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大冷天,猛然被踩這一腳,還真不是一般的疼。她微微齜了齜牙,吸了口涼氣。 這時,身邊卻不知何時多了個人,伸出手拍了拍前方那人的肩膀。 沈青辰往身邊抬頭一看,竟然是徐斯臨。他穿著一身華貴的玄色冬袍,手上帶著織錦手套,神情清冷冷的。 那人不耐煩地回過頭,忽然見一身華貴皮裘,視線再往上一挪,看到那張冷漠的臉,登時賠笑道:“是徐公子,失敬,失敬?!?/br> 徐斯臨生得高,此刻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淡淡道:“見過主簿大人。只是大人方才踩了這位沈大人的腳,是否忘了說什么?” 踩了青辰腳的人姓王,是詹事府的主簿,也就是青辰未來的同事,只不過品級比青辰要低。青辰才升了職,還沒到詹事府報到,所以與他互不認識。 “……不知是哪位沈大人?” “詹事府左贊善、翰林院修撰、工部主事、戶部照磨,沈青辰沈大人?!?/br> 聽了這番話,他有些臊道:“他就是……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方才不小心得罪了沈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與我計較?!?/br> 青辰本來也沒想計較,只搖搖頭說無妨,與他客套了兩句。 徐斯臨倒像是還不滿,依然冷著臉。 那人走后,他的臉色柔和了下來,轉過頭對她道:“剛才看到你……沈大人的背影,我還在想是不是看錯了,沒想到你會來。我以為……你新官上任,應該有很多事要忙……” 他說著,沖著她笑了一下,少了分在懷柔的自然。 “少恒行冠禮,我應該來的?!鼻喑降?,“你怎么不站到前面去?!笔纵o大人的兒子,理應被人簇擁著的。 “不想去啊?!彼粗L站離她近了一點,“站這里不是也一樣。我喜歡站你……” 話音未落,門口一陣sao動。 宋越在顧家幾位老爺的簇擁下,終于進門來了。 青辰透過人群中的縫隙,好不容易才看見他。 他穿著一身寶藍色瑞錦紋右衽常服,身后披著她熟悉那件紫棠色毛皮大氅,行走間,大氅隨風而動。好多天沒見了,他依舊是那么神采秀澈,風姿無雙,淡淡雪光照印著他的臉,五官如切如磨。高大的身形落入銀裝世界里,出挑的很。 宋越大步地往里走,邊走邊與顧家老爺說話,經過青辰身邊的時候,他似乎是看見了她,對著她的方向微微一笑。 青辰有些緊張,看到他,她就不由想到那首木蘭詩,一顆心跳得有些快。 徐斯臨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眉頭微蹙。一句“老師是不是在對你笑”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第69章 貴客已至,吉時也到了,冠禮正式開始。 因顧少恒是長孫,顧家對這一次的冠禮很是謹慎重視。 公堂內置了長案,擺了各式貢品酒饌,燃著香燭,貴客們及顧家的幾位老爺分坐在堂內。 宋越因是在座中身份最尊貴的人,又是顧少恒的老師,便受邀為顧少恒加冠,坐在東邊上首。此時,原本喧囂的府邸安靜了下來。 顧少恒立在公堂中央,穿了身右衽直裰長袍,以素簪束發,俊眉修目,看上去英姿勃發,神采無雙。 男子成年,首當要感謝天恩,顧少恒先對天地跪拜,才又對各位貴客和尊長行了禮。 之后,家仆們依序端上加冠所用物品。宋越在顧老爺的邀請下起了身,走到了堂中央。顧少恒就著蒲墊跪了下來,微微低頭,神情恭敬肅然,往日嬉笑佻達的神態已全然斂去。 加冠之禮分為三步,受禮者要依次戴上三頂帽子,分別代表著能夠主持祭祖、參政、從軍三重含義。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宋越的神情平和卻不失清嚴,指尖捧起冠帽。長案上的燭火簇簇跳動,火光照在他的臉上和輕蕩的寬袖上,更顯得他風華氣揚,端凝蘊藉。 顧少恒略垂下頭,讓老師為他加冠。 冠禮既是一種儀式,也是一種象征。