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不想怎么樣。你們如此不作為,我自會向皇上稟報,追究你們的責任。你們還是想想怎么向皇上解釋吧!” 方洵一聽,心肝都顫了,忙道:“周大人誤會了,誤會了。韓大人為了修堤之事,真的是一日都不曾放松,在這之前,忙的都十多日不曾沐浴了……” “知道了?!表n沅疏忽然道,然后低下頭繼續忙他的活,只揮了下袖子,“好走不送?!?/br> 一時間,氣氛無比尷尬。 周世平登時就在心里罵了句臟話,然后噌地一下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就摔門而去。 冷風猛地灌進屋子里,吹得燈火抖動了一下。 方洵看了直搖頭,心只道有心無力,管不了了。 青辰垂頭站著,不一會兒就聽到韓沅疏喊她的名字,“東西放下,你出去吧?!?/br> 她愣了一下,恭敬地擺上修堤的提案,退了出去。 韓沅疏俊臉微沉,目光不由透過隔扇,落在那漸漸遠去的背影上。她的身子瘦削而荏苒,肩膀很窄,徑直朝典簿廳去了,怕是不知又要借什么書。 昨日他也去了趟典簿廳,發現借閱冊錄上一半多都是她的名字。 周世平算個鳥,要告狀就告去好了,怕死他韓沅疏三個字就倒著寫。讓他心中有一點情緒的,倒是這個沈青辰。 一方面,她想了這么個法子,著實是才智非凡,可另一方面,她又與宋越來往頻繁,還拍自己的馬屁……他奶奶的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與此同時,在徐府嫡長子的院門口,一堆丫鬟婆子正進進出出地忙碌。 屋門口的冷風中站了兩個小丫鬟,專門負責遞水送藥。來人必被囑咐一聲“小聲說話”,說是夫人交待了,不能擾了她們主子休息。 徐斯臨躺在金絲楠木架子床上,裹著兩層忍冬紋錦緞棉被,唇有些發白,眼睛閉著,眉眼間少了素日里的乖張不羈,只剩清淡的俊逸,看著叫人有些心疼。 昨天下了河,又穿著濕一副長途奔馳,吹了一路的風,到了夜里他就發燒了。丫鬟清晨時聽到囈語,喚了他兩聲沒回應,一摸他睡袍下的強健身軀竟熱得燙手,嚇得立刻便去回了首輔夫人。 請大夫、燒水、擦身、喂水、喂藥……徐府一大早便忙成一團,下人們都是好幾個人負責一件事,絲毫不敢怠慢,那陣仗只快趕得上王府里的了。首輔徐延上值前尚不知兒子闖了禍,聽說兒子病了,還到他屋里來看了一眼,很是慈祥地囑咐了一句“好好養病”。 徐斯臨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父親說了什么,半夢半醒間,腦子里卻全是沈青辰的模樣。 她吼自己硬闖城門的樣子,她被馬顛了以后撞上自己生氣的樣子,她觀察堤壩時認真細致的樣子,她抓著他的手攔他下河的樣子,她失落而忿然地問他要筆的樣子,她主動摟住他的腰為他取暖的樣子…… 一幕幕在腦海中來回往復,便是已經昏沉了,他的心情居然也能跟著起伏,一時緊張她生氣,一時擔憂她不理自己,一時逗她自己開心,一時被她抱了又心跳不止……連在睡夢里,他所有的情緒都被她牽動著。 他娘顧氏一直守在他身邊,并不知道燒得糊涂的兒子心里正波瀾起伏。她摸了摸他的額頭,感覺溫度好像是降了些,想來是藥起效了,輕輕地舒了口氣。 為他擦完汗,顧氏不由打量起自己的兒子。 他的身軀挺拔健碩,胸膛強壯而堅實,一張俊臉承襲了自己的優點,再加上率性灑脫的氣質,雖年輕而有主見知進退,雖出身不凡卻不玩物喪志紈绔風流……這樣的兒子,真是太出色了,被他娶回家呵護疼愛的女子,不知要有多幸福呢。 想到這里,顧氏不由生出一絲不舍之意。 不過總歸,兒子是要成親的,自己也不能陪他一輩子。他該有個溫柔體貼的人,將他這百煉鋼,一寸寸、一寸寸地化成繞指柔,好好地陪伴他一生一世。 乾清宮外,內閣首輔、次輔和錦衣衛指揮使一起下了臺階。 冷風吹來,吹動三人的袍服。 三個人之間的氣氛有一絲微妙的尷尬。 當著指揮使大人的面闖禍的人,是首輔的兒子,也是次輔的學生。 陸慎云手按著繡春刀,轉頭望向身邊的人,不經意地道:“敢問兩位閣老,按大明律,硬闖城門者該受何處罰?” 