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第37章 平和的嗓音,不急不徐的語調,分明是火山噴發般的情勢,聽起來卻像一句普通的問候。 話音落,室內靜靜的。 沈青辰手邊的書頁被風吹得微微翻動,窗戶透進來一道陽光,正好落在兩人中間。 青辰雖已做好準備,心中還是忍不住一悸。 她壓低了聲音,微蹙著眉看他,“你說什么?” “你是女人嗎?”他也看著她的眼睛,又問了一遍,“你是不是……跟我們不一樣?” 這個問題已經在他心中糾纏了幾天幾夜了,以致于他覺得自己如果再得不到答案,會因此而想瘋的。沈青辰沒來翰林的這幾天,他總會不自覺地回頭看一眼她空空的案幾,看完了回過頭,便是忍不住又看一遍自己的右手,一時幾乎都要肯定了,下一瞬又莫名否定自己。 一個女人,怎么可能考中了當科的第四名,成日坐在他們這堆男人中間?一個女人,有點才氣如李清照,寫些詩詞也便罷,如何能與他們這些才子精英就國計民生高談闊論、當堂對辯?一個女人,如何不想著嫁個好夫婿,卻有如此憂國憂民之心,寫下“做個好官”四個字? 沈青辰看著他,淡淡道:“女人?我知道你向來瞧不起我。你是世家,我是寒門,你我自然是不一樣的。那日在酒館,我們不是已經議過此題了么?”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我出身不若你,生得不如你強壯,酒量也不如你,除了僥幸考得了傳臚,其他的樣樣不如你。用‘女人’二字來羞辱我,倒是比酒館那日還要狠了。既如此,剛才又何必假意道歉呢?” “不是你想的那樣?!彼吐暤?,看了一眼她清雋的眉眼,纖細的脖頸,有些別扭地收回了要下移的目光,“那日我要拉你,碰到了你的……你我心知肚明?!?/br> 她微微一笑,“碰到了什么?既是要羞辱我,又何必多加解釋。你想知道什么,我是男是女,還有什么?我現在都可以給你看啊?!?/br> 說罷,她便站了起來。 徐斯臨霍然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她,只見她正動手解右衽的系帶。一襲青衫荏苒,陽光下的淡淡玉面,仿若春曉之花。 沈青辰邊解帶子,邊道:“此生還未試過在這等地方解衣,不過徐公子既要看,我便讓你看吧。那日我就說了,我是個寒門,從來便只有供人消遣嘲笑的份。酒館那日未能跌落讓你盡興,身為戲子的命數倒是躲不掉的,遲早會來。今日索性就讓你徹底嘲弄一番,又有何妨呢?!?/br> 她的聲音平淡而幽緩,落在堂中仿若飄忽的柳絮,終將零落成泥,聽著有幾分蒼涼。 徐斯臨依舊怔怔地看著,俊臉上雕琢的眉眼已凝滯,只見她已經將帶子解開,且毫不猶豫地抓住了衣襟。在看了他一眼后,一下便將外面的青袍扯了下來,甩到兩人中間的書案上。 青袍“啪”一聲落在桌上,壓住了一直被風微微鼓動的書頁。 徐斯臨的臉似終于能動了,垂頭望著那件袍子,眉尖不自覺地蹙了起來,雙唇微抿。 沈青辰繼續解自己的衣袍。今日她一共穿了四層衣衫,跟大多數士子一樣?,F在青袍之下還有一層較薄的紗衣,紗衣之下是薄棉衣,剩下的就是褻衣了。出門前她雖刻意裹緊了胸,眼下尚看不出什么,可若是棉衣一脫,胸型顯露出來,就瞞不不住了。 脫紗衣的時候,青辰的手已是微有些顫抖,口氣也因內心的緊張而變得微硬,卻是顯得有幾分英氣: “今日你既想知道我是男是女,我就脫給你看。我告訴你,你有的我也有,你沒有的我也沒有,我雖生得不如你健碩,一副皮囊罷了,又有什么所謂。便是再等幾個人來才好呢,叫他們也一起看看,我一個男人被你說成是女子,便是甘受屈辱在大庭廣眾下寬衣,也須得為自己正名?!鼻喑秸f著,紗衣已脫下,她把它輕輕一拋,它便飄飄地落到了徐斯臨的腳邊。 他的目光隨著飄落的紗衣移動,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卻是什么也沒說,只是目光好像已有些難回到青辰越發單薄的身上。 窗外秋風起,將落葉吹得四散飄零。 “終究,”沈青辰把手放上白色的棉衣上,自嘲道,“終究也怨不得什么人。我生來貧寒,妄想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殊不知,有些東西是如何也改不了的。