青蔥少年,從此長為有血有淚的剛毅男子,英勇無畏,頂天立地,生命從此被賦予了另一種意義,擁有了一整個可以馳騁的天地。一段清醒而充滿希望的生命旅程,從此真正開始了。 青辰靜靜地看著,很是為他感到高興。 她的身邊也響起了竊竊私語聲——有內閣次輔來授冠,這般榮耀,是可以寫進族譜的。 等戴好了冠,顧少恒對宋越磕了個頭,“拜謝恩師為學生授禮?!?/br> 宋越將他扶了起來,徐徐道:“祝賀你,自今日起,可堪大任矣?!?/br> 接著,他又說:“天地有姻緣,而生萬物。身為男子,當要肩負起責任來,既要忠君報國,清明愛民,也要孝老慈幼,兄友弟恭。大千世界,覆石累草,男子理當披荊斬棘,負重前行,不畏險阻,不亂于心,追尋縱貫千古之義……天地一逆旅,汝當莫負此生?!?/br> 他的目光平和而堅定,飽含著對學生的憐愛和希冀。 青辰雖是個女人,聽了這一番話,卻也感到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眼前仿佛展開了一幅生命的畫卷—— 大地饑渴地接納了雨水,種子便瘋狂地生長,綠苗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破土而出,很快粗壯的枝干擠走了空氣。當陽光穿透它褶皺的皮膚時,無數花朵競相開放。秋風掠過,秘密孕育的果實墜彎了枝頭,以最圓潤而飽滿的形態,瞬間就掠奪了世界全部的嘆息……精彩,豐沛,不可蹉跎,不可辜負。 二十歲成年時,風華正茂,正是破萼初驚的美麗。 她長長地了口氣。 她知道,宋越是這么說的,他自己也是這么做的。史書上那些黑白文字,描繪的是一段血色鮮明的歷史,永遠,不會被忘記。 …… 冠禮行畢,顧少恒去祭了祖,然后又入后院拜見了母親姑姊。與此同時,顧家在堂中園中都設了宴,款待各位來客。 顧少恒說到做到,把青辰和翰林院庶常們安排在了一席,獨獨除開了徐斯臨。 青辰左看右看,旁邊的幾席也都不見徐斯臨的身影,這么大的侯府,也不知他被顧少恒丟到哪里去了。 青辰新官上任,是一件喜事,又逢顧少恒的冠禮,雙喜臨門,所以庶常們的情緒都很高漲。不過因為顧少恒早早就囑咐過了,沈大人身子略有不適,不宜喝酒,所以大家也沒有鬧著要青辰喝,只是虛敬她一下,然后就自己喝了。 因都是熟人了,沒有那么多客套的虛禮,青辰這餐飯吃得很安心。 孫四五坐在青辰的旁邊,殷勤地給她夾菜,“沈大人,吃塊銀絲山藥吧?!?/br> 眾人見狀,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皩O四五,那是蘿卜……你那眼神就別拍大人的馬屁了。大人的寒梅印雪圖還是拜你所賜呢,如今大人不同你計較,你便該燒香拜佛了?!?/br> 說著,大家又起哄道:“沈大人,叫他總是亂說話,罰他喝酒,罰他喝酒——” 青辰笑了笑,端起碗接過他的蘿卜,看向他,“那你就……喝兩杯?” 氣氛這么好,她便也加入他們,一起玩鬧玩鬧。眾人一聽,登時擊掌叫好。 孫四五二話不說,左右手各端了一杯酒,接連灌入吼中,然后倒扣空杯道:“大人……我喝完了?!?/br> “好酒量!”青辰微笑地夸獎他,給他也夾了塊蘿卜,“那再多吃一點吧?!?/br> 席上的氣氛越來越熱烈和融洽,大家似乎都忘了,在這府邸的不知道哪個角落,還遺漏了一個他們的同窗。 …… 等吃得差不多了,眾人便開始商議一起去給各路官員敬酒。青辰不便,就悄悄地離了席,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待著。 顧府內有一水榭,上有一座吊角小亭,亭邊有一片竹林。此刻池水已結冰,竹葉卻依然是綠的,只是穿了層雪色外衣。 青辰忽然想起了宋越的那盆紫竹。那盆在夏天因為她兩次搬家,與她見面如“勢同水火”的小竹子,也不知道冬天到了,它可還安好。 這時,竹林的另一頭,忽然傳來了兩人的對話,是兩個女子。 一個聲音清亮,興致高昂,“今日為顧少恒加冠的,真的就是宋越?