徐延剛想開口求情,便只聽身邊的宋越道:“是我讓他們去的,他們的懲罰,由我這個老師來替他們受?!?/br> 第53章 話音落,空氣一時靜默。 三身緋袍在陽光中各自泛著光澤,三道淡影印在漢白玉的石階上,來自大明朝最高階的掌權者。 宋越又說了一遍:“去懷柔看堤,是我讓他們去的。我是他們的老師,他們的行為理當由我來負責。陸大人,既是妨礙了你的差使,相應的罪責,便由我來擔吧?!?/br> 聲音淡淡的,語氣卻尤為堅定。 在看到兩人往懷柔方向去后,宋越便讓人到工部問了顧少恒,一打聽才知道青辰是想幫工部的忙,所以才要去看堤。今日一早來,便聽說兩人一馬闖了城門。 錦衣衛是皇帝的親衛,是受了諭令保護公主的,公然違抗錦衣衛,那便是意味著他們連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实壑烊饝械美碚?,但并不是真的糊涂,正是因為有很多事他不管,才更擔心臣子們忘了大明朝是他來當家。 所以,闖城一事可謂性質惡劣,并不是一時沖動犯了錯那么簡單。如果他這個老師不出面,那兩人的前途可說是盡毀于此。雖然,他們是出于幫著朝廷解決難題的好意。 徐斯臨有著徐延支持,朝廷要賣首輔的面子,自然不敢重罰他兒子,甚至連皇帝朱瑞都會網開一面??缮蚯喑骄筒灰粯恿?。她出身寒門,沒有任何背景,雖然不是事件的主導者,但打不到徐斯臨身上的板子,就得打到另一個人身上。那個人就是她。 這是朱瑞一貫的行事方式,他總得讓大家明白,泱泱大國的天子也是有脾氣的。 這個世界,就是這么不公平。 此時,天空中開始飄起了細碎的雪花。今年的第一場雪,來了。 徐延一雙渾濁的老眼看向宋越,忽然間覺得有些看不透這個年輕的閣老了。 這么多年了,眼前的年輕人一直與自己涇渭分明,從來也沒做過討好自己的事,這一回,想必也會不例外。 那他為兒子說情的理由是什么呢?難道這就是……師者之心? 抖了抖袖子,徐延把手負到了身后,接著宋越的話道:“唉,犬子素來心性直率,既受師命,便無論如何也要完成的。這一沖動,就硬闖了城門。陸大人不知道,為了不耽誤當值,他才連夜到懷柔看了堤壩,還失足落了水,如今還高燒未退呢。陸大人,還望體諒他想為工部出力的心啊?!?/br> 今日一早來聽到消息,徐延就知事態有些不妙。為了兒子,他威逼利誘陸慎云的話都想好了。沒想到這些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宋越倒是把罪責都攬了。 “聽起來,還是個為國利民的感人故事?”半晌,一直沒有出聲的陸慎云終于出了聲,掃了一眼徐延,又看了一眼宋越。 “不過可惜我昨日叫黃沙迷了眼,什么也沒看見?!彼劬ξ⑽⒁徊[,繼續道,“所以徐閣老就不必與我說什么出力的心了,宋閣老,自然也不必向我請什么責?!?/br> 說著,他轉過身徑自往前走,只以飄逸的背影道:“我只是聽說永淳公主的隨行護衛瞧見了,想來皇上也很快就會知道。二位閣老還是想著怎么與皇上解釋吧?!?/br> 話音落,黑靴已步出數丈遠,身后兩名閣老的面容漸漸模糊。細碎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剛毅而銳利的眉這時才一點點柔和下來。 其實,剛才與徐延和宋越提起闖門之事,陸慎云并不想怎么樣,只是想提醒兩人,這件事他想壓卻沒有壓住,因為被公主的人看見了。 錦衣衛眼線到處都是,京城一帶更是如此,所以昨日夜里他就已得到消息,知道闖城門的兩個人是去懷柔看堤壩了。 他是個冷漠嚴苛的人,對絕對的是非曲直沒有太多的執念,有自己的行事準則,但不是個不近人情的人。他很清楚,水利的事是國家的大事,攸關數萬百姓生命,在看似冷硬的心下,他其實已經釋放了一點點對兩個年輕庶常的柔情。 宋越出面保兩個學生,他意外,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宋越如此堅決地把責任全攬到了自己身上,不單單只是為兩人求情而已。不意外的是,宋越不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低頭了,上一次,也是因為沈青辰。 