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可到底他親了她,也抱了她,差一點點就鑄成大錯,這讓他感到對不起青辰,心中一直有著愧疚感。 所以,他不想看到明湘。 就這樣吧,讓她過得好便是,不必相見。 等徐斯臨走后,宋越在池邊又站了一會兒,然后也離開了喜慶的府邸。 不過他不是因為酒量不濟要回府,而是還有另一個約要赴。 一個女人的約。 到了一間隱秘茶舍的雅間,宋越剛點了壺茶,小酌了兩口,與他約好的人便翩翩而至。 鄭貴妃穿著一身尋常的婦人衣衫,摘下頭上綴著白紗的斗笠,擱到了一旁的壁櫥上。 太陽就快下山了,雅間內點上了燭火,燭光盈盈,落進宋越的茶杯里。 他為她另斟了杯茶,“來了?!?/br> 鄭貴妃面對他坐下,端起杯子來就喝了一口,潤了潤干澀的唇,全然沒有了第一次與宋越見面時對茶水的謹慎。 相處了這好幾次,她覺得兩個人之間已經建立起了信任,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難得聞到這一屋子的酒氣?!彼岳w纖玉指在鼻子前扇了扇,“看樣子,你今日是喝酒了?還喝了不少。讓我猜猜,今日是吏部尚書家娶親,你是赴宴去了吧?” 宋越喝了點茶,點點頭,“嗯?!?/br> “這就怪了。宋閣老不是一向不愛湊熱鬧的嗎?怎么這一回的熱鬧,倒湊得如此徹底?”鄭貴妃以探究的目光看著他,美目流轉間視線柔情地鎖住他的俊臉,“是吏部尚書抬出了什么瓊漿玉液,還是教坊司來了一位千年一遇的美貌樂姬?” “這些與我們要說的事有關嗎?”宋越睨了她一眼。 今日是她約他來的,說是有要事相商。對于這以外的事,他并不想與她多說。他得提醒她,作為“合作伙伴”,她并沒有權力分享他的心事。 可鄭貴妃卻不這么想,對于宋越的事,她一向都很感興趣,與他這樣私下會面的機會并不多,她當然不會錯過關于他的點點滴滴。 “越,我甚少聽說你會喝這么多酒。今日你如此反常,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啊。還有,你都三十一了,為何至今也不娶親,跟我說說嘛,到底是為了什么啊?!彼龜[出了一副女子極盡嬌柔的媚態,以涂了豆蔻的手,撫上他的臉頰。 宋越卻是猛然捉住她的手腕,冷冷道:“不想說正事,那不如說說,怎么把你寫的那封情書交給皇上?” 半晌,鄭貴妃輕輕嘆了口氣,掰開他的手指收回了自己的手。 對于他始終不喜歡自己,她一直耿耿于懷。明明她就是這么有魅力的女人,多少人都逃不出她的掌心,只為何偏偏她喜歡的人,卻不喜歡她呢? “罷了罷了,我說?!彼@才說起了正事,“你要我辦的關于徐延的事,我已經辦好了。接下來你還要我做什么???” “遲些我會告訴你的?!?/br> “越……我始終覺得,你這樣太辛苦了。在你身邊能幫你的人太少,比不得徐黨人多勢眾?!编嵸F妃說著,忽然想起什么,“對了,我聽說你讓那個叫沈青辰的學生去云南了,這是為何???你如此急于達成心愿,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你怎么倒把一個能為你所用的人弄走了,這不像是你會做的事……你是不是……喜歡他???” 他微微皺了皺眉,“你說什么?” 鄭貴妃燦然一笑,“你這么多年不娶親,是不是喜歡男子???朝廷里說你們是四大美男,難不成你真的喜歡沈青辰那個男人?” “我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這些用不著你來管?!彼⒅?。 對于宋越嚴肅的表情和冷漠的目光,鄭貴妃忽地討好一笑,“好了好了,別生氣了。我怎么會看不出來,你喜歡的是女人。我只是逗你笑笑而已嘛,你看你,這么冷漠,都讓我有點害怕了?!?/br> “正事說完了嗎?”他邊說著,邊站起來,“說完的話,我走了?!?/br> 看著那令人著迷的背影即將要消失在門邊,鄭貴妃卻是忽然叫住了他,“越,我喜歡你。越來越喜歡了……” 然后“砰”地一下,門關上了。 兩個月后。 吏部尚書來到內閣,與宋越匯報,云南巡撫換人了。 宋越點了點頭,“多謝大人?!?/br> 與此同時,青辰終于到了元江府。 一只瘦骨嶙峋的黃狗趴在大門外,知府衙門里,卻是連個人影都沒有。 第132章 青辰進了府衙后院,里面還是一個人都沒有??磥碜陨弦蝗沃鍪乱院?,這兩個月來,這個衙門基本上已是名存實亡,屬官衙役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青辰叫了一聲“有人嗎”,聲音卻是在空蕩蕩的府衙里回響。 