也罷,我生來便是赤條條的,如今也不怕赤條條地站在這里叫你看?!?/br> 看著她揪著衣襟的手,徐斯臨忽而啞聲道:“住手?!?/br> 他的目光從她的胸口緩緩落下,“不必脫了,我相信你?!?/br> 她的目光帶著忿意落在他臉上,語氣中帶著執拗道:“都到這個份上了,怎么倒不看了。還是看一眼吧,也好死了心?!?/br> 他躬身撈起腳邊的紗衣,遞到她面前卻是不看她,“快穿上吧。你不必這樣,這是在翰林。我不過也是隨口問問而已?!?/br> 沈青辰看著他,半晌取回自己的紗衣,低聲緩緩道:“你以為我愿意么,你隨便的一句話,可知道……有多傷人?!?/br> 語氣中有一絲無奈和委屈,徐斯臨聽了,不由輕輕吸了口氣。 窗外,枝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被林陌攔著的顧少恒終于也松了一口氣。他一直在外面看著他們,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了什么,可是青辰的語態舉止顯得不同尋常,他早就想沖進去了,可看起來局面似乎是由她主導的,他也便壓抑著沒有動。直到看到她要脫棉衣,他才忍不住了,正要沖進屋里時,只見徐斯臨已為她拾起了紗衣。 堂內,徐斯臨緘默片刻,道:“你太敏感了。我就是奇怪那日……罷了。你穿你的衣裳罷?!?/br> 形勢發展成這個樣子,已是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他問得突然,原以為她會驚慌失措,支支吾吾不敢承認,沒想到她竟是一點也不慌,反而是憋憤生氣,氣得要當庭脫衣為自己正名。 怎么可能……是個女人呢。 一個女人怎么敢當庭脫衣,又怎么敢在一個男人面前脫衣。被看了身子,她就只能做他的女人了,她對他這么厭倦,如何會愿意做他的女人…… 那日與她短短的相接,大約是他感覺錯了吧。 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結果讓徐斯臨有點失落。 等沈青辰穿好了衣服,他有些喪氣地問:“你為什么沒有喉結呢?” 青辰平靜地看著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何嘗不想像你一樣,高大挺拔,英姿颯爽,可天生生得這一副模樣,我又能如何?” “你也從來不跟我們一起喝酒。除了那天?!?/br> “我出身如何,你是知道的。便是飯都未必能吃飽,又如何有錢來吃酒。你到底是出身朱門,不知路有凍死骨?!?/br> 徐斯臨想了想,確實如此,這般回答沒有什么不妥的。 他垂下頭沉吟了一陣,然后便起了身,“我走了?!?/br> 雖是辭別,口氣中卻有些不上來的意猶未盡。 沈青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門邊,才有些無力地趴到了桌上,慢慢地出了幾口氣。身側垂下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他那么直接地問出口了,可見對他的猜想很篤定。她這么做,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她不是沒想過,如果他不叫停該怎么辦。顧少恒就在窗外,若是真的到了千鈞一發那一刻,她會制造動靜讓他沖進來的。 退一步說,她如果不是這般激將,徐斯臨也早就認定了她是女的。 還好,總算是有驚無險。 等在門外的顧少恒急不可耐地沖進來問她怎么了,青辰只覺得有些累,不想多說,便與他說了改日再解釋。 顧少恒自是心疼她又與徐斯臨對峙了,便也不再追問。 秋風微涼。 出翰林院的時候,禮部的司務慌慌張張地給青辰送來了一個包袱,說是宋大人讓轉交的。青辰打開一看,里面是老師給她的心學研習心得和門生冊錄。 他果然是說到做到。 是夜回到家,青辰煮飯的時候又忍不住想到了徐斯臨。 后來又想,信與不信不過都在他一念之間,她多想卻也是無用。她以后只能是更謹慎一些,離他遠一些了。 夜里,青辰溫故完功課,便將老師的心得攤開了細細地讀,讀累了,又取了那心學門人的冊錄來看。 一頁頁翻看過去,竟是有許多名字都是眼熟的,她在史冊中見過。