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記住,為師是讓你們去觀政的,不是讓你們去斟茶研墨,鉆營拍馬的?!彼约旱膶W生們,這般囑咐道。 他雖是次輔,但庶常的培養是國家大事,并非是他一個人可以決定的。為了此事,他還親自上疏遞到了內閣,等首輔徐延的票擬。 徐延是個心思深沉之人,在皇帝身邊侍奉多年,早就練成了一顆防人之心。乍見宋越的上疏,便先揣摩了一番對方的意圖,只想宋越這么多年只是埋頭于政務,對自己是恭恭敬敬的,想來這一舉措不至于對徐黨不利。 后來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他的年紀日益大了,也不知道這朝廷還能讓他掌控多少年,讓徐斯臨早些歷練,與可靠之人盡早建立起關系,也不是一件壞事,于是就同意了,“宋閣老自任了庶常們的老師,對門生的教導可謂勞心勞力盡職盡責。此提議甚好,宋閣老這就起草票擬吧?!?/br> 徐延沒有想到,他在為自己兒子搭建人脈關系的時候,宋越也是這般為青辰考慮的。 放了堂后,沈青辰去了后堂尋宋越。 他正好捧了紫竹從后堂出來,正要回內閣值房,正午的陽光灑了他一身。 “何事?”他看著她淡淡道。 過于平淡的口氣讓青辰不由想起他幫自己洗碗的情景,一別幾日,好像什么東西變得不同了。 “學生是為那首詩來的?!鼻喑秸f著,只覺得自己的口氣好像也有些不自然,停了一下才道,“七日已到,敢問老師,可有人來認領了嗎?” “沒有?!?/br> “如此……學生該領罰了?!?/br> 他的眸光動了動,“你真的愿意受罰?” 青辰點點頭。 “那好?!彼纱嗟?,“為師要扣你三個月的例銀,再笞你十小板。你可有異議?” 她垂下頭,“沒有異議,學生甘愿領罰?!?/br> 他想了想,又說:“只這樣好像還有些不夠。為師要再多加一條處罰?!?/br> “……老師請講?!?/br> 他負起只手,“我最近在讀《樂府詩集》,對其中一些曲子忽然來了興趣,你便把其中的前五十卷抄上一份予我吧?!?/br> 樂府詩集共收錄了五千多首曲子,分一百卷,平均每卷有五十首曲子。宋越讓她抄五十卷,那就是兩千首…… 青辰睫毛微微一眨,平靜回道:“是?!?/br> “謄抄的曲子三個月內予我,例銀即日開始扣?!彼卧酵A艘幌?,才又說,“至于笞刑,等我哪日有空去了刑部,你再領罰吧?!?/br> 說完,他便徑自從她身邊走過了。 青辰躬身行了禮,起身時,只見他龍章鳳姿的身影已消失在花墻邊。 她不知道,對于她的認罰,宋越早已想到了。他想讓她知道,不論她做什么樣的選擇,都必須要承擔相應的后果,心軟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宋越言出必行,很快就把沈青辰這些庶常們安排到了六部。 雖是到了六部觀政,他們也依然要兼顧學業,每五日里有三日到六部,剩下的兩日就到翰林繼續學習典籍和書法等。 他們一共十五人,被翰林院的侍書分成了五組,每組三人,分別去不同的部門。沈青辰被分到與顧少恒和徐斯臨一組。 這個分組在別人眼里,那是很令人羨慕的。 因為徐斯臨是徐延的兒子,徐延浸yin朝廷數十年,六部中除了禮部是由宋越任尚書,其他五部基本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官員們肯定是要給首輔大人面子的,自然不會怠慢敷衍他的兒子。 他們這一組三人必然能很快跟六部官員們搞好關系,未上官場就先輕車熟路,上了官場還有熟人關照,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不過顧少恒初聽分組情況時,還是一張嘴撅得能掛起油瓶來。 他才不管有沒有優勢,只想著要天天對著徐斯臨,心里就不痛快。不過后來他又想,沈青辰與自己親,到時候他們兩人可以抱團取暖,把那貨晾一邊去。任憑他再有后臺,總還是落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這樣想著,他的心情就又好了。 徐斯臨收到分組消息時,心情有些復雜。 所謂緣分,大約就是這樣吧。雖然他已經控制了對那人的胡思亂想,但沒想到分到各部觀政了,還是能與其日日相對。也不知道這一番下來,他與他之間又會發生什么。 沈青辰這一組分到的是工部。 三人到工部門口亮了腰牌,不久后便有工部的從九品司務出來相迎,“三位庶常此番來觀政,乃是由主事大人專門負責。今日尚書大人召集了各位大人議事,主事大人也在列,等議完了事我再帶你們去見主事大人?,F在我先帶你們參觀一下工部吧?!?