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老李的手在茶杯上轉了一圈,突然間問:“你知道該怎么辦,那到底應該怎么辦呢?你又是怎么辦的?” 他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壓著,到最后一句話時,已經像一座山一樣重重地壓在王遠的頭頂。這個年近花甲的男人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所謂的怎么辦究竟是怎么辦。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想方設法救我女兒回來。我害怕我女兒會被撕票,這是我唯一害怕的事?!?/br> 老李盯著王遠的眼睛,輕聲道:“那到底是什么,讓你這么害怕呢?害怕到忍受了這么多年,還是絕口不提?!?/br> 王遠的表情依然平靜,聲音也溫和:“我唯一害怕就是我家人的安危,我只希望我家人健健康康太太平平?!?/br> 即使老李翻來覆去地想從王遠嘴巴中挖出更多當年的事,可這個男人始終三緘其口,堅持強調他不知道。人與人的認知總是存在差異的。陶鑫認為他應該知道的事情,他其實并不知道。 老李在這一點上打不開話題,只能將方向稍微轉了轉,落在了鄭妍的身上:“你恨鄭東升跟吳蕓,鄭妍失蹤了,對你來說,這是對他們最大的報復吧!” 王遠搖了搖頭:“不,大人的事情不該牽扯到小孩子身上。鄭東升混不混賬,跟他的女兒沒關系。對一個小孩子的事情幸災樂禍,我沒那么下作?!?/br> “也就是說,所有的事情當中,唯一出乎你預料的事情就是鄭妍的死亡。其余的一切,其實你早就預料好了?!?/br> 王遠抬起了眼睛,平靜地看著老李,然后無奈地搖了搖頭:“警察同志,你的說法有點兒奇怪。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我能預料什么啊。非要說的話,那我承認,這三個人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我都高興。但造孽是大人,跟孩子沒關系。整件事情,也跟我沒有任何關系?!?/br> 監控室里頭的人全都面面相覷,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夠可以的,居然一點兒口風都不露,真是比蚌殼都嘴緊?!?/br> 周錫兵感覺到了手機的震動,他站起了身,抹了把臉,去衛生間了。給他發微信的人是女友,可說話的語氣一看,他就知道是王小敏。王汀怎么可能會問出“我爸爸到底是不是壞人”這樣的問題。 他想了半天,才斟酌著敲下一行字:我認為不是。 世間事就沒有簡單的。王汀爸爸提到的那句“我選擇相信警方”,也許另有深意。只要細想都能察覺到不對勁的案子,為什么公檢法一路走下來都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究竟是大家都急著了結案子,還是另有隱情?作為警察,他又有什么資格去要求普通老百姓以自己全家人的生活為賭注,卻拼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現的真相?比起真相,也許重新開始生活更加具有實際意義。 周錫兵微微地嘆了口氣,將手機塞回了口袋中,他又沖了把冷水臉,才往會議室去??斓介T口的時候,從外面匆匆跑進來的警察差點兒跟心事重重的他撞個滿懷。對方隨手扶了一把他,然后興沖沖地朝里面喊:“找到了!找到那個簽收符咒的人了!你們猜猜是誰?簽收的人是鄭妍!” 那些貼在裝了眼睛耳朵壇子周邊的符咒,果然是從網上買的,簽收人竟然是鄭妍! 第140章 雪人(二十七) 顧家祖墳中壇子周身貼著的符咒并不是印刷品, 而是有人親手繪制的。沿著這個方向, 警方排查了安市佛道界人士,所有人都否認自己年前年后曾經給人繪制過鎮鬼符。大過年的, 就是登門求符咒的人想要的也是祈福靈符, 求家宅平安,求財源廣進, 誰愿意跟鬼扯上關系。 