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直到見到平安無事的容祁,蕭長清心中的慌亂無度才徹底平息下來,他用左手把著劍柄支撐身體,右手則是顫抖著伸出,他似是想去確認容祁是否真的安好,卻又礙于規矩在半路停滯。 距得近了,容祁一眼就看清了蕭長清蒼白慘淡的臉,猩紅的眼眶,以及眼中氤氳彌漫的水汽,容祁心中微楞,他沉默半晌,開口道:“你在哭,為我嗎?” 蕭長清沙啞著聲音道:“不是?!?/br> 呼嘯的風將蕭長清的聲音吹散得七零八落,但容祁還是憑著很好的耳力將蕭長清的話盡數聽全。 口是心非! 容祁似是不在意的應了一聲,視線不經意間掠過蕭長清俊逸的臉頰,落在別處。 蕭長清深吸了幾口氣,將心中所有情緒都重新壓制深埋,他伸出手,低聲道:“殿下,長清帶你上去?!?/br> 容祁‘嗯’了一聲,將手放在蕭長清伸出的手上,在兩只手相互接觸的那一刻,蕭長清心中的顫栗越發明顯,而容祁,則是又感覺到了久違的熟悉。 這一次,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并沒有迅速消失,容祁立即用神魂追擊,熟悉感卻湮沒在時間的長流中,他什么也沒有尋到。 容祁向來波瀾不驚的心中難得的浮起幾絲漣漪,他在想,蕭長清會不會也是他記得不甚清楚的故人之一? 只是,蕭長清的現狀與他的現狀不一樣,蕭長清是實實在在的入六道輪回。在修真界,身歿神存的修者是能夠重新修行的,或者鬼修,或者尋天材地寶塑體,愿意重踏輪回路的并不多。 蕭長清……他是來自本源修真界嗎? 蕭長清帶著容祁,以劍刃為支點,幾個跳躍便躍上了懸崖。站定過后,容祁才發現蕭長清藏青色的長袍有多處被割破,衣服上也暈染著鮮血,看起來格外凄慘狼狽。 蕭長清的這幅模樣并沒有引起被容祁塵封的熟悉,他思慮片刻,從懷中拿出傷藥丟給蕭長清,讓揚眉去幫他上藥。 蕭長清和揚眉離開,懸崖邊上就只剩下容祁和吐氣,懸崖邊的帶著霧氣的風不時將他們的衣袍和發絲吹起,衣袂翩然,倒是能給人幾分欲乘風歸去的感覺。 吐氣跪在容祁跟前向容祁請罪,容祁唇角微揚,輕笑兩聲:“你們已經盡力了,何罪之有,起身罷?!?/br> 吐氣猶豫著起身,垂首站在容祁身后,在兩人的周圍,除了虎嘯的風聲,再無別的聲音。 過了許久,容祁才再次開口:“吐氣,你和揚眉是父皇給本宮的,你們的主人自那日起便是本宮,可對?” 吐氣堅定道:“是?!?/br> 容祁往前走了幾步,懸崖上的細小沙石因為他的動作而嘩嘩下滑,迅速沒入濃重的煙霧中,容祁凝眸望著懸崖下的白霧,緩聲道:“本宮現在就有兩件事需要你們去做。第一,本宮現在還不是回宮的時候,你們務必想辦法再短時間內將本宮還活著的消息傳進父皇和母妃的耳中,對其余人保密。第二……”容祁眼瞼微動,深邃眼中隱有冷意彌漫,但那才溢出的冷意卻又很快消散在映入他眼瞼中的白霧里。容祁道:“前往滁州,盜取虞世州所有虎符?!?/br> 吐氣曾是皇族暗衛,受過皇族特訓,常為皇族處理隱秘的事務,自然也知道皇族不少辛秘,她很快就明白了容祁要她盜取滁州虞事州虎符的目的。 虞家之所以能成為權門,其中最大的緣由便是滁州虞世州手中的虎符,那塊虎符掌握著大周兩成精兵。大周所有駐軍,除邊疆戰軍以外,均聽龍虎符調遣。 暗衛唯主令是從,他們是絕不能有自己的思想的,所以盡管容祁的要求有些強人所難,吐氣還是果決應下。 待蕭長清和揚眉處理好傷口回來,容祁已經把事情吩咐完全,他讓揚眉吐氣先行離開,這才問起蕭長清的以后的計劃來。 蕭長清是大周戰神,定是要回邊關守衛山河的,不過他這次是帶著累累戰果回京的,一時半會兒倒是不急著回邊疆。