/br> 三人拱手道了好,便跟著那司務往里面走。 這工部看起來并不大,是個三進的小院落,比起翰林院來還要小一點,倒是一樣的古樸。屋子一應用著灰漆青瓦,院子里鋪著方磚,以青石作階,幾株松柏和杏樹點綴在院間。 那司務領著他們三人,把途徑的建筑都一一做了介紹,還順便把工部內事務向他們做了講解。 “工部干的都是具體的活,好不好就擺在那,那么多雙眼睛都盯著呢。做的好了那是應該,受不到什么褒獎,做不好了那就是罪,誰也別想逃脫責罰?;畈缓酶?,還是六部里職序最低的,別說是大理寺都察院,就是欽天監都惹不起,惹急了給指個‘吉日’要遷宮,我們就是累死也得趕著那個時候完工。唉,說起來是一肚子辛酸難言啊?!?/br> 大明朝的工部事務繁雜,類似于現代的建筑部、工信部和水利部的綜合體,管著全國的土木、水利、礦冶、紡織、兵器等的制造工程,甚至還管鑄錢。管的多還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還得管宮里的殿宇監修。確實如這司務所言,做好了不容易,一點小紕漏就足夠讓人掉腦袋了。 司務又道:“輸水走貨的運河要趕著修,防澇的堤壩也要趕著修,宮里的殿宇還要趕著建,那頭吏部還嫌官員冗余要裁員,我們這些人一個都當兩個使,經常都得連軸轉,眼睛還不敢閉一下,生怕出了紕漏。旁人都以為這京官是多好的差,須得要是干起來才知道大家都是為朝廷辦事,為百姓辦事,誰也不輕松?!?/br> “所以,宋閣老讓你們來觀政,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我大言不慚說一句,以后這部里的事,也請三位庶常多幫幫我們,活干好了,非但能讓皇上滿意,百姓們自然也就能受益了?!?/br> 工部的活不好干,朝廷里大家都是知道的。 徐閣老的兒子難得被分到這里來,連司務看了都有些激動,總要親自體會一下,才好回去跟閣老說他們不容易啊。 參觀完部院,司務領他們三人進了一間小屋子。這小屋原是用來存放些書籍雜物的,如今專門辟出來,添了三張書案,專供沈青辰三人用。顧少恒以一根手指拭了拭書案,發現桌上無塵,心里頗為滿意。 徐斯臨不說話,在書架上抽了本《營造法式》來看。青辰看著那冊書,想到了家里被自己快翻爛了的那本。 “三位請稍作等候,我去看看主事大人議畢事了沒有,稍后便回?!闭f罷便去了。 不一會兒,他回來了,說是主事大人已議畢事,回了號房。 幾人便隨著司務來到了那主事的號房,才走到門口,沈青辰就聽到一聲咆哮—— “放他奶奶的屁!” 第39章 青辰一愣,緊接著一個硯臺就砸到了她的腳邊,“啪”地碎了一角,墨滴漸上了她的靴子。 屋內的人掀翻硯臺的袖子還在晃蕩,咆哮聲也不止,“三千兩修一個縣的堤壩?就是買棉花修都不夠!發了大水一沖就垮,淹的是一個縣的百姓和稻田,與其這樣倒不如把三千兩分了,讓他們各置一口棺材也罷!” 屋里有兩張案桌,原是供工部的兩位主事用的,只不過現在另一位不在,眼下屋里只剩下了這一位。這位吼了半天,也不知是吼給誰聽,一通大火局限在一間小屋里,若不是他們這些人來,也就燒燒他自己而已。 喜歡燒自己的主事大人其實生得很好,鼻挺眸亮,只不過氣生得大,一張臉都氣歪了,兩道粗眉恨不得能立起來。 沈青辰躬身拾起那硯臺,雙手捧著放回那人的桌上,那人見了青辰,吼道:“你什么人?本官如今沒工夫見閑人,要是有修堤的法子就說,沒有就滾!” 領路的司務這時忙上前來解圍,“韓大人,韓大人息怒,前日內閣那邊遞了票擬,這幾位就是到部里來觀政的庶常?!?/br> 主事大人名叫韓沅疏,只是個秀才,連舉人都沒考上,因在建筑工程方面有特殊才能,這才被提入六部任職。此人出身江南的大富之家,火爆的脾氣六部皆知,堂官們齊聚時偶爾還拿他做談資,都開玩笑說他是打火山里蹦出來的。 “我說了我現在沒功夫見閑人,之乎者也在我這半點用都沒有,你且帶著他們愛怎么觀就怎么觀去,只別來煩我?!彼f著,掃了沈青辰一眼,將筆怒投入筆洗,狠狠地攪了幾下,然后舉起筆對著三人,“你、你,還有你,請三位閑人高抬貴腳,離開我這號房,滾——” 司務面露難色道:“可是尚書大人吩咐了,由韓大人您來安排他們的觀政事宜,還需對他們的表現進行考功……哦,對了,這位庶常叫徐斯臨,是首輔大人的公子?!闭f著,比了下身邊的徐斯臨。 徐斯臨面無表情,只看著不說話,對于這種特殊的單獨介紹,他早已見慣不怪。韓沅疏的大名他也是聽過的,對方會有什么反應他也早就料到,只猜是必不會與一般人相同。 