線下的調查不順利, 警方將目光放到了線上。電商已經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模式,單單在一家知名電商平臺上輸入符咒兩個字, 跳出的搜索結果就多達一萬多條。全網加起來,這個數字更加驚人。對這么多信息一條條地進行篩查,警方不僅沒有這么多人力物力更加沒這么多時間。他們不能陷在這個泥沼中不動彈。 好在壇子從寺廟中消失再到重新出現在顧家祖墳的時機非常巧妙,恰好在春節前后。這個時間段,網店確實不會停止營業,但絕大部分店鋪都只能節后發貨。因為物流公司放假了,沒有快遞,網絡銷售就玩不起來。 專案組匯總了調查的全部信息, 傾向認為這個購買鎮鬼符的人對壇子的煞氣深信不疑。倘若不是如此, 他(她)也不會孤注一擲, 大費周章地將壇子偷出來后再塞進顧家祖墳當中。在傳統觀念中,對人家的祖墳下手,那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了。如此煞氣沖天, 連普仁和尚都被反噬死了的壇子, 他(她)哪里敢長期放在自己身邊。 既然他(她)偷壇子就是沖著顧家祖墳去的, 那必定要在顧家確定遷墳之后才好動手。為顧家看風水的大師在業內赫赫有名,據說挑選的墓地聚集了極大的靈氣。按照顧家人的說法,真正確定新墳地址跟遷墳時間,也就在春節那幾天。 內外因素一綜合,警方判斷此人應該是春節期間決心將壇子偷出來后才購買的鎮鬼符。既然他(她)這樣迷信,想必鎮鬼符也不敢在身邊多放。 按照這個思路,警方調查了春節期間還發貨的網店,然后將收貨人的地址放在了安市極其周邊五個小時自駕車程所在的范圍內。這人既然要去寺廟中偷偷換掉壇子,那肯定得事先踩點,他(她)應該不會距離安市太遠。如此一篩查之后,警方獲得了總共十四家購置了鎮鬼符的買主信息。這里頭沒有一人是專門購買了鎮鬼符,大部分都是買了靈符的大禮包,然后被附贈了鎮鬼符。平常也少有人特意購買鎮鬼符。 依據常理,直接調查這十四位買家的身份背景,尋找與顧家有關系的人,應該就能夠鎖定嫌疑人身份了。但十四位買家當中,有三人的網上信息包括身份證跟銀行卡等等都并非真正由本人持有,而是冒用了他人信息,還有一個人的電話號碼是不記名卡。這三位收貨人的地址分別在南省的臨省以及南城和江市。 警方通過聯系快遞員來排查收件人的信息,這個過程也不太順利。因為春節期間他們的送貨量實在太大了,還有不少包裹是被層層分包下去的,調查起來頗為費了一番周折。這么大的工作量,指望送貨員能夠記住收貨人的相貌身材,實在不太現實。警方反復調看監控,又撥打收貨人的聯系號碼,發現其中一個號碼始終無人接聽。這個人的收貨地址寫在了江市的一個街心公園。 送貨的快遞員反復回憶之后,隱約回想起收貨人可能是個年輕姑娘。因為對方戴著帽子口罩,他還特意看了一眼,才留了點兒印象。至于她的口音什么的,快遞員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街心公園門口的監控視頻,只隱約拍到了收貨人的背影。再往后,她是朝什么方向走的,快遞員完全不記得了,監控也沒有拍到。 警方在街心公園周邊走訪了一圈后,沒有太大的收獲。春運號稱世界上最大規模的人類遷徙。在這個階段上,常住居民相對穩定的狀態被打破了,不斷有新鮮面孔加入進來。留守的居民對這樣一個普通姑娘毫無印象。 到這個時候,警方的調查又陷入了僵局。他們除了繼續調查已知身份購買者與顧家的關系之外,就只能繼續排查這位身份不明的年輕姑娘的信息。案情真正的轉機是出現在一張自拍上。專案組一位原本主要負責文字整理工作的女警察瀏覽相關購物信息的時候,看到了賣道袍的店鋪。她福至心靈,懷疑這位年輕姑娘可能也購買了道袍。警方追問快遞員,對方又調看送貨信息后,確認他當時的確是給了對方兩個包裹。 女警立刻興奮起來,開始查找買家秀。按照快遞員的回憶,這位姑娘雖然沒看清相貌,但個子有一米六往上,看著挺清瘦。女警懷疑她會忍不住發買家秀。果然,在另一件包裹的出售店鋪中,警方找到了一張少女的道袍自拍。