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第68章 別過了顧少恒,沈青辰先去了工部報到。 工部是她觀政時待了兩個多月的地方,部里的人也大多熟悉,算是半個娘家。再加上她為工部解決了難題,叫一直位居六部末序的工部長了回臉,所以來到工部的時候,很多人都會笑著與她打招呼。 只是有的人還來不及開口,青辰兩個字叫了一半,硬生生地改成了“沈大人”。 按朱瑞的想法,青辰雖是跟韓沅疏一樣的六品主事,但不必負責具體事務,只是留職以備他人詢問,有點類似于顧問。 所以在面見工部侍郎的時候,侍郎大人也沒有跟她說什么,只是肯定了她觀政時的表現,再感謝她幫工部解決了難題,也寄希望于她能像治淤一樣,有更好的修建水利工事的辦法。 此外,就沒再多說什么,他知道她的主要精力并不能放在工部,而是太子那邊的詹事府,所以也不對她提什么要求。 待他說完了,青辰行禮道:“多謝大人體恤。下官以為,工部的秩序雖然是六部中最低的,但負責的事卻是民生重中之重。下官有幸到了工部,能為百姓略盡綿薄之力,以后定會竭盡全力,盡忠履職?!?/br> 這番話換回了侍郎大人的肯定,“像你這樣年輕有前途的翰林,能有這樣的心思,實屬難得?!?/br> 別過工部右侍郎后,青辰在院子里碰上了韓沅疏。 韓沅疏穿著跟青辰一樣的鷺鷥官袍,只是看著比她的舊了很多,有點臟,顏色也沒那么鮮艷。他身旁的臘梅樹上,還盛著昨夜落下的雪。 “見過韓大人?!鼻喑铰氏刃卸Y,“多謝大人知遇之恩?!?nbsp;她能夠在天子面前一展才華,還是因為他在朱瑞面前的舉薦。 韓沅疏睨著她的新官袍與烏紗帽,負手藏起了袖上的墨跡,冷漠道:“登得越高,摔得就越重。別太得意了?!?/br> “……” 看著不知說什么好的她,他昂著頭徑直去了,擦肩而過的時候,落下幾個字:“莫忘初心?!?/br> 戶部。 青辰在戶部的職位是照磨,正八品,是她所有職務中品級最低的。照磨主要的職責是對本部的收支進行審計,也能參與國庫部分賬冊的校對。 沈青辰到戶部時,部里很平靜,并不像在翰林和工部那樣有人迎接她。 她自己到司務廳去找了司務,說是來就職,要拜見長官。那司務的反應也是不冷不熱的,只一句“大人跟我走吧”,就算是與新晉的沈大人打完了招呼。 司務領著她去見戶部右侍郎,但是人不在,他就把她先帶到了后堂,讓她先等著。 后堂里,青辰自己坐著等了一會兒,不久,便有兩個人邊說著話邊走了進來。兩個人看著風塵仆仆的,顯然是才從城外來,手里各攜著一本厚厚的賬冊。 這兩個人,一個是正五品的郎中,四十多歲,另一個是正六品的主事,年歲不到三十。青辰率先給二人行了禮。 兩人一聽她的名字,先是將她打量了一下,然后又互看了一眼,神情都有些微妙。 其中的主事道:“我們隸屬浙江清吏司,打早晨才進京不久,就聽說了你的事。沈大人年紀輕輕的,好能耐啊。想出了這么個新鮮的籌財點子,也不知是誰教你的?” 他的口氣中帶著很明顯的質疑。言下之意是,他們不相信這個辦法是她想的。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有人信人性本善,也有人信人性本惡,所以有稱贊她的,自然也有會有懷疑她的。青辰很明白這點,只平和地照實答,并沒有人教她。 年輕的主事是戶部公認的聰慧之人,聽罷笑了笑,湊到他上官耳邊說了什么。等郎中大人點了點頭,他就又道:“沈大人到戶部來,是任照磨吧?正好,我與郎中大人這各有一本賬冊,記的是今年浙江省一年的稅收和支出,一本是錯的,一本是訂正過的,正好想請照磨校對一番。沈大人既對財事如此精通,這點小賬想必也難不倒你。你便來分辨分辨,我與郎中大人手中的賬冊,哪本是對的,哪本是錯的?” 浙江是大省,稅收是全國十三個省份中最多的,兩人手中的賬冊,有幾百頁厚。別說青辰剛到戶部,還不熟悉各地的稅收詳情,就是熟悉這些的人,將這兩本賬冊看完,再分辨出對錯,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要花費個把月的時間。 他們要她現場就分出正誤,分明是在為難她。 這時,司務進了后堂,說是右侍郎大人回來了,要帶青辰去拜見。 那主事卻道:“不急,新來的沈大人正與我們切磋學問呢,說是要分出了賬冊再去見?!闭f罷,便將司務又打發了出去。 