果然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堂堂一個府,光天化日的居然沒有一個人辦理公務,難怪路邊的狗都睡到大門口來了。 青辰的住所就在府衙里的后院,是一個兩進的小院落。原來的知府過世后,后院里他的家眷也已搬走了。一些私人物品被舍棄了下來,至今沒人清理,還都零零散散地留在后院里,看著卻是有狼藉。 興許是云南的雨水充沛,院子里的草木倒也蔥籠,翠綠的枝葉看著很有些生機。四月的溫度不冷不熱,陽光照在云南的大地上,空氣中可見一圈圈光暈和游弋的浮塵。 就這般站著看了看,任陽光落在她的身上,青辰忽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她竟真的到云南來了。 一路上,她看見了許多云南的湖光山色,有山有水,繾綣而旖旎,百姓的穿著打扮與京城的很不相同,顏色更加鮮艷而多彩,瞳孔與笑容看起來很是淳樸。他們說話的語速很快,說的又大多是當地的方言,有很多她都聽不懂,只能大致通過表情來辨認他們的悲喜。 在馬車停下前,她的一雙眼睛都在觀察著自己所轄一方的土地與百姓,還處在一種認知和新鮮的感覺中,想要盡可能快地了解和融入這里。 只這會兒來到府衙里,面對空無一人的環境,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的要在這個地方停留下來了。而這一停留,還不知要多久。 青辰嘆了口氣,準備開始整理后院。老沈經歷旅途顛簸,身子已是有些吃不消,她只好先將他安排到堂里坐著,打掃清理等事務都只能一個人動手。 她先瀏覽了一圈,準備尋些掃帚等工具,不想竟是在院角一棵樹旁,看到了一個秋千。風吹過,綠葉飄零,那簡樸的秋千隨風輕輕晃著。它的坐板已經變得十分光滑,深棕色的板面上有著黑色的年輪紋理。 就在兩個月前的某一天,青辰第一次坐了秋千,是宋越親手做的。那是他們最后一段甜蜜的獨處時光,她自睡夢中醒來,打開了門,看到夕陽照進屋里來,和夕陽中他高大的身影。他笑著對她道:“我為你做了個秋千?!?/br> 堂堂閣老,筆下隨便一揮便是無數人的生死福祉,而他卻用那雙手為自己做了個秋千。那個時候,他的額角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手里拿著錘子繩索等工具,看上去不像個身居高位的閣老,倒像個風華絕代的木匠。他的眼里滿是對自己作品的驕傲,以及對她的夸獎的期盼之色。 她坐在秋千上,他守候在她旁邊,他們一起討論國事政事,訴說和傾聽彼此的觀點和看法。到了夜幕降臨時,京郊的天空繁星滿天,慢慢地,終是化作了兩人間的蜜意濃情。 他扶著她的秋千,低低地喚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仿佛她是他呵護在舌尖上的珍寶。他的目光恬淡而柔情,呼吸輕緩而溫暖,她被整個包裹在屬于他的獨有氣息中。 后來,他低下頭來吻了她,深深,淺淺,繾綣而綿長。 在她的整個世界里,他以最傾倒眾生的姿態行來,不知不覺間就溫柔而霸道地侵占了她的心,讓她在背負了一個殺頭秘密而顯得無望的生活里,意外而驚喜地發現了一條縫隙,從那個縫隙里看到了自己幸福美滿的人生。 可惜,自那天以后,她就沒見過他笑了。他自然是會笑的,只是她看不到。 他對她就像是對待一個普通的下屬,甚至是,比對別的下屬還要嚴苛。她知道他對公事是如何的上心與認真,只是看著他嚴厲責備自己的模樣,她的心里還是難過得不得了。 不過這些,都已經過去了。 回憶不堪回憶。 青辰找到了工具,然后便卷起袖子開始打掃,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忙碌。 一個時辰后,就在她累得快喘不上氣的時候,終于看到了元江府的第一個官員。 那人穿著一身青色的官袍,抱著幾本卷冊,走路的腿腳看著有些不便,邁入后院時見到青辰忙碌的身影,他忙擱下手里的東西道:“沈大人終于到了?!?/br> “你是?” “下官元江府通判謝文元,見過府臺大人?!彼呎f著,邊行了禮。 大明一府的官職,最大的便是正四品知府,其下還有正五品同知和正六品的通判,另還有經歷、知事、校驗、司獄等官員,協助知府管理一府的行政、錢糧、教化、稅賦等事宜。 通判謝文元與青辰說了說元江府的情況——前任知府遇難,同知正好又到了年紀致仕了,一府事宜便只剩下他這個通判來掌領,只是知府遇難的時候他也受了傷,不得不在家里修養了兩個月,所以這一府的政事就暫時荒廢了。 這些日子他病情好轉,勉強能下床了,便在家里辦理一些公務。而其余的官員或是長駐某縣,或是看到沒有長官在也便心生懈怠,所以這府衙里才出現了無人理政的荒唐景象。 “方才聽說有馬車停到了府衙前,下官便猜想也許是沈大人來了?!爸x文元道,“如今一看,真的是您,真是太好了。元江府的百姓,終是盼來了他們新的父母官?!?/br> 當初青辰走的急,內閣調職的文書剛下,她就出發了。所以調職的文書并非按慣例先行送到地方,而是由她一并帶來的??陕犨@個通判的口氣,好像早知道來的人是她。青辰不由納悶道:“你如何知道是我來?” “上個月,下官收到了一封信,說是詹事府的沈大人要到云南來,讓下官好好輔佐大人理政?!?/br> “是誰的信?” 謝文元從懷中取出那封信,雙手捧到了青辰的面前,“大人看看吧,是宋閣老的?!?/br> 她聽罷一怔,隨即看向信箋,上面果然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沉默片刻后,青辰搖了搖頭,“既是給你的信,我就不看了。信里還說了什么?” “閣老交待下官,沈大人初到云南,勢必會有些不適應,飲食起居等一應事務要下官為大人安排好?!敝x文元道,“下官原以為大人要半個月后才到的,這些日子又傷勢未愈,故而未能提前為大人打掃好居所。有負閣老所囑,還請大人責罰……” 青辰搖搖頭,“我來的急,你的傷又沒好,此事不能怪你……那信里有沒有說,要你協助我多久?” 謝文元有些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才想到,沈大人這個問題大約是在問,她要在云南待多久??上н@個問題他沒法回答她,因為閣老沒有提及。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會好好輔佐大人的?!彼荒苋绱嘶卮?。 青辰不著痕跡地吸了口氣,應了聲“嗯”。 后來,謝文元介紹了一下他自己的情況。他原是宋越的下屬,宋越在任浙江布政使的時候,他是他手底下的一個經歷。后來宋越回京任職,他便提請回到自己的家鄉云南來,宋越批準了。 “宋閣老當初任布政使的時候,對下屬們都很好,若不是他,也不知我今生還能不能回到家鄉來?!彼厧颓喑酱驋?,邊慢慢地說著以前與宋越共事時,他經歷過或聽說過的宋越的事。 看得出來,他對那一段過往時光很是難忘,因為他自認那一段時間,是他人生中最為成功與得意的幾年。 “那個時候閣老雖年輕,不過二十三四歲,可才能著實了得。才智不凡,偏偏還很勤奮,經常忙到很晚。大人還不知道吧,浙江一省的稅賦在他來后一年,足足翻了一番?!敝x文元的語氣很是自豪,邊回憶邊道,“最難忘的是有一年,浙江大災,存糧不足以發放災民。那會兒黃河河水泛濫,閣老卻仍然冒著危險乘船到江蘇去借糧,三天三夜都不眠不休……” 是了。青辰記得,當她還在翰林院的時候,有一天下雨,她坐過宋越的馬車。那個時候他們只是普通的師生關系,她對于他坐在自己身邊而感到緊張不已,只能找話說化解尷尬,說著說著,便正好說到了他去江蘇借糧的事。 彼時他問她,如果以后憑俸祿吃不飽飯會如何,她答,那我就到老師的家吃。 不想很快就一語成讖,她真的到了他的家去過年,與他一起吃了年夜飯。后來,他們又在雪夜里有了初吻…… “……好了?!鼻喑胶龆棺″谒?,道,“先不說他了?!?/br> 謝文元應諾,然后與青辰請了辭,說是去知會底下的一應官員和衙役,讓他們都來幫著把府衙整理好。 等到都安頓好,底下的官員也陸陸續續來齊,已是三天后了。 青辰給他們開了會,讓每個人就所負責的事一一做了匯報,涉及元江府的行政、錢糧、稅賦、軍事、馬政、商行、移民安置等等。光是聽這些,她就足足聽了七天,這七天夜里,每天她都還得翻閱府志,來看看情況是否真如底下的人所說,順便判斷這些中到底有幾個是真正干活的。 好在,大家雖因前任府臺突然離世而影響了士氣,但到底不是些不受悔改的冥頑之徒,青辰交待下去的事,他們倒也愿意干。 不過她知道,這里面有謝文元的功勞。確切地說,是宋越的功勞。 宋越雖遠在京城,但畢竟是大明數一數二的人物,青辰有他這一座靠山,誰又敢明目張膽地與她對著干呢。再加上她與徐斯臨是同門關系,但凡是還想在官場上混下去的人,誰都不想得罪這個新上任的府臺大人。 青辰沒有想到,她那令無數士子萬般艷羨的政治資源,在遙遠的云南竟然也派得上用場。 而換一個角度來說就是,她只要還走在仕途這條道上,不管到了哪里,始終還是會與宋越和徐斯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哪怕她想忘,也忘不掉。 謝文元還說,云南巡撫換了,是在她來云南之前換的,聽說也是宋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