雖然她使用了美顏相機又加了狗耳朵跟鼻子作為裝飾,但警方還是認出了鄭妍的臉。 大年初三,她的父母為她的失蹤心急如焚,滿世界地尋找女兒。她不給父母任何信息,還有心情發身穿道袍的自拍傳遞到網上。起碼從照片中,警方沒有發現任何她有被脅迫的跡象。原本警方以為她在進入江市后不久就失去了人身自由,所以一直沒辦法聯系上父母,可是她有手機,能夠自由行動,卻任性地選擇讓父母在痛苦與恐慌中煎熬。僅僅因為她和母親吵架了,所以她就用這種殘忍自私的方式去報復父母。這個女孩子的心,冷酷到讓警察都悚然。 會議室中,最早懷疑鄭妍可能發自拍到網上的女警微微吁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據說離家出走一天就回去的,基本上都會挨揍。要是變成了一個月,那就是mama抱著孩子哭了?!?/br> 也許鄭妍也是抱著同樣的態度。在最初的回家計劃意外受阻之后,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急著回家去。只是當時的她大概沒有料到,她短暫的一生即將結束,她再也沒能活著回家,她也沒有了家。 組長輕輕敲了一下桌子,沉聲提醒眾人:“這個人的動機是什么?他為什么要讓鄭妍去拿符咒跟道袍?” 鄭妍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根本沒有能力獲得假身份證跟網上信息。購買符咒以及道袍的那個人,很可能就是殺害鄭妍的兇手。他完全可以自己去拿快遞,這樣更加穩妥。 先前一直負責埋頭記錄的女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認為他不拿符咒,是不想鎮鬼符的殺傷力禍及到他自己?;蛘哒f,他不想得罪壇子凝聚的煞氣。因為拿來符咒封住壇子的人不是他,即使煞氣想要報復,也會報復到鄭妍的頭上?!?/br> 會議室中眾人都吸了口氣,十分不齒兇手的恬不知恥。他居然物盡其用到了這種地步。 女警清了清嗓子,繼續往下分析:“至于道袍,我想有可能是鄭妍要求購買的。從讓鄭妍去取快遞可以看出來,起碼在當時,兇手與她的關系還是比較緩和的,或者說兇手尚還沒有對鄭妍產生殺意。否則他不會對鄭妍如此疏忽。拿快遞的過程中,鄭妍完全可以隨時離開。鄭妍想要穿道袍也許是為了趕時髦,想要凹造型。也許是兇手心理變態,想進行角色扮演?!?/br> 說到這兒的時候,女警有點兒尷尬地端起了茶杯,喝了口水。她接下來沒有再說什么,可是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蛘邔τ谶@個人來說,與一位小道姑進行x運動,能夠給他帶來無上的快感。一個對小女孩下手的變態,是沒有任何下限可言的。 組長點了點頭,又提醒眾人:“那么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讓這個兇手在后面又殘忍地殺害了鄭妍,還讓特地讓火車碾壓鄭妍的尸體?” “這個人目睹了吳蕓的死亡?!敝苠a兵一直跟著被同事們戲稱為“封建迷信活動”這條線,又親眼看著吳蕓死在了自己面前,對相關情況比較熟悉。他抬眼看著組長,一條條地說出了自己的分析,“在看到了吳蕓的慘死之后,他生出了恐慌,害怕煞氣會反噬到自己身上,所以想用吳蕓的女兒也就是鄭妍來擋煞?!?/br> 作為母親,吳蕓最放不下的人是自己的女兒。假如人死了以后真的會變成惡煞的話,唯一能夠擋住她的也就是她的女兒。 “古代行刑中的腰斬就是為了讓被斬殺的人不能再報復,據說這樣鬼魂就找不到殺他的人了。我認為使用火車碾壓掉鄭妍的上半身,一方面是為了讓我們警方難以判斷鄭妍的身份跟真實死因,另一方面就是他害怕被報復?!?/br> 從吳蕓開始,這就是一條罪惡的產業鏈。其中已經基本可以被明確身份的死者是李晶。李晶慘死以后發生的一些事,包括普仁和尚的橫尸街頭以及其其他警方目前尚不明確的事情,在這個兇手的心中形成了極大的威懾。