里面不乏一些日后的高官,也有一些雖非高官,但卻是為正義而舍身的偉大人物。 一個個名字,不像在史冊上看見的殞身后的那般單薄,他們如今都還是燦爛地活在這世上,即將改變歷史的人。 青辰看完了,按照冊錄上的地址,給其中的一些人去了信,希望他們若有論學的集會,可以帶上她一起。 用漿糊封了信箋的口后,青辰燒了些熱水,用木盆裝著,又取了面巾、胰子和換洗衣物,到屋后的凈室沐浴。 她從不點燈,只就著透進來的月光凈身。 一道淡淡的月光照進來,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照亮了胸口和腰肢中的那一段,裸露的肌膚顯得尤為白皙細嫩。 脖子以上,是束著發的俊秀青年,脖子以下,卻是玲瓏的身軀,修長的四肢,纖細的腰肢,光滑的皮膚……月色下給人一種微妙的和諧與美感。關于男或女人的爭辯,此時倒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秋夜天冷,青辰忍不住輕輕地顫抖,很快用瓢舀了熱水澆到身上,敏感的皮膚立時因舒服而起了雞皮疙瘩。青辰仰起頭,微微吐了口氣。 凈室內慢慢變得水汽氤氳,朦朧了她清雋的臉。她再給自己澆了一瓢水,自脖頸順著胸口流下,白皙的肌膚很快就泛起了紅暈…… 與此同時,徐斯臨正枕著胳膊躺在床上,腦子里依然是今早與他對峙的人。 他哪里想到,那個人此刻,竟是這般誘人的模樣。 第38章 次日,沈青辰依然到翰林院上課。 課堂內,徐斯臨在埋頭寫著什么,她經過他身邊時,他似有感應般正好抬起頭來,與她對視了一眼。 今日他的目光淡淡的,顯得和緩而簡單,并且很快他就低下了頭,這一眼單純得與見了其他的同窗并沒有什么不同。 羅元浩與林陌正搶著什么新奇事物來看。兩人一追一躲,似孩子一般,鬧到了徐斯臨的身邊,還撞到了他搭在桌上的胳膊。他沒有說什么,依舊埋著頭,只略收回了自己的胳膊。 看到這般情景,青辰終是完全地放下了心來??礃幼?,他應該是信了,不會再糾纏。 她的翰林院學習生活,又將回歸曾經的簡單和平靜。 課始,宋越步入了講堂,依舊是一副風華氣揚的模樣。 沈青辰幾日未聽老師上課了,今日回來,心事卸下,因休息了幾天精神也好,見了他心情竟隱隱有些激動。昨夜研讀老師的心得,她也有些感觸,也想將給其他門人去信的事告訴他,一時間,竟覺得有好多話想跟他說。不過仔細想想,又好像也不是什么非說不可的話,他又那么忙,矛盾間,目光不由一直追逐著他。 宋越隨意往堂下掃了一眼,并沒有特意看往某個方向。青辰準備好的目光竟是沒有與他的對上。 莫名有一點點的失落,她微微垂下了頭。 宋越拂了拂袖,然后以兩手撐著書案,看著眾人道:“跟諸位宣布一件事情。自今日起,為師便不給你們授課了?!?/br> 話音落,眾人不由面面相覷。 青辰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是漏跳了一拍。 不是剛來么,怎么忽然又要走? 他那天到她家探望他,莫不是卸職前對學生最后的關心。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仍舊沒有看她。 宋越掃了一圈眾人詫異的眼神,半晌才又輕輕道:“為師要你們到六部去觀政,每五日去三日,與一般進士一樣……我還是你們的老師?!?/br> 青辰心頭松了口氣。 大明科舉是以文章取士,但進士是要處理實際事務的,只有理論沒有實際不行,有鑒于此,才有了進士觀政的制度。進士們金榜題名后并不會立刻被授官,而是要先到六部九卿的衙門去實習政事,一段時間后,朝廷再根據各人的表現遴選人才任官。 庶吉士們因是進士中的佼佼者,不必進入六部九卿學習具體事務,而是直接入了最為清貴的人人削尖了腦袋想要進入的翰林院學習。三年學習期間,他們比一般進士有更多的機會接觸皇帝和要員,畢業后,往往也可以直接任要職。 宋越反倒覺得這是一種浪費。 六部九卿統轄全國的國計民生事務,既具體又專業。而翰林院的職能則相對單一,只負責修書撰史,起草詔書,任經筵講官等等,重文而輕技工,這樣其實并不利于國家的發展。 所以,他要把庶常們放到六部去。 他其實早就有這個打算了,只是總覺得還早了些。前兩日周世平的威脅,卻是逼他下了決心……還是先與沈青辰疏遠一些的好。