畢竟敵軍方才大敗,是沒那么快就敲鑼震鼓卷土重來的,所以蕭長清可留守在京的時間還有很多。 蕭長清照實說了,容祁也沒有隱瞞,將他的打算也簡單說了一遍,蕭長清沒有絲毫猶疑的決定跟在容祁身邊。 因著冬霜這個意外,容祁只得重新聯系陸珩的人,他從腰帶中抽出一支尾指長的哨子,幾聲尖鳴之后,容祁就帶著蕭長清往西北方向走去。 容祁再見陸珩,他依然著一身妖艷紅裝,美得攝人心魄。 陸珩雙手環胸,慵懶的斜靠在樹干上,對著容祁和蕭長清吹了個口哨,才道:“終于來了,本公子都快讓蚊子給吃得只剩骨架子了,阿祁,你可要對我負責啊?!?/br> 蕭長清心中微緊,他下意識的對陸珩升起幾絲防備來,他腳步稍移,站在容祁身側,以并肩者的姿態自居。 陸珩左右打量了二人少時,又吹出幾聲嘹亮的口哨,眼里隱有戲謔浮現:“禮郡王不必如此緊張,本公子只是想讓阿祁對我這張俊美無雙的臉負責。至于別的……”陸珩停頓片刻,見蕭長清的眸色越發冰涼,才繼續道:“別的,阿祁想負責,本公子還不讓呢?!?/br> 容祁對陸珩的口沒遮攔已經習慣了,所以對此話反應不大。 蕭長清卻是沒有忍住,語氣清淡的對陸珩說出兩個字:“sao包?!?/br> 陸珩瞳孔微縮,看著蕭長清的眼中多了幾分探索,數吸之后,陸珩又驚異的看著容祁,若有所思。 容祁很是了解陸珩,對陸珩言行所代表的含義都大致清楚,所以陸珩之前那般看蕭長清,意思是他和曾經的蕭長清果然是有可能相識的么? 容祁心緒洶涌,面色卻如常和煦,他與蕭長清簡單和陸珩打過招呼之后,便一起從鳳凰崖離開。 作為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太原門副門主,陸珩名下的勢力遍布小半個江湖。容祁和蕭長清現在就在陸珩的小據點之中,小據點中人手不多,但丫鬟仆傭俱全,倒是個極好的修養地方。 到了陸珩的小據點,容祁就換上了久違的男裝。 男裝的容祁眉眼入畫,如玉樹芝蘭,風姿卓然。 他周身都散發著溫潤悲憫的氣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透著刻骨的優雅謙和。 就本身的相貌來說,容祁雖生得清雋,但及不上陸珩近乎完美的精致。 但就風華無雙的氣度而言,十個陸珩也及不上一個容祁。 陸珩語氣發酸:“看起來倒是人模人樣,實際上比誰都心黑,而且你也沒本君好看?!?/br> 容祁聽這話已經聽了無數次了,他無視哀怨的陸珩,問道:“我要你幫我準備的東西怎么樣了?” 陸珩眉梢微挑:“阿祁,你我相識相交也有數百載時光了罷?本君的能力如何,你還不清楚么?” 容祁道:“不是,這小世界與本源世界相去甚遠,許多東西怕是難以尋覓,我擔心你尋不全?!?/br> 陸珩直接帶著容祁去了他儲備物什的地方,容祁在里面轉悠了兩圈之后,便將其中所有大致記在了心中,與陸珩道謝。 小世界靈氣未絕,陸珩又用他尋來的靈氣充裕的玉石擺了個護法大陣,以便容祁調理身體。 在入陣調理之前,容祁與陸珩說:“還有一事,我需要你的幫助?!?/br> 第50章 公主在上24 容祁此次調理用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 他再次出現模樣已然大變, 雖俊美依舊,卻多了幾分出塵的氣息,超凡脫俗, 猶如云端仙人,溫潤和煦卻又眼神微涼, 讓人深感可望而不可即。 在此地度過三個月,現在已是年后, 昨夜一場紛揚大雪將整個城鎮都盡數覆蓋, 銀裝素裹,冰雕玉城。蕭長清和陸珩過來的時候,容祁正慢條斯理的收集葉尖雪, 風吹雪起, 衣袂飄然,一舉一動都優雅入畫, 仿若天外來客。 