所以在吳蕓自戮之后,兇手又慌慌張張地趕回了江市,殺害了吳蕓的女兒鄭妍,將她丟到了鐵軌上進行“腰斬”。 “時間,時間上講不通?!苯M長指出了關鍵點,“吳蕓的死亡時間是明確,晚上八點二十分左右。按照法醫的判斷結果,鄭妍的死亡時間是晚上五點鐘到七點鐘左右??紤]到這個時間范圍有可能延伸,我們再放寬一點兒,下午三點到晚上九點鐘這個區間。即使兇手會飛,他也沒辦法在目睹了吳蕓的死亡之后,立刻趕回江市殺了鄭妍?!?/br> 會議室中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要實現這樣一個目標,除非兇手有兩個人。其中一人在安市目睹了顧家祖墳中吳蕓的慘死,立刻將消息傳遞給人在江市的同伙,后者殺了鄭妍,然后將尸體拖到鐵軌處毀尸。 兇手如此迫不及待,甚至都等不及自己趕回江市,可見他對于生死門的恐懼有多強烈。 “我現在懷疑這個兇手就是最早將吳蕓帶上邪路的人。也許正是因為看到了他,吳蕓才會堅信對方就是想害了自己的女兒,所以才用自己的死亡去阻止對方開死門?!敝苠a兵指著投影幕布上鄭妍跟吳蕓少女時代的照片道,“其實仔細看,雖然吳蕓的這張照片相當模糊了,還是能夠看出這對母女在少女時期的相貌相當接近,都是大眼睛高鼻梁皮膚白凈?!?/br> 就像強.jian.犯會有特地的喜好侵犯人物類型一樣,殘害小女孩的兇手往往也有自己特別的喜好類型。當初他將魔爪伸向了吳蕓,多年以后,這個受害人變成了吳蕓的女兒。已經化作倀鬼的吳蕓,當初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罪惡也會降臨到她最愛的女兒頭頂上吧。 到現在為止,這個人的形象又具體了一些。二十多年前,他曾經在云縣就職,有機會正大光明地接觸吳蕓而不會引起任何人懷疑。十六年前,他在南城,或者說活動的范圍可以涉及到南城,與普仁和尚有交情,參與或者目睹了雪娃娃案。十二年前,他又到了安市,或者說他已經對安市某些部門具備了相當強大的影響力,在幕后指揮了王函的綁架案。這個過程中,他的客戶出現了問題,王函獲得了普云大師的救助,開了所謂的生門,僥幸留下了性命。 這一次開生門的結果非常好,那個借了王函文曲星命格的人肯定獲得了升遷或者化險為夷。所以到了現在,他對生死門之說才深信不疑。 會議室中云遮霧繞,專案組所有的成員都保持著沉默?,F在,涉及到這些事情里頭的人,除了兇手以外,也只有一個王函跟她的父親王遠有可能知道更多的事情了。死人無法開口,警方也沒辦法從死人嘴里獲得有效信息。 王函在被解救回來之后就失去了當時的記憶。與此一塊兒消失的,還有她驚人的天賦。這個女孩子成長為了最稀疏平常的模樣,上著普普通通的大學,成績也馬馬虎虎。當年曾經見識過她有多聰穎的人哪里能夠想到她會變成現在這樣。傷仲永,她是被傷的那個人。 翻看過當年綁架案卷宗,對此事有所了解的警察都不忍心再去揭這個女孩子的傷疤。對于才二十出頭的她來說,忘記過往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也許才是最重要的事。 警方無法從王函的口中獲得更多的有效線索,那就只能將希望放在她的父親王遠身上。這個人,知道的事情應該比他透露給警方的更多。只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顧慮,他保持了緘默?;蛟S真的跟他說的那樣,當年無論是警方還是檢察院或者法院,誰也沒有想要再去挖掘案件背后的內容。好不容易找回了女兒的他,又為什么要再去冒險尋求所謂的真相呢。 一個陶鑫被推出來不夠的話,也許還有鄭東升甚至吳蕓,舍車保帥從來不是多難的事。這三人一直到臨死前都不肯透露幕后人半點兒信息,這個人的能耐肯定非同小可。王遠選擇沉默,必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組長看了眼周錫兵,然后敲了敲桌子,將目標轉移到當晚參加顧家祖墳前法事的眾人身上:“能夠去觀看法事的,勢必起碼表面上跟顧家不錯。