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謝彌雅壓低聲音輕笑著說:“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唱詩班有些什么好玩的?你兩位jiejie可都比你積極!” 她摸著下巴想了想,唱詩班有什么呢?來做禮拜的大媽大叔? 謝彌雅則拍拍她,說了句:“不管怎樣,你都得陪我!你不去,我可太無聊了!”便跑出校門,跳上謝家的車子走了。 裁縫鋪里,索米爾先生和楚望的愛好已經從口紅擴大到了香水范圍。那個時期十分流行香奶奶五號的甘草香,屬于上流社會上至闊太太,下至名媛淑女們的最愛。索米爾先生則戲稱它為:上等交際場所香。林楚望比較喜歡松柏、白樺類木系香味,索米爾先生則更偏愛洋甘菊香。對香水沒什么研究的阮太太則表示,有錢人家的闊太太買什么,她跟著買總沒錯。 雖說處在同一屋檐下,另一棟樓里的米歇爾姨娘卻很少出現在眾人的視野里——大約是喬老爺教她的:該請安時早早向太太請安,不該出現時便消失的十分徹底,免得被太太抓著小辮子一通數落。 距離上次收到斯言桑的來信已時隔許久。在林楚望以為自己將這位未婚夫得罪了時,德國來信卻再次抵達了喬公館。自從喬瑪玲婚禮前夕允焉在葛公館里丟了人,害的喬太太給葛太太一通數落后,喬太太對三個丫頭的教育才分外仔細起來。她偶然聽了薛真真“想去淺水灣曬太陽”的提議,終于暑假伊始的下午,決定舉家去海灘上玩。 一行人帶著長裙與遮陽帽出門上車前,郵差來了。楚望這次學乖了:看著那封蓋滿郵戳的信,便率先去搶了過來。自從來了例假之后,允焉的個頭便長得緩慢下來。而林楚望的個頭卻拔高的越來越快,眼見著就要超過自家jiejie了——所以在搶東西這件事上,林允焉已經失去了先天優勢。 上車后,她便坐在離允焉遠遠的地方將信拆開來。 楚望, 離開紹興一年有余,總想從哪里知道些你的消息,甚至常恨你為何不是一位振世名人,便總能打聽到你在做什么??傄詾槭俏姨^冒昧打擾,使你厭惡了。但卻總是掛心,想知道你過得是否還好。 沒有回信也罷,那我便自言自語,隨意同你講講我都做了些什么。這個六月里我將離開德國,去英國續念一年舍本中學,再入大學。德國與英國簽了許多條約,柏林物價卻仍未見得有好轉。從前十分想成為一位顧維鈞先生一般的人物,近兩年來卻似乎對劍橋大學文學系頗為覬覦。若是讓父親知曉我在德國,中文卻日益精進,怕是會登報昭告全國上下:他要將我這不孝子逐出家門罷? 也不知你笑了沒。 最近去了巴伐利亞,在一戶農場人家借宿。這處牛乳香濃倒是驚人,某日喝起,便想到:不知你在姑母家中是否也會像歐洲人家的小姐一般每日清晨非得有一杯牛乳?心底竟覺十分可愛。 此間數語,也不知你能閱的到否。 窗外春光甚好,不如常出門走一走。 書不盡意, 順頌春安。 言桑 26. 04 民國十四年于慕尼黑 第二頁附了一首詩,也是楚望上一世曾背誦過的。只不過如今拿在手里的是手寫稿,上面用德文、英文和中文分別謄寫了一次,每一種語言每一種字體都十分工整好看。 最后是一張照片:巴伐利亞洲的藍天白云下,他和一群德國男孩穿著工裝褲,在牧場給奶牛嬉鬧著擠奶。雖然黑白照看不出色彩,這張嶄新的舊照片卻十分有質感。 楚望小心的撫摸了一下照片上的小人臉,便快速將信收起來,揣進背包的最里層。 —— 車上眾人先是聊著天,爾后便都在太陽底下晃悠悠的睡過去了。也不知過了有沒有兩小時,汽車在一家淺水灣飯店門外停了下來。 車停穩,太太便帶著她們從飯店里走出來,去沙灘上租了個涼棚。峽灣似的淺水灣,背后靠著山,山下坐落著飯店,那沙灘峽灣上吹著陣陣的風,一會兒腥濕,一會兒清涼。 