新官上任,不拜見長官是件很失禮的事。青辰因為先去了翰林院和工部,到戶部這里來時已是時候不早了?,F在這兩個人卻還不肯讓她走。要是一直耗在這里看賬,只怕侍郎大人還要以為她仗著皇上賞了四份職,就目中無人了。 她分別看了兩人的賬冊,頁數是一樣,開頭末尾也沒有差別,大約只是在中間不知哪些地方,有細小的數據調整。兩本賬冊,粗略一掃一模一樣,除非逐頁逐列的仔細對照,否則連哪里有區別都看不出來,更何況是分出正誤了。 那主事看她真打算要分辨,一時笑道:“沈大人真不愧是如今朝廷里的名人,喜歡迎難而上。只我要先告訴你,這兩冊賬簿,每冊三百八十八頁,只有三處地方是不同。大人要想找出來,可得費一番功夫啊?!?/br> 與此同時,有一個人已經來到了后堂的門外,只是并未現身,在門外靜靜地聽著。 青辰想了想,道:“浙江是大省,這一年的賬務,想必耗費許多人的心力才能做出來。二位大人既需要下官分出正誤,下官不敢不從,只是不敢耽擱二位大人的時間。是以下官有個請求,不知二位大人可否同意?!?/br> “什么請求?” “在下想問二位大人一個問題,只要二位同意下官問這個問題,下官便能立刻分辨出正確的賬冊?!彼^續道,“同時,為防止我直接問哪冊是正確的賬冊,二位大人可以選擇一個說真話,另一個說假話,而我不知道誰真誰假。這樣我若是問到了說假話的人,那么便會得到錯誤的答案?!?/br> “沈大人,你的意思是,在我二人中,你只擇一人,只問一個問題,還允許我們其中的一個人說假話,就能分出正誤賬冊?”四十多歲的郎中有些難以置信道。 青辰點點頭,“回大人,正是?!?/br> 郎中以眼神征詢了主事一眼,那主事蹙額想了想,確實如她所說,因為她不知道誰說真話,誰說假話,那不論問什么,得到的答案也是不敢肯定的。 “也罷,看在你新來的份上,便讓你問一個問題?!敝魇陆K于道,“只能問一個?!?/br> “多謝大人?!鼻喑轿⑽⒁恍?,順手拿了書案上的一支筆,遞給二人,然后背過身,“請要說真話的大人先將這支筆收到袖里吧。二位大人若是擇好了,便喚下官?!?/br> “好了?!?/br> 青辰轉過身來,對著那郎中問:“大人,下官的問題是,大人以為主事大人會告訴我他手里的賬冊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對于這個有點拗口的問題,郎中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看了一眼身邊的主事。而那主事一聽,臉色已是慢慢變得有些僵住了。 這時,打堂外走進來一個人,身著三品緋袍,邊擊掌邊道,“好問。只聽說沈大人獻了妙計,如今一看,果然是才智非凡?!?/br> 三人一看,忙躬身行禮。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沈青辰要拜見的長官,戶部右侍郎田墨寅。 而讓他叫好的原因,是因為青辰確實只用一個問題,就分辨出了正誤賬冊。 假設主事手里是對的賬冊,而他是說真話的人,那么郎中就是說假話的人。郎中知道主事會說真話,也即主事的答案會是“對的賬冊”,因為他自己只能說假話,那么他就必須回答青辰“錯的賬冊?!?/br> 假設主事手里是對的賬冊,而主事是說假話的人,那么郎中就是說真話的人。郎中知道主事會說假話,也即主事的答案會是“錯的賬冊”,因為他自己只能說真話,那么他就必須回答青辰“錯的賬冊?!?/br> 反之,主事手里若是錯的賬冊,那么郎中也只能回答“對的賬冊”。 也就是說,不論誰手里的是對的賬冊,不論誰是說真話的人,郎中說的答案必定與主事手里拿的賬冊是相反的。 所以,只要根據郎中的答案,就可以推斷出主事手里的賬冊是正是誤,也就能將兩本賬區分開來了。 那郎中反應略有些慢,還沒回過神來如何作答,年輕的主事卻已拉下臉,對青辰拱手道:“沈大人,我甘拜下風,今日這事……” 田墨寅抬了抬手打斷他道:“今日這事,倒是有點意思。他日有機會,你們再行切磋吧。沈大人,先隨我來?!?/br> “是?!?/br> 青辰隨田墨寅出了門,不由輕輕地出了口氣。 朝廷里這么多官員,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她以后免不了要一一與他們打交道。在職場中,人際關系往往比本職工作更難應付。 