但這個人實際上已經對顧家非常不滿了。我們從這個方面切進去好好調查。重點查這些人離開顧家祖墳之后的行蹤,看到底是誰又趕去了江市。不親眼看到鄭妍被處理了,他肯定不會安心?!?/br> 大家點了點頭,又開始新一輪的分工。有目標有方向就好,只要明確了路線,他們就一定能夠抓到兇手。 周錫兵走到了組長身邊,輕聲道:“我去送送我老丈人?!?/br> 組長點了點頭,又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吩咐道:“你就留在你愛人娘家過夜吧。時候不早了,再來來回回的,你也別想睡了?!?/br> 夜色的確深了,周錫兵沒有謝絕組長的提議,只點頭應下了。 王遠人還在審訊室當中。老李去會議室開會之后,就剩下兩個年輕的警察跟他大眼瞪小眼??杉词惯@樣,他依然保持住了翩翩的風度,沒有一點兒變色,也不曾主動與警察攀談或者說打聽任何情況。 周錫兵進門的時候,他正在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水,思考著要不要喝半片降壓藥,又怕他用茶水喝藥,會挨老婆跟大女兒說。見了周錫兵,他就笑:“沒辦法,我是受人管著的,不聽她們的,她們能念叨死我?!?/br> 周錫兵伸手幫老丈人倒了小半杯白開水,遞到他面前,安慰道:“mama跟王汀是關心你?!?/br> 頭發已經花白的男人咧了咧嘴巴,輕輕地念叨了一句:“是啊,我總是讓她們煩神?!?/br> 翁婿倆誰也沒有提現在家中的狀況,這一次,王遠回去之后,妻女是否還會一如既往的對待他,誰也不知道。 裂痕一旦產生,就永遠不會恢復到最初的模樣。 時節已經入了春,然而夜風極大極涼,刮在人臉上跟刀子一樣疼。王遠裹緊了脖子上的圍巾,又拉了拉出門時妻子硬套在他頭上的絨線帽,笑了一下:“還是我大女兒手巧啊,織的帽子圍巾都這么暖和?!?/br> 周錫兵點了點頭,贊同道:“嗯,我爸媽也說王汀手巧,特別高興她給他們織的帽子圍巾。他們很喜歡王汀?!?/br> 王遠笑容加深了,像是極為驕傲的模樣:“那當然,我姑娘這么好,誰會不喜歡她啊?!?/br> 周錫兵看著老丈人的臉,認真道:“對,這是我的福氣,我愛她?!?/br> 王遠沒有嘲笑小年輕總是將愛不愛的掛在嘴邊,只大步朝前面走。通常人們被叫到警局去調查,都會有所忌諱。他卻像是單純地到警察局看望了一回女婿一般,半點兒心理壓力都沒有。 行到警察局門口的時候,傳達室里頭的門衛正在聽廣播中的新聞評論,主播字正腔圓的念著:舉報信裝了一籮筐,頻頻出現帶病提拔為哪般?司法機關就該更“走心”地保護檢舉人,不能讓秦香蓮的告狀信落在陳世美手上。否則舉報人的信息曝光了,豈不是落了個精準打擊的下場? 周錫兵出來時忘了拿門禁卡,不得不伸手敲了下傳達室的門,好讓門衛幫忙開大門。后者驚了一下,朝周錫兵露出了個不好意思的笑,一邊開門一邊解釋:“嗐,聽入迷了。嘖,這舉報也是高風險了。我剛聽了一個什么地方國稅局的女公務員舉報他們工作單位違法違規為企業減免巨額增值稅,結果慘了,被辭退了不說還被勞教了。好不容易平反了,自己疾病纏身,在家鄉也待不下去了,到了新單位連醫藥費都報不了。她丈夫工作丟了,跟記者說,以后再也不舉報了,他們還要告訴別人,千萬不要舉報,永遠不要跟權力斗?!?/br> 電動門的開關有點兒失靈了,門衛不得不從傳達室里頭出來,用自己的門禁卡幫周錫兵開了門。他搖頭嘆氣:“聽的真瘆人的慌啊。老百姓啊,還是得安分守己能忍就忍吧?!?/br> “英雄永遠不會因為一時的誤解和不公平就喪失了英雄的價值與意義?!敝苠a兵聽門衛一說,就知道是好幾年前一樁震動全國的案件。這樁案子在他們警察系統內部做反腐倡廉教育的時候,經常被拿出來講。他非常佩服那位女公務員的勇氣,這人不僅自己拒絕同流合污,還勇敢地站出來揭發舉報,避免了國有資產進一步流失。 門衛笑了,立刻擺手:“媽呀,這當英雄的代價實在太大了,真不如當狗熊算了?!?/br> 大門已經開了,周錫兵沒有再跟門衛就這件事再說什么。他只笑著點點頭道謝,微微嘆了口氣:“人類歷史上任何進步,都是無數人努力奮斗的結果?!?