沙灘上紅男綠女嘈雜的說著話,小小峽灣里仿佛裝下了全世界的所有語種。林楚望躺在椅子上愜意的喝著果汁,看面前各色妖魔鬼怪來回穿梭著。允焉和真真都想像沙灘上的白人一樣曬曬太陽,楚望卻是不愿意去的。如今日頭正毒,沒個防護措施也怕是會曬脫皮,便勸兩人晚些再去。無奈她在兩位jiejie心中向來沒什么發言權,她們置若罔聞,徑自往那淺灘上去了。 這暑日的沙灘上本就很容易中暑,何況兩個嬌生慣養的小女孩。因為時常有人中暑,此時飯店中也常備著解暑薄荷姜湯給客人。林大太太給這沙灘上的熱氣烘得困乏,而林楚望本就不太喜歡沙灘上將人烘得像臘腸般的濕風,便自告奮勇的折回飯店去給眾人取解暑湯來喝。 因建在山腰上,所以淺水灣飯店總是三步一個臺階,樓層與樓層錯落著。時不時在一個臺階下,便能見著不遠處客房陽臺上的男女房客在陰影中擁吻。蝶兒見著了,總覺得有礙觀瞻,便帶她匆匆拾階而上進到飯店里。到晚間時,飯店中央的桌椅會移開,布置成舞廳的模樣。午餐時間已過,仆歐們已將舞池收拾打掃出來留待夜間使用。吃飯的人是很少了,飯店里卻有一群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在追逐打鬧,似乎是暑假中來沙灘上游玩的香港大學學生。 那群男男女女的大學生在飯店里打成一團,來回撲騰著。林楚望跟在蝶兒身邊小心躲避,還是被一男一女撞得一個趔趄,那女孩子手中一沓白色傳單模樣的東西登時也撒落一地。 蝶兒護著林楚望,氣得沖那兩人罵道:“也不知多大的人了,在外頭也沒個規矩?!?/br> 兩人十分不好意思的沖蝶兒與林楚望道著歉,一邊手忙腳亂的去拾那一地的傳單。林楚望和蝶兒被傳單包圍了,總也不好踩在那堆潔白傳單上走人,也只好低下頭來幫兩人一張張拾。 楚望低頭撿東西時,晃眼間看到上面的廣告內容,突然便愣神了。 上面是一篇港大自然科學期刊出版社的招聘啟事,上面寫了九個大字:誠聘科學論文審稿人。 學歷學士及以上,須知如何純熟使用英文學術句法,熟悉學術論文中拉丁文的使用。 工作地點無要求,可留地址,將待改論文寄至審稿人家中,改好后再郵寄至香港大學理學院出版社收件箱。 最后須通過面試,面試時請附帶學位證、個人論文著作發表與審稿作品。薪資按論文字數計,面議。 楚望的眼睛在“薪資”那兩個字上移不開了,蝶兒叫了她幾次,她才回過神來,遲疑的將那疊廣告還給女大學生。 那位女大學生接過傳單,大約是還為剛才撞人事件覺得不好意思似的,多嘴的笑著解釋道:“最近鬧罷工,審稿人走了好幾個。出版社創建伊始,不舍得???,上海廣州遍尋不到審稿人,急的不行了,這才讓我們來淺水灣看看有沒有歸國華僑和白人肯做審稿人?!?/br> 楚望按捺住心中的振奮,小心翼翼的問:“我倒是認識一位能做審稿人的,請問能否給我一份廣告?我回去問問她肯不肯?!?/br> 女學生自然高興,遞了一份廣告給她,還不住解釋道:“如果她肯的話,可以直接打這個電話到辦公室,約個面談時間——當然,工作日也可以直接去,不過最近怕學生鬧事,外國兵層層把守在學校外面,沒人引見的話不大好進?!?/br> 楚望謝過女學生,小心的將傳單收好放進包里。和拿著解暑湯往沙灘上走的路上,楚望因心中興奮故而腳步越走越快。蝶兒大概心中也有疑惑,但是她向來是不會隨意多問主子問題的,也默默的跟著林楚望越走越快。 她當然不認識什么可以“回去問問她意見”的別的審稿人,因為那個可以做一個完美審稿人的,就是林致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自己真的不大適合種田文的行文風格……總覺得好郁悶??!