果然,韓沅疏挑起一只眉,看了看徐斯臨,然后又看向司務,不滿地將手中的筆往他身上扔,“你可聽得懂人話?我現在沒工夫見閑人,管他是姓貓還是姓狗??倸w都是只會之乎者也的廢物,半個頂用的都沒有?!?/br> “貓狗”二字毫不留情地落下,顯得格外地刺耳,饒是連顧少恒都有些聽不下去了。這朝廷里不喜歡徐延的人多的是,背地里罵他徐狗的也多的是,可這般當面羞辱人,到底還是有辱斯文了些。 顧少恒不由看了徐斯臨一眼,只見他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話音落后也不見有什么反應,只靜靜站著,眼睛都不眨,仿佛是入了定。 自打青辰那日在堂中脫衣后,這人就變得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旁邊的人如何鬧也不能影響他,他就像是隔絕在了自己的小世界里。 如今都被指著鼻子罵了,也還是一言不發,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一張沉靜的俊臉竟讓人覺得他有些委屈。 青辰微微眨了下眼,躬身撿起滾到腳邊的筆,捧著它放回了韓沅疏的桌上。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韓沅疏便沒好氣道:“別指望做這些來討好我,沒用就是沒用?!?/br> 青辰看著他,拱手平靜道:“大人錯了。貓可拿耗子,狗亦能看門,眾生平等,各司其職,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大人怎么知道我們沒有用呢?” 停了一下,她又道:“在下拾筆也并非是要討好大人。在下這么做只是想證明,筆被大人摔下后是無用的,但是被在下拾起后就又有用了,可見差的,只是一個機會罷了?!?/br> 徐斯臨的表情微微有些滯住了,片刻后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的頭微垂著,鼻梁秀挺,側臉舒緩而寧靜。 這是……在為他說話嗎? 韓沅疏眼角一提,看著青辰眉心猛然一皺,低沉的聲音蘊含著即將要噴涌而出的慍氣,“我沒功夫聽你耍嘴皮子,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句輕飄飄的廢話,耽擱的,都是一個縣十幾萬人的性命!我最后說一次,滾——” 青辰本來還想回,她正是因這十幾萬人的性命才要爭取一個機會,可司務見形勢不對就攔住了她:“好了好了,韓大人有要事在身,我們先走吧,走吧。只等大人得空了我們再來就是?!?/br> 說罷,便半勸半推將三人推出了門。 幾個人才走了兩步,就又聽屋里傳來器皿破碎的聲音,咆哮聲再次飛了出來,“有用倒是拿個法子出來??!” 也不知這話是對誰說的。 上了回廊,徐斯臨依舊一言不發,走著走著,就落在了后面。 青辰的后背就在他伸手可觸的距離,更是讓他心緒難平。 明明就是一直被自己欺負的人,有一天,竟也會為自己打抱不平了。 真是很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兒。 次日,庶常們休沐,沈青辰依舊去了林家。 因是深秋,宅子內天高云淡,池水清明,庭院里已擺上了觀賞的海棠,兩株杏樹已變金黃,杏子壓彎了枝頭。 沈謙今日不逢休沐,不在家里,小廝將青辰直接領到了他的屋里。 屋內鋪上了秋香色的寶相紋地毯,沈謙去年穿過的紺青斗篷搭在烏木架子上,書案上扣著一冊他昨夜讀的書。他雖然不在,但滿屋子還是他的氣息。 “有件東西,沈大人囑咐我轉交給公子?!毙P說著,捧出一個木制的小盒子,“公子走的時候別忘了帶上?!?/br> “這是……”她接過盒子,打開看了一眼,里面竟是個精致小巧的袖爐。 爐蓋是鏤空的,很是精雕細琢,上面還有個小巧的提把,整個爐身銅質勻凈,光澤也很古雅,雕的是梅花的圖案,一看就是托付匠心之作。 “爺說了,公子體質偏弱,打小就怕冷。這會就要入冬了,夜里涼,公子夜讀時可以用這個暖手,也可以暖身子?!毙P道,“哦,夫人不知道的?,F在只先放在我這,等公子走的時候,我一并送出去?!?/br> 沈青辰打出生沒多久就開始吃百家飯,有的時候會饑一頓飽一頓的,所以打小體質不是太好,氣血虛浮,到了冬天便容易手腳冰涼。 青辰想了想,想到了林氏,便回道:“你跟二叔說,我自己也買了一個,這個我就不要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