/br> 也許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去當那個堅持奮斗的人,但那些奮斗者永遠不該遭受民眾的嘲笑。因為他們奮斗的目標是為了人民群眾能夠生活的更好。誰都不該去落井下石,吃人血饅頭。 走出了警察局大門,周錫兵側頭看著自己的岳父:“爸爸,是不是你當年對警方說了什么,結果卻遭到了打擊報復?” 王遠看著自己的準女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耿直了?!?/br> 說什么,有什么好說的。那個人明明都被雙規了,居然又化險為夷,反而升到了部委去了,他一個無權無勢的老百姓還能說什么呢?他的女兒已經活著回來了,他還敢多要求什么呢?他奮斗了近二十年的事業,人家一根手指頭輕輕地一推就化為了烏有,他能雞蛋碰石頭?如果那么容易,陶鑫那個心黑手狠的家伙又怎么會心甘情愿地乖乖扛下所有的罪名去坐牢。 作為小老百姓,他想一家人還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該跟那個女公務員的丈夫說的一樣,永遠不要跟權力作對。即使贏了又怎么樣?他們的生活也被徹底毀了。生而為人,他為什么要賭上一家老小的未來去折騰?他的小女兒還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能夠繼續上學,將來也能好好工作。他還能要求更多嗎?他絕不會再用一家人的生活去冒險。 “已經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蓖踹h長長地嘆了口氣,看了眼女婿,“現在我們家生活的很平靜,我不想當任何英雄。我什么都不知道?!?/br> 第141章 雪人(二十八) 王家客廳的燈還亮著。 王汀的母親一再強調她沒事, 讓梅家母女早點兒回去休息,她張羅著要給她們叫輛車。 梅麗伸手按住了王mama, 表情堅定:“不, 我陪著你, 等老王回來再說?!?/br> 客廳的燈光實在太明亮了,照的每一個人的臉都像是被曝光過度的照片,五官全成了糊掉的奶油。黏黏糊糊中, 只能模糊地顯出了一點梅雪微微上翹的唇角,她絲毫不掩飾自己諷刺的表情, 冷淡地瞥了眼自己的母親, 懶得再說一句話,你以為自己是在唱樣板戲嗎? 這笑容在大團白色的光中, 明亮得分外刺眼,像一根尖利的長針,直直扎進了梅麗的眼球, 戳著她的腦袋。她哆嗦著嘴唇, 想要厲聲呵斥女兒。她剛發出了一個破碎的起音,就驚訝地發現整個屋子靜的可怕。她的聲音在這樣的寂靜中突兀的已經近乎于可笑了。她倏然就成了一只沒脖子的雞,那聲音悶在胸腔中,怎么都沒法子再吐出來。 王汀的母親疲憊癱坐在沙發上, 腦袋靠著靠枕, 面色在這樣耀眼的燈光底下也顯出了灰白。她微微闔著眼睛, 似乎渾身上下都集聚不出一丁點兒力氣來。梅麗看著她的模樣有點兒害怕, 張了張嘴想要開口喊王汀。她mama看著不舒服, 她這個做女兒的難道不下來照應著嗎? “不要吵孩子了?!蓖跬〉哪赣H輕輕睜了一下眼睛,擺擺手道,“沒事,我沒事,我歇會兒就好?!?/br> 她捂著自己的胸口,仿佛只要這樣,一刻不停地往上蹦的心就不會跳出嗓子眼。 梅麗不由自主地朝老友走過去,坐在了她的身旁,想要給她一點兒安慰。 梅雪冷淡地看著母親跟自己的干媽,突然間做出了一個受不了的手勢,仿佛快要崩潰了一樣:“你們到底累不累?你們明明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直這樣裝腔作勢,到底可不可笑?藏著掖著瞞著,事情就沒有發生過了嗎?” “阿姨不怪你?!蓖跬〉哪赣H疲憊地睜開了眼睛,平靜地看著梅雪,“我們有很多做的不到位的地方,沒有立場去指責你。到了今天這一步,不是你的過錯,你不用這樣。你自己坐吧,阿姨現在沒有力氣招待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