聽,氣得直跺腳。 誰知二伯娘一本正經地追問:“不是你克死的?那是誰呀?”一轉臉,瞅著寇金萍追問:“那是誰克死的?橫豎就你們娘兒倆?!?/br> 寇金萍張張嘴,半天找不到話說,索性氣哼哼把二伯娘往外推。 “出去出去,你趕緊滾,你算哪根蔥,你少在我家里攪事?!?/br> “你不攆我也不稀罕呆你在家里。不過丑話我可說在頭里,有些話傳出去,就你這個閨女,就沖她這張臭嘴,臭得就跟生產隊那大糞坑似的,誰家小伙子還敢娶她?誰家倒了八輩子血霉了?!倍镎f完拔腿就走,臨走時手一伸,把馮蕎也拉走了。 “走,蕎啊,看起來這家里也沒一口舒心飯了,跟二伯娘吃午飯去?!?/br> 二伯娘拉著馮蕎出了門,迎面撞上收工回來的馮老三。男勞力耕地收工晚一會兒,馮小粉今天在田里發生的事情,馮老三也聽說了,臉色很不好,一頭埋怨老趙叔不留面子,一頭埋怨繼女丟人現眼。 他一抬頭,便看到二伯娘拉著眼睛通紅的馮蕎,明顯剛哭過的,馮老三不由一驚,忙問:“二嫂,咋的啦這是?” “咋的啦?你還有臉問?問你女人去?!倍餂]好氣地說,“前娘后母,這話可沒說假。你這當爹的,你可是正經的親爹,可別叫老少爺們背后罵你?!?/br> 馮蕎被二伯娘一路拉到她家。二伯娘家里和她本人的性子差不多,亂糟糟大咧咧的,三間茅草屋各種雜亂,東西擺放十分隨意。二伯和二堂哥馮東、三堂哥馮亮正準備吃午飯,地瓜干煎餅就著干紅辣椒,一碟子嫩地瓜藤腌的咸菜。 大堂哥已經娶了媳婦,分家另過了。 “馮東,你妹來了,給她拿個煎餅。馮亮,給你妹端個板凳?!倍锓愿劳?,屁股直接往地上一坐,罵道:“可氣死我了,我看這個馮小粉,早晚是個敗類?!?/br> “媽,又怎么啦?” “怎么啦?你說怎么啦?還能怎么地?!?/br> 二伯娘這話說的,繞口令似的,倆堂哥居然也聽懂了,肯定又是馮蕎在家里被欺負了唄。 馮東關切地看看馮蕎,安慰道:“馮蕎,先去洗把臉,別難過了?!?/br> 馮東陪著馮蕎出去洗臉,二伯娘把矛頭轉向了自家老頭子。 “我說當家的,你好歹也說說你家老三,寇金萍那個死女人,都要上房揭瓦了,他還管不管了?” “媽,三叔要能管得住老婆,太陽該打西邊出了?!瘪T亮慢條斯理插了一句,“我看呀,咱爸這弟兄三個,男子漢大豆腐,都一樣,沒一個能管住老婆的。這就是咱老馮家的光榮傳統?!?/br> “小王八犢子,說什么呢你?滾你娘的?!倍锘⒅?,瞪了馮亮一眼。二伯卻在一旁直咧嘴。 馮蕎洗臉回來,看著二伯娘心里感激,這老馮家吧,奶奶已經過世了,大伯娘腿腳有病很少出門,從她媽去世后,二伯娘可沒少照顧她。 “二伯娘,今天幸虧有你。就怕寇金萍可記恨上你了?!?/br> “我理她呢,她啥時候也沒喜歡過我呀,我還怕她不成?”二伯娘嗤之以鼻,“蕎啊,你這幾天干脆別回去了,住俺家吧,省得回去她們給你氣受?!?/br> “沒事兒,我也不怕她們?!瘪T蕎心說,二伯娘一家,全是大勞力,出工干一天活,工分不比旁人多,吃飯卻頂旁人兩個,加上大堂哥娶媳婦分家,一家人都快揭不開鍋了。 要是再添她一張嘴吃飯…… 再說躲著也不是辦法,她的家,她憑什么躲出去呀。 “蕎啊,你也別擔心,橫豎你這都十七了,頂多再熬一兩年,結婚出嫁了,擺脫那個家,就有自己舒心的小日子了?!闭f到這話題,二伯娘笑嘻嘻地安慰馮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