蕭長清不由自主的伸出手, 想要抓住那偶入俗世的人,然不過少時,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驚慌的把手縮回。 陸珩將蕭長清的所有舉動都盡數收攬眼底,他唇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問道:“是不是覺得這幅場景很是熟悉?” 蕭長清不知道陸珩話中的熟悉是什么意思,但他還是下意識的去思考追尋。 片刻后,蕭長清也不知是遺憾還是松氣的搖頭否定。 陸珩雙手環胸, 用最是慵懶的姿態望著不遠處的容祁,說道:“以前,阿祁的身邊有個人,那人最是擅長用陳雪煮茶,阿祁無事之時也喜歡與那人在雪后一起取雪煮茶,但在一場大戰后,那人神形俱滅,阿祁也再沒有喝過雪水所煮的茶。你說,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 自然是因為能待在容祁身邊的人在容祁心中的分量頗重。 蕭長清很清楚,陸珩口中的阿祁并不是長喜長公主,因為長喜公主自幼生在皇城,長在皇城,有金珍無數,有婢仆環身,也有萬千寵愛,他甚至不知道戰場是何等狀況,如何能經歷生死大戰? 蕭長清也很清楚,現在的容祁也不是曾經的長公主,因為曾經的長公主并不能給他心悸的感覺。 蕭長清心中微顫,嫉妒來得無由突然,他低垂著眼瞼,遮掩住眸中悲切。他忽然覺得,這被冰雪塵封的院子極冷,冷得他瑟瑟發抖,冷得他動彈不得。 陸珩說話做事向來喜歡留一半,即使見蕭長清失魂落魄,他也沒有絲毫心憂,甚至饒有興致的整了整衣袍,說道:“咱們現在就過去吧,阿祁的雪水已經收集得差不多了,運氣好的話,還能喝上幾杯熱騰騰的茶暖身?!?/br> 蕭長清僵滯半晌,心底浮起幾許莫名的悲色,但見陸珩已經走遠,又見容祁確實遠離積雪樹木,他躊躇須臾,還是邁著沉重的腳步往容祁的方向走去。 蕭長清其實也不明白,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對容祁一見鐘情再見不渝,那仿佛是印刻在他骨子里的執念。他好像一直在等,等一個人為他一次回眸,他愿為這一次的回眸,踏入六道輪回不休。 許是輪回了太多次,他已經記不清那人長什么樣子了。他在想,若是在以后的輪回中,那人再不出現,他是不是會忘了他曾有如此執念? 蕭長清抬眸而望,正好看到冰天雪地中的容祁和陸珩并肩而行,兩人似是有說不完的話語,交談間笑意不斷。蕭長清從未見過容祁笑得如此真切,仿佛他眼中凝沉的冰霜剎那間溶解消散,只余下滿目繽紛落英,耀得刺眼。他忽然就升起一股不該上前打擾他們的錯覺,但見陸珩的手已經往容祁肩上放了,蕭長清還是沒有忍住,快步走了上去。 “長清見過殿下?!笔掗L清在距離容祁三步開外的地方站定,畢恭畢敬的行禮。 容祁頷首道:“禮郡王不必多禮,我和陸珩正準備煮茶,你也一起罷?!?/br> 既然能光明正大的守在容祁身邊,蕭長清自然不會給容祁和陸珩獨處的機會,他道:“那長清就恭敬不如從命了?!?/br> 蕭長清話音剛落,就聽得一陣低沉的戲笑聲,他抬眼看去,就見陸珩那俊美非凡的臉上滿是似笑非笑,蕭長清不懼的與陸珩對視幾眼,隨即云淡風輕的移開了視線,直接將陸珩無視。 陸珩臉上的笑差點沒保持住,不管蕭長清是不是那人,單就性子來說,都一樣討厭。 陸珩錙銖必較的性子并不比容祁弱多少,蕭長清之前掃了他的面子,接下來的時間他仿佛是故意氣蕭長清一般,與容祁說了許多,都是修真界的蕭長清完全聽不懂的話。 