寫快了怕你們覺得流水賬,寫慢了怕你們覺得裹腳布?。?!有時候寫著寫著?。?!好想直接一道驚雷劈下來??!六年過去了?。?!把這些年的事一筆帶過直接談戀愛?。。?!啊啊啊啊啊 但是談戀愛之前真的有很多事要交代?。?!也有很多變故??! 有時候一章寫完放上來,總覺得會使你們失望加深一層……默默的十分難過。 —————————————作者發癲分割線——————————————————— 另:五卅運動時,香港大學約莫罷工了一年左右,理論上應是很缺人手,所以這一段理應是發生在這一時期的。 女主并不是思想不進步,而是因為早知道那段歷史。國之不國了,微弱的抗爭總不會改變歷史。但是舊時代的科學的發展腳步還是不能停??! ps: 下一章會有一個重要人物驚鴻一瞥的出現。 —————————————————————————————————————————————— 航班果然取消了,淚目,加更一章吧 —————————————————————————————————————————————— 下午1:30左右還有一章,今天按理說可以出門了 ☆、〇二五 唱詩班與審稿人之二 大約是做了十三年有余細皮嫩rou的粉蒸rou,變成糖醋排骨總是要歷個劫的。當天從沙灘上回來,兩人露在裙子外面的皮膚便開始發紅。喬太太請了醫生來給兩人擦藥,兩人在沙發上疼得翻來覆去的哭,嗚嗚咽咽的說“再也不要去曬太陽了”這種話。 楚望則無比沉默的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看期刊,嘴里寬慰道:“沒事,這兩月少吃點海鮮,脫個皮,就全好了?!?/br> 兩人則哭的更兇了。 楚望被這兩人撼天動地的哭聲搞得快神經衰弱了,蝶兒便來帶她去洗澡睡覺。只有兩人時,蝶兒不由得嘆口氣說:“萬幸那天沙灘上姑娘機靈,沒同她們一樣的瘋玩?!?/br> 楚望心里咯噔了一下,抬頭去看蝶兒,蝶兒神色卻一如往常的為她遞來牛奶,說:“其實在這喬公館里看似熱鬧,卻只有姑娘是孤身一人。雖然我這提醒是多余的,姑娘事事都聰明些總是沒有壞處的?!?/br> 楚望喝著牛奶想了會兒,只笑著說:“下個月再熱些,我就能請你去街上吃冰淇淋了?!?/br> 蝶兒點點頭,便也沒多問,便幫她將門合上。 她看的那本書是港大五卅事件之前港大出的一期英文期刊。喬瑪玲婚后回門,便問meimei們都想要些什么禮物。林楚望想了想,告知她想要那本期刊。 期刊上刊載了十余篇論文,她從頭到尾看了三遍,將里面所有學術語句與不規范使用的拉丁詞匯都圈了出來,另拿了張紙出來,在上面標注了滿滿四頁,連出處都寫明了。 做好這一切之后,她長抒了一口氣,重新拿了一頁信箋,在書桌上攤開來。想了想,便毫不猶豫的用德文寫下: 親愛的言桑先生, 你的來信我都收到,不過其間略費了些周折。過了這么久才給你回信,實在抱歉。柏林物價那么高,便不要吃冰激凌了,等你回來香港我們再同去吃。你也許舍不得巴伐利亞的牛奶,但是能早早離開德國也挺好的。聽說舍本公學是相當不錯的學校,一定要抓緊在學校里的機會,多結識些朋友,不是什么壞事。 至于未來想從事什么職業,只要自己喜歡就好,旁人的若是有意見,讓他自己學去!不論是成為一位外交官,還是進入文學系,要記得,你始終是最優秀的。 你中文越來越好了,我卻沒什么長進。近些年倒是亂七八糟學了些德語,寫不了什么太精辟的語句,請不要生氣。 你來信讓我春日里多去走走,信到時已是盛夏。盛夏里同兩位jiejie去了沙灘上,她們二位卻將皮都快要曬脫一層。