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第141章 孟歌行說的不是玩笑話。 白蓮教眾到底有多少,官府不清楚,但是他很清楚。 當初大明是如何開的國,朱家是如何奪得的天下,他也很清楚。開國的太祖皇帝不過也是個農民,是靠著率領農民起義奪取的皇權,他現在所面對的局勢,跟那人當時是一模一樣的。 青辰整個人愣了一下,不單單是因為被他摟了,更是因為他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她方才正好用雙臂擋在了胸前,這會奮力推開他,道:“你喝多了。說什么瘋話!” 剛才軟玉溫香乍然入懷,又很快離開,孟歌行只覺得觸感柔軟,淡香撲鼻,卻有些遲鈍地沒有發現她其實是個女人。他喘了口氣,歪著腦袋看她,笑著緩緩道:“我沒喝多,說的也不是瘋話。你以為我招攬這么多教眾干什么?傳播佛法,普度眾生嗎?” “佛法能當糧食吃?”他繼續道,“你沒看這世道都成什么樣子了?政事糜爛,官員腐敗,綱法明棄不具,百姓們成天吃不飽,為了那么一口糧食,低三下四,沒有尊嚴,沒有自由。大家都是人,憑什么他們要受這般委屈?受了委屈還不反抗,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片刻沉默。 孟歌行又道:“身陷囹圄,心豈能不向往自由?想要過上好日子,當然要自己去爭取?!?/br> 青辰沒有答話。世道如何她當然清楚,每個人都有自己面對甚至是改變這個世道的方式,宋越跟她的方式固然是其中一種,可孟歌行堅持的,未必就是錯的。她沒有權利去否定他的方式,或者說自己的方式就比他的要高尚一些。改變,本來就是個莫衷一是的詞。 正如同自由,本來就是人類最原始最理所應當的向往。 古往今來,因為這個詞,多少人前仆后繼,多少人茍延殘喘,多少人依然在為之奮斗…… 孟歌行捻起酒杯,喝了一口,舔了舔下唇,“罷了,今天過年,先不說那些了。走,我帶你看煙火去?!?/br> 青辰平靜了下心緒,決定暫時放下那個過于嚴肅和殘酷的話題,點了點頭。 院子里,寨里的人正在燃放爆竹和煙火。 云南有很多煙火匠人,尤其擅長制作各種各樣的煙花。孟歌行昨天就特地讓人去買了一批煙花。這會院子里燃的是“木架煙花”,足有三丈高,煙花的內部用藥線連接著,可以連續燃放好幾個小時,能出現各色燈火、流星、炮仗的效果。 孟歌行笑得雙眼微瞇,“怎么樣,喜歡嗎?沈大人?!?/br> 青辰沒有回答,卻是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怎么不喜歡呢。爆竹聲,笑鬧聲,夜空絢爛而多彩,這種喜慶、熱鬧的氛圍,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夜風里有著桃花的香味兒,冷冷的空氣刺激著人的毛孔,生怕人們忘了這一夜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一年的頭一天。 節日,本來就不存在于世間,只是印刻在人們的心里罷了。 這時,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摟住孟歌行的大腿,“哥哥?!?/br> 孟歌行低下頭,替他緊了緊松散的衣襟,“睡醒了?哥哥剛才陪沈大人先吃了些年夜飯,你餓了吧?先見過沈大人,然后快去吃飯去吧?!?/br> 男孩卻是搖搖頭,“我不餓?!闭f完他又看向青辰,乖乖道:“沈大人好?!?/br> 青辰笑笑,“你好?!?/br> “多謝大人那日為我熬的桔梗湯,救了我的命?!焙⒆颖犞髁恋碾p眼,乖巧道,“大人是好人?!?/br> “不必客氣?!鼻喑矫嗣念^,然后看向孟歌行,故意道,“你弟弟可比你懂事多了?!?/br> “是嗎……我弟弟是我養大的?!泵细栊杏樣樢恍?,“爹娘死的早,他就沒見過幾面。所有的東西,都是我教他的?!?/br> “……” 這是青辰所不知道,也沒有想到的。為眾多教眾所信封追隨的人,原來還是個既當哥哥又當爹娘的角色,他這么一個輕佻孟浪的人,還能教出這般沉穩懂事的孩子。 “還好他性子不像你?!彼?。 孟歌行聽了一笑,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沈大人夸了你了??斐燥埲グ?!” 孩子嗯了一聲,跑著去了。