蕭長清剛開始只是面無表情的聽著,見陸珩越說越是過分,后面竟然還扯到了奪舍重生,便冷淡開口:“借尸還魂這種事兒向來不是值得炫耀的,本王勸公子還是莫要四處說得好,免得讓人當妖孽捉了去?!?/br> 陸珩的喉管被一口茶堵塞,上下不得,將他俊美的臉憋得通紅。過了許久,陸珩才緩過氣來,瞪著蕭長清道:“本公子是實實在在的入六道,步輪回,借尸還魂的是你的公主?!?/br> 蕭長清立刻靜默,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再不看陸珩。 容祁在側旁觀,他自是察覺到了陸珩和蕭長清之間的水火,不過他二人中只有怒意而無殺意,他也就懶得從中調解了。 容祁也是頂會煮茶的人,但他總覺得他煮的茶少了點滋味。品茶間,他又想起了上一個輪回的蕭景寧,蕭景寧煮的茶極好,茶霧氤氳,茶香裊繞,茶水清透,入口甘甜,余味不絕。 容祁沉思片刻,便開口道:“禮郡王可會煮茶?” 蕭長清微楞,顯然是沒有想到容祁竟會詢問他這個問題,他猶豫少時,頷首道:“會一些,恐不及殿下諳于此道?!?/br> 容祁道:“我之前取下的雪水還有些余,茶也還有,能否麻煩禮郡王煮上一壺?” 蕭長清應承下來,便準備好器具,開始煮茶。 容祁看著蕭長清行云流水一般的動作,不由得又想起了初次見蕭景寧的時候,彼時他也著一身青色長衫,跪坐于榻前,姿態自如的煮茶,明明是普通的茶普通的水,從他手中出來,便是極品。 此時的蕭長清,竟與蕭景寧有幾分重疊。 容祁將心中的繁雜的情緒盡數掃去,原本若有似無的打算卻變得明晰,也許……他確實不該得過且過。 被他遺忘的人事不管是孽還是緣,終歸是他的曾經,合該尋回。 容祁暗自吐出一口濁氣,只是這小世界的輪回,也不知何時才是盡頭。修真者之所以被稱作半仙,因為大多已經超脫六道輪回,無須歷經生老病死愛恨別離,心在塵外,不惹塵埃??梢坏┤肓耸?,便再無法作過路人。百載時光于修者而言不過須臾,可于凡人來說,卻是由生入死波折不斷的一生。 陸珩懶散的靠在石桌旁,單手托著下巴,興致盎然的盯著蕭長清煮茶。阿祁向來不輕易讓人為他煮茶,現如今主動開口,是也察覺到蕭長清的不同了么? 片刻后,陸珩又有些不安的將視線往優雅端坐的容祁身上挪去,阿祁本是修真界最為超然出塵的修者,是下一任仙君的不二人選,他本該站在云端之巔俯仰天地,將他拉入塵世真的好嗎? 茶水聲響,陸珩甚是心憂,他煩亂的起身,幾個跳躍便化作一到血色流光消失在院子里。 容祁只轉頭看了幾眼陸珩消失的方向,隨即又靜等蕭長清煮的茶水。 待蕭長清的茶煮好,天邊隱約出現了幾絲明光,雖藏在霧白的天幕后,卻有著刺破白霧灑入大地的氣勢,院子中的銀裝也因著這些許光芒而變得越發明潤剔透。 蕭長清斟了兩杯茶水,一杯遞給容祁,一杯放在他自己的面前。見容祁不緊不慢的品茶,一向對自己茶藝頗有自信的蕭長清也難免緊張起來,忐忑不安的等著容祁宣布結果。 許是出生和成長的差異,蕭長清和蕭景寧的茶藝都很好,但個中區別還是能瞬間分辨,蕭長清煮的茶比蕭景寧煮的茶多了幾分濃厚苦澀,卻是同樣的余味無窮。 容祁慢條斯理的喝完一杯茶,見蕭長清還未有動作,只拿一雙清透的眼睛看著他手邊的茶杯,眼中溢著焦急,像是在詢問他結果。 蕭長清的表情成功取樂了容祁,他眼中掠過幾絲笑意,故作嚴肅道:“禮郡王所煮茶水……”容祁壞心眼的停頓少時,見蕭長清已經用眼神催促,他才輕咳兩聲道:“本宮用著,甚好?!?/br> 蕭長清心中懸著石頭頃刻間落了地,他臉上劃過濃郁喜色,用手將備好的茶水端起一飲而入,許是過喜而哀,入口茶水不上不下不入不出,嗆得蕭長清連連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