臘月初一,顧府為嫡長孫顧少恒行弱冠禮,大宴賓客。 沈青辰按時來到了顧府。遞上請帖的時候,開門的小廝說了一句“少爺有吩咐,請隨我來”,然后便將她往顧少恒的院子領。 府邸內,大小園榭錯落有致,各處堂閣都布置得錦繡盈眸的,處處彰顯著世家勛貴的底蘊和氣派。院子里已有些早到的賓客,個個鮮衣華裳,正在賞梅觀景。 青辰跟著小廝上了抄手回廊,皂靴踏在廊邊一點點白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這時迎面走來了個穿綠襖的丫鬟,正巧與她對視了一下,丫鬟登時便有些怔了,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等擦著身走過了,丫鬟不由回頭看了一眼。 那背影身形筆直,雖略顯清瘦,但是濃纖合度。那張臉白皙而清透,一雙唇紅潤潤的,目光清澈純和,當真是個清俊非凡的公子。 很快,沈青辰就來到了顧少恒的院子。 他的屋門一直敞著,儼然是在等人。聽到小廝傳話,他立刻就迎出來,將青辰領進了屋里關上門,“你總算是來了,我還怕你不來了呢,快進來坐,外面冷,別凍著了?!?/br> 屋里燒著地龍,又置了火盆,亮起一團暖黃的光,沉香木的家什隱隱泛著光澤。墻壁上掛了一幅美人圖,還有一把焦尾琴。 雖是屋里暖和的很,但顧少恒還是命人備了幾個湯婆子,一進屋,他就塞了兩個到她手里,“你的耳朵都凍紅了?!?/br> 顧少恒是今日的主角,穿了一身新制的嵌毛邊墨綠長袍,脖上圍著油亮的毛皮圍領,頭發束得整整齊齊的,端的是好一個神采飛揚的俊公子。 “少恒,今日是你行冠禮,不是應該有很多事要忙嗎,還有賓客要招待。方才來的時候,我看你父親和幾個叔叔都在公堂迎客,你怎么還在屋里?!?/br> “我等你啊?!鳖櫳俸憷硭斎坏?,“你第一次來,我怕你迷路了,就讓小廝先帶你來這里了。反正今日來的人多,我爹也顧不上我。等一會兒門房報老師來了,咱們再一道過去相迎便是?!?/br> “嗯?!?/br> 顧少恒點點頭,“你看我這一身,如何,精不精神?” 青辰笑道:“精神的很,好一副頂天立地的男子模樣。一會加了冠,就更精神了?!?/br> 聽她這樣說,顧少恒心里高興得不得了,心只道他日你行冠禮時,長袍加身,銀冠束發,定然是一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模樣,只怕不知要比我光彩奪目多少。 兩人又閑敘了幾句,青辰看見書案上有幅書法,墨跡還未全干,便走過去看了看,“這是你寫的?” 顧少恒點點頭,“今日日子特殊,心緒難平,就忍不住寫了副字。你覺得怎么樣?”說罷,他揚起頭等她夸獎,卻不想青辰望著那副字卻走了神,絲毫沒有注意他殷切的臉。 回過神來,她問:“用哪只手寫的?” “自然是用右手寫的。誰用左手寫字呢?!?/br> “有的人不單能用左手寫字,還能左右手同時寫。寫出來的字渾然一體,全然看不出是兩手同寫的?!笨吹竭@副書法,她就想起了宋越。 顧少恒點點頭道:“那樣的人自然是鳳毛麟角,難得一見的?!?/br> 青辰又問:“少恒,若是聽到《樂府詩集》,你會想到什么?” “自然是樂府雙壁啊,木蘭詩與孔雀東南飛?!鳖櫳俸悴幻魉缘赝?,“你如何會問這個?” “……沒什么?!?/br> 老師讓她抄詩很久了,是她反應遲鈍了,還是本就什么也沒有,她多心了。 這時有人在屋外通傳,“宋閣老的馬車到街口了?!?/br> 顧少恒理了理衣冠,忙起身去大門迎接,沈青辰跟著一道去了。 因是貴賓駕臨,顧府的門口好不熱鬧,從門廊一直到影壁都是相迎之人。除了主人,還有到訪的一些達官顯貴,身上皆是鑲著毛皮的錦衣華服。 顧家的幾位老爺都在門口候著,顧少恒身為主人之一,趕到后便加入了他們的隊列。沈青辰站在人群后,只看到一顆顆腦袋在攢動,還有門檐上掛著的兩個不會動的紅縐沙燈籠。 這陣勢…… 她望著影壁上雕著的踏云麒麟圖案,心只暗道,果然是大明兩京十三省的內閣次輔。 青辰邊搓著手,邊呵了口氣,因著天冷,哈氣在空中輕飄了一會才散。 這時,身前的人不知怎的后退了一步,竟踩到了她腳上。那人回過頭,見她一身尋常袍服,頭又轉回去了,連聲道歉都沒有。青辰才升了職,這朝堂里還有很多人不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