孟歌行踢了踢腳下爆竹的紅紙碎末,抱著雙臂,忽而道:“你聽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我編的?!?/br> 青辰賞著煙花,有些不以為意道,“什么是假的?” “我的出身?!彼?,“什么出身富賈之家,什么爹娘留下了豐厚的家財,什么學識不俗,什么慧根不凡,都是假的。我其實就是個農民,一窮二白的農民,跟你在田埂間看到的那些為了一點糧食就哭得死去活來的人是一樣的?!?/br> 青辰靜靜地看著他,聽他講訴自己的故事。 “我這人愛面子,不太愿意讓別人議論我的出身。身為一教的首領,我也不能承認我跟我的教眾其實是一樣的人?!彼^頭看她,“你明白吧?” “嗯?!?/br> “我弟剛出生不久,我爹娘就死了。不為別的,就為了那么一斗米的稅。真的就一斗?!彼f著,陷入回憶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悲傷,是青辰從未見過的神情,“那一年欠收,官府因為他們欠了這一斗米,就讓衙役把他們活活打死了。我抱著我弟弟,親眼看著的?!?/br> 青辰皺起了眉頭。 “稅不夠上繳,他們就鞭打百姓??伤麄冏陨隙仑澪鄣亩愩y,又豈止這一斗米?”他道,“我們這些百姓的性命,到底還不如他們身上的一寸纻絲綢緞?!?/br> 青辰聽了,不由微微嘆了口氣。怪不得剛才在飯桌上,她說他是百姓他沒有反駁。他生來是百姓,在父母死之前也一直認為自己應該是被官府庇護而不是欺負的百姓??上赖澜兴?。 沒有官府庇護,更失去了父母的庇護,難怪他要尋求心里上神佛的庇護,加入白蓮教。 “所以你剛才說我是百姓,我沒有反駁,因為我本來就是?!彼Φ?,“本來就是低你這官員一等,永遠也抬不起頭與你平視的百姓?!?/br> “你別這么說?!?/br> “那我怎么說!”他很快接了話,情緒顯得有些激動。 這下子,換青辰沉默了。 他說的沒有錯?,F實本來就殘酷得無法宣之于口,能把這些事云淡風輕地道出來,已經是因為歲月將痛苦過濾了不少。 而施加給他痛苦的,正是她的同僚,與她一樣的大明官員。 孟歌行定定地看著她,方才那些話脫口而出后,他的心緒慢慢平靜了些。那些人是官,她也是官,但是他能感覺到,她跟害死他父母的那些人不一樣。他剛才的話雖并不指向她,可是波及了她。在看見青辰露出一點自責的神色后,他忽然覺得有些后悔,有些不忍心。 他并不想讓她難受的。 “不過我運氣好,撿了一筆錢。還遇到了一個好人,教了我經商?!泵细栊型崃送嶙旖?,試圖緩解因為他的故事而導致的凝重氣氛,“我跟你說,其實我都不信佛,偏偏阿彌陀佛還保佑了?!?/br> 這是一句打趣的話,很明顯是說給青辰聽的,可是她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據說人剛出生的時候,是什么都不怕的。所有的恐懼和安全感的缺失,都是在成長的過程中一點點,一點點地領悟的。任何物種都有一種對同類本能的親近感,在害怕與恐慌的時候,會本能地尋求同類的庇護。也就是說,世人遭遇苦難的時候,會最先尋求跟他們同樣身為人的官員的幫助和保護。 佛的出現,對于神邸的信仰的出現,是晚于這種對同類的信任的。因為人們在尋求同類相助時無果,且反而受到了同類的欺壓,他們在現實世界中已經找不到心的歸宿,所以迷惘的人們才最終找了個虛幻的出口——無所不能的、會保護他們的神與佛。這種信仰的出現是被動的,先天就帶著宿命的悲哀,是人類整體成長的一種無奈。 然而更悲哀和無奈的,是人們最終發現,神與佛并不能保佑每一個人。 孟歌行的遭遇,恰恰是這種悲哀和無奈的現實縮寫。 短暫的相顧無言,孟歌行并不知道青辰心中已是思緒萬千。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個人面前,就像個從來也無法說話的人,一遭得以開口,就恨不得一股腦把自己掏空,將心中積攢多年的所有秘密都告訴她。 這樣的話,他連跟著他闖蕩了十年的兄弟都不敢說。 白蓮教的首領,說自己不信阿彌陀佛,就像皇帝說自己不信天一樣。其實信不信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信仰是他們維持統治的工具。沒有了這個工具,他們就沒有理由再受世人的追捧,就不再高高在上。 這番言論是掏心掏肺的,青辰自然也感受到了。 一個人忽然愿意與自己說心里話,說明他信任她,她多少有一些感動。 “不該說這些的?!泵细栊凶チ俗ツX袋,有些懊惱道,“好好的年節,一年就一回,我他媽說這些干嘛啊我。小的錯了,別介意啊,沈大人?!?/br> 青辰笑道:“你這個人本來也是個怪人,做的也都是怪事,不做煞風景的事倒不正常了?!?/br> 他哈哈笑了兩聲,然后突然湊近了她,“你都這么了解我了?” 竟是又恢復了孟浪本色。 青辰躲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孟歌行,你能不能別老突然湊近我?!?/br> “不能!”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又狹促地看她,“沈大人不是說敢于直面百姓嗎?怎么對我這百姓倒特殊對待了?” 他的眸子亮亮的,俊眉修目印著月光,一縷發絲貼著臉頰滑落,掃過鎖骨。狼一樣地充滿魅力。 青辰無奈地嘆了口氣,“不陪你鬧了,我要睡覺了?!?/br> “不行?!?/br> 她才不管他,轉身就走。 不想才走出兩步,打頭頂卻紛紛揚揚落下許多細碎的東西。青辰仔細一看,是爆竹炸開后的紅紙碎末。這些紙碎落到了她的頭上,肩上,鼻子上,甚至是領口。 她無奈地一回頭,就看到孟歌行手里還抓了一把,正高高地灑向他頭頂上的天空。他仰著頭,下巴到脖頸間是好看的線條,嘴角向上翹起,就像個玩瘋了的孩子。 紅紙碎末登時四下散落,在寂寂的夜中悠悠地飄下。他們兩個人,彼此相對,誰也不輸誰,身上都落滿了紅色的紙末。一個人這樣,顯得有些狼狽,兩個人湊了一對兒,反倒看著有些喜慶了。 青辰原本想則怪他,一個“你”字剛說出口,話就打住了。 她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很美。漫天紅紙飄零,孟歌行身后還有灼灼盛放的滿樹桃花,大紅燈籠隨著風輕輕搖擺,燈花千放,笑臉蔥蘢……這種美很簡單,很純粹,這個世界本來就有美好的東西,而他們的眼睛,都還能看得到。 真是,最美的年歲。 青辰見孟歌行笑得傻兮兮的,干脆也彎腰捧起地上的紙碎,攢了攢,朝他仍了過去,“喜歡玩,都給你!” 紙碎撲面而來,孟歌行始料未及,只能邊笑邊左右手輪流擋,“明明你也喜歡,為何不敢承認!”說著,他又彎下身子,去攢自己的“武器”。 青辰見他來勢洶洶,而她手中已空,正想跑開尋個躲避之處,不想孟歌行已是三步并作兩步到了她的面前,拽住了她的胳膊,“打完了你就想跑!” 避無可避,只能束手就擒,青辰有些耍賴地邊躲邊故作嚴肅道:“不玩了,不玩了。有什么好玩的。本官要睡覺去了……” “天色尚早呢,沈大人?!彼康鼐蛯⑺龓У阶约旱纳砬?,幾乎是胸貼著胸,一雙幽黑的眸子緊緊地盯著她,似笑非笑道,“見過賴皮的,就沒見過你這么賴皮的!” 對上他眸子的一瞬,青辰只覺得好像是看到了繁星滿天的清朗夜空,心中陡然一悸,似乎漏了一拍。 她剛想要掙扎,孟歌行就忽然露出了狡詐的笑容,將攥著紙末的手往她腦袋上一放,手指張開。紅色的碎末登時就落了青辰一頭,她本能地退開半步,連連搖頭和眨眼,只是唇瓣和舌尖都未能幸免。 孟歌行爽朗的笑聲很快響徹了她的耳畔。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腰都直不起來。 沈青辰瞪著他,邊整理衣袍,不忿道:“趁人不備,哪個王八蛋耍賴皮!” 孟歌行微微抬起頭,半含著笑,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嗓音清潤道:“你看我都看傻了,怪得了誰?” “……” 這時,孟歌行底下的人來道:“老大,時辰到了,該下壇子了?!?/br> 孟歌行點了點頭,對青辰道:“走吧,沈大人,一起去把酒壇子埋了。我們這兒的習俗,過年要埋些酒,你既然來了,便也親手埋一壇吧?!?/br> 青辰挑完了身上最后一點碎末,吐了口氣,點點頭。 二人來到院子里的桃樹下,只見樹下已經有人事先挖好了坑洞,一旁的地上還堆了十來壇酒。 云南四季如春,花兒很多,百姓們不單喜歡用花入饌,入藥,烹制糕點小食,還喜歡用花來釀酒。 孟歌行邊動手邊道:“這是桃花釀。用今年最早盛開的桃花釀的,趁著新年埋下去,以后便可以起了喝。寓意好?!?/br> 清風拂來,滿院都是桃花的香味兒。青辰望著這一壇壇桃花釀,只不由想起了不知在哪兒聽過的一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