信到你那里應該已經是秋天了,記得在西伯利亞的寒風刮來之前,快些離開德國。 05.07.1925 楚望 又及:在家中諸多不便,回信請寄香港九龍油麻地b21號盧卡縫紉。 她其實很想說,到舍本公學的時候,能否去找到一位名叫“圖靈”的同學,為我要一份他的簽名? 說不定圖靈同學很好斯同學這一口? 歪歪完一位學霸偶像和另一位國民偶像之間的基情之后,她想了想,還是覺得太過詭異了,便只留下一句“多結識一些朋友”,便匆匆將兩封信都收起來。 將論文修改意見的信以“林致”落款,投到了香港大學自然科學出版社信箱里,回信地址也寫的索米爾先生的裁縫鋪。隔了一天下午收到面試信后,她在油麻地同索米爾先生請了個假,乘著電車去了香港大學。 校園內外都有許多持槍的英國軍官在排查。楚望小心翼翼的遞上出版社在信里提供的“準入證明”,走出好遠之后,那些軍官依舊在一臉困頓的目送著她。 出版社在英國人出資修的新樓二樓。因為罷工至今一個多月,出版社里人煙寥寥,只有大大的風扇在頭頂沙沙的送著風,吹得每一間敞開透氣的門扉中都傳出紙頁嘩嘩聲響。 距離約定的面試時間還有十分鐘。楚望坐到約定的辦公室外的長椅上等候。長廊上潔白的墻壁上鑲嵌著一排排黃色的門扉,過于安靜的宛如日本莆田系主題醫院。屋子里似乎還有一場會面沒結束,兩個男人在很熟絡的打趣笑談著,講話聲音從敞開的屋門傳出來,在長廊里回蕩,卻不惹人討厭。面前時而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過,都只看了她一眼,大概認為是什么人家里的小孩。 約定時間已經過了幾分鐘,兩人的笑談卻還沒結束。楚望快要不耐煩時,突然其中一個人探出腦袋往走廊上看了一眼,好似看不到她一般,縮回去之后便又說:“怎么回事,都過了五分鐘了,還沒有來?” 另一個挺好聽的聲音打趣說:“再等一等罷,女士們么,出門總是要費一些時間的?!?/br> 那人便嘩嘩的翻了幾頁書,問:“你有聽說過這位女士么?” “我才來港多久?我倒要問你?!?/br> “你留學的時候也沒聽說過么?遣詞造句功底這般純熟,拉丁文也用得這般厲害,非得在國外呆了許多年,寫過許多篇著作不可,大概也是你們歐美留學圈子里的?!?/br> “姓甚么?林……” “林致?!?/br> 楚望一個激靈,忙不迭從椅子里站起來,去敲了敲那扇敞開的門。那個聲音好聽的男人,聞聲便轉過頭來,嘴里還續說著:“大概是從前交際太少,沒有聽說過這樣一位女士……請問你找誰?” 屋里一張辦公桌,里面坐著一個剃了平頭的黝黑男子,戴眼鏡,看起來約莫三十出頭。另一人隨意的靠坐在那張桌上,在這大熱天里,也一絲不茍的白襯衫灰西褲,襯衫袖子解開撩到手肘,露出一截修長有勁的胳膊與骨節分明的十指。 楚望高高的仰視那個白襯衫的,深吸了口氣,說:“我在外面等了好久了……剛才聽你們說的林致,她是我jiejie?!?/br> 眼鏡男扶了扶眼鏡,打量了一下這位小女孩身上不菲的綢裙,又看了看襯衫男子,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襯衫男便問:“那你jiejie為何沒來?” 楚望預先準備好了說辭:“我們家……比較傳統保守。我jiejie還沒出閣,不方便隨便出來見人?!?/br> 屋里兩人都樂了一陣,笑得林楚望心里發毛。過了會兒,眼鏡男便問:“你jiejie有海外留學經歷么?” 楚望忙不迭點點頭,說,“有的?!?/br> “哪里?” “美國,麻省理工學院?!?/br> “學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