早聽聞他風姿非凡,我還只道是世人以訛傳訛,因其身居高位而美化罷了,沒想到,他竟真是這般風采動人,只方才在游廊一瞥,我就……” 另一個也抑制不住激動,只壓低了聲音道:“你就如何,動心了?” “我實話告訴你,從前我也聽許多人提起過他,只我那時覺得他年紀偏大了些,便是生得再好,只怕也不及顧少恒這樣的英挺少年。只今日一睹真容,又聽說了他加冠時說的那番話……唉,果然是傳聞非虛?!?/br> “聽說他向來只一味忙于朝事,鮮少出入世家侯門的,今日要不是他的學生行冠禮,只怕咱們到現在也見不到呢。顧少恒隨是青年才俊,可畢竟才初出茅廬,論才學能力,為人處事,仕途前程,里里外外方方面面,哪里及得上已在官場屹立多年的閣老啊……” “如何不是。對了,聽說他還沒成親吧?” “沒有沒有。京里但凡是有名的官媒,都上過他的門,只是到現在也沒有一樁成事的。定國公的女兒對他一廂情愿,都等了八年了,你不知道?” “是了,原我倒是聽說過,日子一久倒忘了。欸,你說,這般好的男兒,他是不是有什么要求?” “這點倒沒聽說。只怕他天香國色也見過不少,就是好像沒有能入眼的。怎么,呂姑娘也想……憑你的家世和容貌,想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你回去同你爹說說,讓他幫著使使勁兒,沒準哪天我就得喚你一聲閣老夫人了。不過你也得趕早,今日之后,只怕不知有多少姑娘都要找爹了?!边@人說著,掩著嘴笑了笑。 “我,我就是問問罷了……” 青辰呆呆地看著眼前結冰的水面,等回過神來,兩個人竟是已經走遠了。 竹葉上的雪化了,滴到了她的肩上,她都沒有察覺。 察覺到這些的,反而是剛走過來的徐斯臨。 “你怎么在這里?”他望著她滴落到她肩上的雪水,猶豫要不要解下自己的披風。 青辰驀地回過頭,只見他淡漠地站在她身后。薄雪上有來自遠方的一排腳印,直直地對著自己,止于她的腳邊。 他的臉頰微紅,喘息也有點重,雙眼中氤氳著一層醉意,一看就是喝了酒的。 “我過來走走,消消食?!彼?。 “你站出來點,有雪?!?/br> 青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才發現自己的肩頭已經濕了一小塊,忙往旁邊挪了一步,“謝謝。你怎么也在這里?” “不知道為什么,顧少恒今日沒有讓我跟你們坐在一起?!彼欀嫉?,“我坐在一堆老頭中間,聽他們不停地說那些早年的話本,也插不上什么話……無趣得很,喝了幾杯我就出來了?!敝饕撬胗浿宜?。 看他困惑地抱怨的樣子,青辰不由微微彎了下嘴角。 “你笑什么???”他好奇地問。 她忍著笑,“沒什么?!彼哪且幌瘹夥諝g快,他卻是跟一群老頭坐在一起。這個顧少恒,越來越有“能耐”了。 兩人正說著話,徐斯臨的肩膀忽然被“襲擊”了,不知哪里來的雪球砸中了他的肩,登時化為滿天碎末。 青辰怔了一下,回頭去看,只見兩個孩子在追趕玩鬧,奔跑的小臉紅撲撲的。兩個打雪仗的孩子自知砸錯了人,互相埋怨地叫了兩聲,然后就又跑遠了。 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她已經有很久沒有打過雪仗了。曾幾何時,她也像這兩個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回過神來,青辰正想與徐斯臨辭別,結果一個小雪球已是砸到了她的身上。 對面那人弓著身子,雙手已是又在團著雪,不羈的俊臉笑得有些得意,“我小的時候,打雪仗最是厲害,一扔一個準。敢不敢交個手?” “……” 兩個這么大的人,在人家府邸里打雪仗?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好了,你快回去吧,有不少人等著向你敬酒呢。我也要回去了……” 正說著話,又一個雪球迎面砸來,青辰躲閃不及,臉頰邊和脖子中了招,雪碎還迸進了嘴里。 她忽然就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他。 徐斯臨臉上的笑意忽然就斂去了,“對不起,我沒想到這么準……” 她還是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