走著走著,他不由放慢了腳步,抬起頭看天空中紛揚灑落的雪花,腦子里浮現出一張清俊的臉。 那個人纖瘦而蕭肅,恬靜而清雅,渾身散發著馥郁的才氣。那日夕陽彌漫的屋子里,她直視著他,平靜溫和,不卑不亢地說:“大人于我只是個萍水相逢的人?!?/br> 萍水相逢? 那你又是你宋老師的什么人? …… 乾清宮門口,陸慎云才走不久,宮里的太監就匆匆步下臺階,叫住了徐延和宋越。 “二位閣老且慢,皇上有事召見二位閣老,還請再進去吧?!?/br> “好,好?!毙煅討?,有些駝背的身子立刻跟上了太監的腳步,“公公可知道皇上是因什么事?” 那公公想了想,低聲道:“方才有人來,報了昨日……城門的事。二位閣老想必也已猜到了?!?/br> 宋越靜靜地抬起頭,看著巍峨的殿宇,朱色大柱與金龍雀替,邁步上了石階。 殿內燃著數盞燭火,照得一室金色器物明晃晃的,透著皇家的威嚴。鏤空的落地香爐里,正幽幽地飄散出一縷縷輕煙。 年近四十的皇帝朱瑞坐在龍椅上,穿著一身明黃常服,胸前的金織盤龍正怒眼圓睜。 “朕聽說,昨日公主回京時,有兩個人騎馬闖了錦衣衛把守的城門?!敝烊鸬?,“聽說是……翰林院的兩個庶常?二位閣老可知道嗎?” 徐延一聽,連忙低下頭作揖行禮,“皇上,老臣不敢欺瞞皇上……這里面,有犬子。是臣疏于管教,以致犬子昨日一時沖動,誤闖了城門。臣,對不住皇上?!?/br> “哦?”朱瑞微抬眼,“原來是徐閣老的兒子啊??呻抟回灺犅?,徐閣老教子有方,培養了一個很優秀的接班人。怎么,你的兒子這是翅膀長硬了,連你的話都不聽了?” 朱瑞這番話,表面上斥責的是徐斯臨,實際上也是在敲打徐延。兒子的膽子這么大,還不是因為仗著老爹的勢力?凡事不能沒有限度,差不多就該適可而止了。 徐延一聽,“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皇上恕罪,犬子絕對沒有那個膽子。犬子一意孤行,實在是……實在是因為受了師命,不得不從?!闭f著,他看了宋越一眼,不大的眼睛里一半是眼白。 “哦?”朱瑞挑眉,目光落在年輕的閣老身上,明知故問道,“誰的師命?” 宋越袍子一撩,跪了下來道:“回皇上,是臣的。他們到工部觀政,想幫工部修那懷柔的堤壩。未免耽誤了來日當值,臣才讓他們趕在天黑前出城,好在夜里宵禁前回來?!?/br> “你是說,是你讓他們去的?” “回皇上,是的?!?/br> “是你讓他們闖了朕的城門?”朱瑞的聲音有些拔高。 片刻靜默,宋越回道:“是的?!?/br> 朱瑞瞇了瞇眼,看著眼前直認不諱的人,胸口不由升起一股怒氣,“宋越,你身為內閣次輔,朕讓你去教導庶吉士。你就這樣教你的學生藐視君威與朝綱?!” “臣知罪。請皇上降罪責罰?!彼卧焦律?,平靜道。 乾清宮內,君臣相對,一時無言。 半晌,朱瑞緩緩道:“朕對你,很失望?!?/br> “這些日子,你不必再來內閣了?;啬愕亩Y部去!” 話音落,生氣的君主步下臺階,甩袖而去。 乾清宮內的燈火依然輝煌。 司禮監的公公送二人走的時候,看著宋越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他還記得,上一次宋閣老……宋大人走的時候,是帶著皇上滿滿的賞賜走的。 乾清宮外,雪下大了,紛紛揚揚的,鋪滿了漢白玉石階。 徐延看著身邊的人,心里的滋味有些微妙。一方面,宋越替他的寶貝兒子頂了罪,他是有那么一點觸動的。另一方面,他早就想把這個不太聽話的閣老擠出內閣了,只是一直苦無機會,沒想到兒子的一意孤行倒成全了他。 他拍了拍宋越的肩膀,“難為你了。宋大人真是個好老師,我徐延自嘆弗如?!?/br> 次日,徐斯臨就回到了工部。 畢竟是年輕,身強力壯,雖是發了一天的燒,但到了第二日他的身體就恢復了。顧氏讓他多休息一天,他卻不肯,反倒是天還沒亮就起來沐浴更衣了,出門前還披了青辰披過的那件銀鼠披風。 此時回到工部,才隔了一日不見,徐斯臨就覺得分外親切。見工部的屋檐落了雪,枝椏上也仿佛開了白色的小花,只覺得滿目晶瑩剔透,美不勝收,就像是那個人的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